第七章 故人相逢

阿莫一愕,啞然笑道:“西昆侖你說啥?小老兒可聽不明白。”梁蕭道:“你該當明白得緊,我隻須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細!”阿莫淡淡道:“小老兒武藝平平,閣下卻是一代宗師,要打要殺,小老兒豈敢抗拒!”柳鶯鶯皺眉道:“梁蕭,你別莽撞,先說道理?”梁蕭瞧她一眼,歎道:“好,我便說三個道理,叫他心服。”他盯著阿莫,屈起左手拇指,緩緩道:“其一,你曾向我說過,天狼子的師父是一個道士。”阿莫歎道:“我也說過,道聽途說,當不得真。”梁蕭抬頭望天,冷冷道:“但你從何知曉‘山澤通氣,沙中取水’的道家秘術,莫非你的師父也是道士?”

阿莫道:“這不過巧合而已,小老兒少時正巧聽人說過。再說這個秘術,閣下不也知道麽?”他這話連消帶打,頗為厲害。梁蕭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說其二,你道我為何斷定天狼子並非一人?”阿莫笑道:“閣下說笑了,小老兒這般魯笨,怎麽會知道這些?”梁蕭搖頭道:“你不魯笨,魯笨的是我。倘若機靈一些,我早該明白這其中詐術。當初我發出嘯聲,向天狼子邀戰,哪知比鬥輕功卻輸了一籌。我隻道天下之大,奇人輩出,此地有如許高手,不足為怪。可惜你也瞧見了,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卻遠非區區敵手。是以我私心揣度,當初發出的‘天狼嘯月’的並非一人,而是兩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追東邊,西邊那人發出嘯聲,我往西趕,東邊的又發嘯聲擾我,以致我東西奔命,被你二人從容遁走。”

阿莫笑道:“這與我有何幹係?”梁蕭冷冷一笑,又道:“不錯,這二點雖令我生疑,卻還不足以斷定便是你阿莫老爹。”他扳下第三個指頭,“可惜,你一心嫁禍於我,卻弄巧成拙。今早你見我與朱雀離隊,便尾隨其後,讓你同夥發出嚎聲,引我離開,而後上前與朱雀相見。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為二,大意之下,被你從後施襲,一舉擊殺。不過,你離隊之事,商隊人盡皆知,若我返回,勢必疑到你的身上。你當即使詐將我誘開,再繞道返回,召來狼群,將商隊殺了個幹淨。”說到這裏,梁蕭目光一寒,臉色變得鐵青,寒聲道:“然後你詐作被狼咬傷,找上彩風等人。你早將朱雀屍首擱在必經之途,估摸著我已發現朱雀屍首,便引彩風前來,小丫頭驕橫無比,幾乎兒便中了你的奸計。”彩鳳聽得臉脹通紅,欲要駁斥,卻被柳鶯鶯瞪了一眼,將話吞了回去。

阿莫搖搖頭,道:“漢人有話說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這些話都是臆測,哪算什麽道理?”梁蕭眉間掠過一絲嘲意,笑道:“你說的是,這三個道理都是猜測,定不得你的罪孽。不過,你終究百密一疏,留下一個老大破綻,如今想賴也賴不掉的。”阿莫笑道:“小老兒願聞其詳。”梁蕭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鎮定得緊。想來古今大奸大惡之徒,均有過人的本事!阿莫老爹,你可還記得,你以‘天狼功’擊殺朱雀之時,刻意在他後心留下五個青色指印嗎?”

阿莫臉色微變,梁蕭笑容一斂,揚聲道:“阿莫,朱雀的屍身便在你身後的馬背上,你可敢將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證一番?”霎時間,百餘雙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場上寂然無聲。阿莫麵肌微微**數下,錯退半步,雙眉向下一耷,哈哈笑道:“西昆侖,算你厲害!常言道:成王敗寇,老子認栽!不過你要殺我,卻是想也別想。”梁蕭笑道:“口說無憑,試過便知。”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這一刀下去,看你怎麽殺我?”梁蕭眉頭微蹙。阿莫獰笑道:“你猜得不錯,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個不過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來調教的替身!哼,老子殺人無算……”他狠狠瞪著柳鶯鶯,“你手下那些鳥男女也是我殺的,要報仇麽?哈,那是休想!”

眾人不料他用出這招,想到難以手刃此獠,均是氣憤難平。正當此時,忽見一騎人馬奔來,來勢奇快,頃刻間逼近山丘。梁蕭大驚,高叫道:“風憐,別過來!”

來人正是風憐,早先她傷心失意,夾馬狂奔,過了好一陣,見梁蕭並未跟來,心知他必是隨柳鶯鶯去了,更覺傷心,呆呆坐了一陣,忽然想起梁蕭說過天狼子十分厲害,不自禁又擔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過來。方才趕到山丘之下,便聽梁蕭叫喊,正自詫異,忽覺頭頂風響,一道黑影撲麵壓來,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鐵箍,方要掙紮,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這一番兔起鶻落,幹淨利落,梁蕭武功雖高,但相隔太遠,救援不及。阿莫絕處逢生,縱聲笑道:“西昆侖,看來老天不長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梁蕭一點頭,緩緩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兩清,我決不為難於你。”阿莫笑道:“你當我蠢豬麽?我憑什麽信你?不過,老子心中有個疑惑,倒要向你請教。”

梁蕭濃眉一挑,卻聽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隊,原想偽裝常人,暗中算計‘天山十二禽’。不過瞧你顯露武功,又變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撥,讓你雙方廝並,那是最好不過了。”他瞧了柳鶯鶯一眼,笑道,“隻不過,為何你一見了她,便再三隱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須挨到現今,被你揭破。”梁蕭看了看柳鶯鶯,歎道:“她與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柳鶯鶯嬌軀一震,呆呆望著梁蕭,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淚光。風憐望著二人,心中酸楚:“難怪西昆侖那麽愛她,她美若天仙,才智過人。我和她一比,不過是個又醜又笨的小丫頭罷了……”一時萬念俱灰,忘了身在何處。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歎道:“想不到,我隻當天下人人奸險,女子水性楊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願與狼為伍。沒料到今日卻輸給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昆侖,跟你鬥智,大大有趣。你說得對,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麽,我也曾披著狼皮做人,後來發覺,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騙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齒。既然如此,哈哈,名馬美人老子暫且受用,西昆侖,草枯草長,後會有期。”

說罷縱聲大笑。眾人悲憤異常,紛紛破口大罵,梁蕭卻是麵沉如水,冷冷瞧著阿莫。阿莫被他一瞧,但覺心頭發冷,低頭望去,卻見風憐目光呆滯,一動不動,不覺心中得意:“小丫頭長得不錯,又很聽話。”當下收了匕首,一拍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眾人正自束手無策,柳鶯鶯忽地目光一閃,喚過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火流星,胭脂會意,驀地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嘶聲中充滿挑釁之意。火流星聞聲,頓時鬃毛怒張,阿莫還未轉過念頭,火流星早巳怒氣衝天,掉轉馬頭,便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為昆侖馬神,嘯傲昆侖山下,萬馬臣服;胭脂橫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敵手;二強相遇,本有一爭。隻是胭脂被柳鶯鶯約束住了,一味忍讓,火流星百般挑鬥無果,也隻好作罷,此時忽聽胭脂邀戰,正是求之不得。這昆侖馬神發了性子,暴烈絕倫,除了梁蕭,無人約束得住,阿莫連連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勢。

手忙腳亂間,梁蕭早已飄身搶到馬前。火流星猝然一驚,縱蹄而起。阿莫揮掌劈落,梁蕭怕誤傷風憐,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馬腹下穿過。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閃,刺向風憐頸項,正想來個同歸於盡,耳邊忽地傳來梁蕭一聲大喝,響若沉雷,震得他雙耳嗡嗡亂響,眼角似有紫電閃過。阿莫隻覺肩頭一涼,匕首到了風憐頸邊,卻再也刺不進去,正自訝異,忽覺自己飛了起來,再往下瞧,卻見兩條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馬上,腰部以上盡都不見。阿莫轉念未及,便覺眼前天旋地轉,從所未有的痛楚湧將上來,身子如葫蘆般滾人亂草,扭動數下,便已寂然。

原來梁蕭見風憐危殆,情急間,從火流星臀後拔出“天罰劍”,運足內勁掃出,切斷阿莫執匕的右臂,誰料收劍不住,劍鋒順勢斜下,將這一代凶人截成兩段。隻是他出劍太快,天罰劍又鋒利得邪乎,劍過人體,便如風過虛空,無所阻礙,是故阿莫肢殘胸斷,也未立時感覺痛楚。

一時大寇得誅,梁蕭頗感訝異,適才他勁透劍身,劍上黃褐鐵鏽變成紫色,爛若雲霞,隱現星文。梁蕭雖知此劍為兩大劍師用性命鑄就,定然神異,但何以有此變化,卻是想之不透,試著再催內力,鏽劍晦暗如故。梁蕭百思不解,還劍人匣,將風憐抱下馬來。經過這番變故,風憐已嚇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梁蕭懷裏,方才感到後怕,低聲哭泣。

梁蕭心中憐惜,正想安慰。忽聽蹄聲陣陣,回頭望去,隻見柳鶯鶯催馬絕塵,向北馳去。梁蕭心頭一沉,瞧身旁的黑鷹形容沉穩,便道:“黑鷹,你代我看著她。”黑鷹一愣,梁蕭將風憐推到他身邊,縱身躍上火流星,拍馬向柳鶯鶯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與胭脂較個高下,早已憋足了勁,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攢空,如昊天龍行。不一時,遙見柳鶯鶯人馬背影。柳鶯鶯回頭瞧見,揮鞭催馬。一時間,兩匹曠世神駒奮起神威,前後追逐,火流星既難逼近,胭脂也無法將它拋下。追逐半晌,梁蕭驟然提氣,一起一落,躍上胭脂,柳鶯鶯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馬,卻被梁蕭摟住腰肢,歎道:“鶯鶯,你誤會了。”

柳鶯鶯怒道:“你抱她那麽親熱,還有臉說我誤會?”梁蕭啞然苦笑,遙見蒼煙淡遠,罩著一個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懷,風光頗為佳秀,便說道:“好俊的去處,咱們去坐坐。”柳鶯鶯冷冷道:“我幹麽要去?”梁蕭不再多言,抖動韁繩來到湖邊,將柳鶯鶯拉下馬來,柳鶯鶯別過身子,隻是不理。

梁蕭坐在湖邊,默默望了遠方一陣,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幾年,本想終老彼方,但想著你和曉霜,終究忍不住回來。”柳鶯鶯陡然回頭,盯著他道:“你有了曉霜,就不該還念著我。”梁蕭微微一窒,原本他與柳鶯鶯闊別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話兒,想要對她一吐為快,但一聽這話,莫說千百句,便是一個字也吐出不來。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來,方欲上馬,忽聽柳鶯鶯冷道:“你去哪裏,去見曉霜妹子麽?”梁蕭道:“她身罹絕症,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裏掛念得緊,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滿意足了。”柳鶯鶯沉默一陣,忽道:“我走了之後,生出許多變故麽?”梁蕭被她這句話勾起往事,搖頭歎道:“所謂雲煙過眼,轉頭成空,不提也罷。”

柳鶯鶯坐下來,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麵上撥出陣陣漣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輕聲道:“你這笨蛋嘴裏不說,倒願意憋在心裏?哼,也罷,我隻問你,那個叫風憐的女子是怎麽回事?”梁蕭雙眉一揚,正色道:“鶯鶯,你還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柳鶯鶯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氣麽?那孩子?哼,那孩子對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來。”梁蕭不覺一呆,又聽柳鶯鶯道:“你過來。”梁蕭又是一怔,柳鶯鶯怒道:“來是不來?”梁蕭瞧她眉眼神態,便知她性子發作,隻好坐下,柳鶯鶯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邊草地,說道:“坐這裏。”梁蕭略略遲疑,勉強靠得近些。柳鶯鶯道:“你且閉上眼。”梁蕭不敢違拗,闔上雙眼,忽覺柳鶯鶯纖手搭上肩頭,將自己的頭枕在她香肩之上,梁蕭不禁慌亂起來,欲要掙起,忽覺脖子上一涼,張眼看去,卻見柳鶯鶯將匕首搭在自己頸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動,就能割斷你這臭賊的脖子。”梁蕭一時捉摸不透,咽了口唾沫道:“殺了我有什麽好。”柳鶯鶯道:“宰了喂狗倒是好的。”梁蕭慘笑道:“你好狠。”

柳鶯鶯怒道:“少廢話,我叫你閉眼,你幹麽睜開?”梁蕭唯唯閉眼,他肉眼雖閉,心眼猶開,覺出柳鶯鶯將匕首蘸了水,給他刮起胡須來,一邊罵道:“邋遢鬼,這把胡子能當掃帚使啦,無怪那些小丫頭也敢來嘲笑你!還有這身衣服,臭死人了,這次被我瞧見,你若不洗個澡兒,換件幹淨衣衫,休想離開。”梁蕭聽得這話,驀地心頭一酸,幾乎淌下淚來,當下緊閉雙目,默不作聲。

刮完胡須,柳鶯鶯慢慢伸出纖指,輕撫他頰上疤痕,歎了口氣,卻沒說話。梁蕭偷偷張眼,從下方瞧去,隻見她目光凝注湖麵,雙頰散發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曠遠,盡頭處白日西匿,雲空瓦藍,一片遠山低小,含煙疊翠。柔風貼地吹過,在二人身邊繞來繞去,拂過草尖,宛若歌吟,驀地驚起兩團火球樣的鳥兒,撲楞楞躥到半空,盤旋數匝,各自飛去了。

過了許久,梁蕭聽到動靜,直起身子,隻見暮靄中飄來一片朦朧火光。柳鶯鶯攏了攏秀發,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兒們來了!這裏是回村的必經之途。”梁蕭瞧她惆悵神色,不自禁悲從中來,轉頭望去,卻見火流星扭頭擺尾,正與胭脂頂撞拗氣,不由罵道:“這個野小子,沒有胭脂一半聽話。”柳鶯鶯白他一眼,罵道:“物似主人形。”梁蕭笑道:“女諸葛,你這回卻猜錯了,這馬兒可不是我的。”柳鶯鶯奇道:“是那女孩子的麽,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這匹神駒?”

梁蕭搖了搖頭,將昆侖山下捕馬贈馬之事略略講了一遍。柳鶯鶯搖頭道:“你這個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計後果,更不懂女兒家的心意,你送馬給她時,那女孩子就對你動了真情。”

不一時,黑鷹等人擎著火把,迤邐而來,風憐也在隊中,神色怨苦,愁眉不舒。柳鶯鶯起了身,落落大方,與梁蕭並肩站立。黑鷹翻身下馬,歉然道:“大首領,坐騎被狼咬壞了,找馬費了好些時辰。”柳鶯

鶯道:“不打緊。黑鷹,這位是梁蕭,我中土時的舊識,武學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討教。”黑鷹一征,拱手為禮。梁蕭心下明白:柳鶯鶯想要自己傳授下屬武功。也不便推辭,還禮道:“討教萬不敢當,能與黑鷹兄切磋一二,當是生平快事。”眾人見他言辭謙和,心底暗生親近。唯獨彩風對梁蕭嫌隙未消,聽得這話,重重哼了一聲。

眾人在湖邊歇息一晚,淩晨重又出發。柳鶯鶯見風憐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馬趕到梁蕭身邊,低聲道:“不論你心意如何,對這女孩子總得有個交代。”梁蕭搖頭道:“我話已挑明,隻怕勸慰太過,又生誤會。”柳鶯鶯沉吟道:“女人間好說話,你若不介意,我老著臉皮跟她說說。”梁蕭喜道:“求之不得。”柳

鶯鶯白他一眼,道:“高興什麽?你又欠我一個人情,早晚都得還我!”梁蕭笑道:“一定還,一定還。”

行了數個時辰,遙見茅舍井然,卻是一處村落,背依坡,春水曲彎彎繞村而過,原本春寒未盡,但因四麵山勢高峻,地氣暖和,村內外早已木茂花繁,蜂蝶竟飛。柳鶯鶯手指道:“梁蕭,你瞧,我這小禽村怎麽樣?”梁蕭讚道:“穀幽山靜,林深水曲,真是隱士韜晦之所。”柳鶯鶯微笑道:“我本來住在瑤池,風光尤佳。後來蒙古人人山搜捕,輾轉幾次,才到這裏。卻好,一住三年,再沒挪過窩兒!”梁蕭聽得這話,胸中一酸,望著柳鶯鶯如花笑靨,忖道:“她一個女兒家,屢次對抗強敵大寇,這其間不知曆經了多少險風惡浪,生死悲喜。”

眾人將死難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來,“天山十二禽”情同手足,迭經凶險,從未折了一個,如今一日之間,便有三人亡故,餘者均是傷心無已,哭聲一片。彩鳳與朱雀本是愛侶,而今長空折翼,孤雁獨飛,更是悲不自勝。唯有柳鶯鶯見慣生死,心性通達,勸道:“人死不能複生,莫要自苦太甚,想來朱雀兒九泉之下,也不想見你如此。”彩鳳竭力忍淚,但終究無法忍住,叫了聲“大首領”,靠入柳鶯鶯懷裏,又哭起來。

悲悼一番,傍晚始才還村。小禽村有一眼溫泉,柳鶯鶯心思靈巧,將泉水分流,化一為十,匯入十個石砌小池,上麵蓋上小屋,男女各別。眾人數日來追南逐北,辛苦之極,此刻得了暇隙,均至泉中沐浴。梁蕭浸了半個時辰,備覺爽利,換了衣衫,來到聚義大廳,隻見廳壁棟梁都是大杉木搭造,根根排列整齊,粗而不陋,涼意逼人。

男子們洗浴馬虎,黑鷹等人早巳抵達,正在廳中議論惡鬥夫狼子的情形,說起痛殺惡狼凶人,激動不已,說到死難的兄弟,又是悲憤難禁,嘩然一片,忽瞧得梁蕭進來,紛紛起身施禮。

賓主落座,寒暄一陣,自然說到武功。眾人問起,梁蕭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說話間,忽聽一陣笑語,柳鶯鶯手拉著風憐走了進來,她此時換了一件鵝黃衫子,青絲尤濕,雙頰被溫泉熱氣熏過,嫣紅未褪,嬌豔無比。梁蕭見她對風憐舉動親呢,不覺訝異。

柳鶯鶯牽著風憐,施施然坐在上首。男子們端來一排鬆木桌凳,擺在廳中,片刻功夫,女將們魚貫而人,奉上酒肉。敢情她們許久不來,卻是去準備飯食。擺好杯著,眾人各自落坐,隻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圓臉少女端了酒壇,依次斟酒,從酒壺裏傾出一團粘稠酒液,色作青碧,濃香撲鼻。不消片刻,便斟到梁蕭身前,這女孩兒梁蕭從未見過,忽瞧她細眉大眼,竟與阿雪有幾分相似,不由得心頭微動,多瞧了她幾眼。

圓臉少女麵皮薄嫩,被他目光凝注,頓時紅透耳根,手上一亂,將酒水灑在桌上。她著了慌,忙伸袖去抹。柳鶯鶯笑道:“啊喲,雪雁這小妮子動春心呢。”那圓臉少女燥了個大紅臉,十分不依,擱下酒壺,鑽進柳鶯鶯懷裏胳肢她,柳鶯鶯咯咯直笑,連聲道:“好啦,雪雁兒,算我錯啦,當我沒說,好不好!”雪雁這才罷手,兀自杏眼圓瞪,瞧著柳鶯鶯。

梁蕭見她二人如此脫略行跡,甚感詫異。柳鶯鶯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對敵時我作他們的大元帥,大將軍;回到這裏,他們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撫著雪雁的臉蛋,笑道:“好啦,好啦,別膩在我懷裏了,叫外人瞧著笑話。”雪雁在“十二禽”年紀最幼,柳鶯鶯對她寵愛有加,此次迎敵天狼子,也不忍帶著,卻將她留在村子裏。

梁蕭看在眼裏,心中一陣空落落的:“鶯鶯這些年雖然辛苦,但她縱橫西域,屬下眾多,又能苦中作樂,寬解心懷。曉霜心優世上生死,卻被幽閉在天機宮內,這十多年必然萬分難過。”想到這裏,東歸之心愈加迫切,歎了口氣,舉起酒盅飲了一口,但覺人口清甜,回味深長,不禁讚道:“好酒,可有來曆。”柳鶯鶯道:“這是‘黑馬奶酒’。”梁蕭端起酒盅,注目細看,沉吟道:“我以往喝過的馬奶酒色澤渾白,滋味甘酸,且有一股膻味。這酒不僅顏色青碧,而且甘甜適口,絕無異味!”柳鶯鶯笑道:“白馬奶酒濾除奶質時,隻攪動了幾個時辰,黑馬奶則要反複攪動七八天,將酒中奶質全部濾去,才能色澤泛青,絕無膻味。”

梁蕭動容道:“攪動七八天,那可是大功夫。”

柳鶯鶯在雪雁臉蛋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可沒那窮耐心,都是雪雁兒一手釀的。”雪雁把頭一低,紅透耳根。梁蕭沒料到這羞怯無比的女孩兒竟釀得一手好酒,頗感訝異,拱手笑道:“原來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少見生人,格外怕羞,瞟了梁蕭一眼,雙頰更紅。柳鶯鶯瞅他一眼,道:“我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這般遊手好閑,不學無術,都有一樣厲害本事。”她一一指點過去,道,“黑鷹兒是第一流的獵手,他相中的野獸,凶惡也好,狡猾也罷,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蕭讚道:“當真鷹眼如炬!”舉酒便幹,黑鷹爽朗一笑,也舉酒相陪。柳鶯鶯又道:“青鸞兒最會蒔花,村邊的花草都是她一手培植。”梁蕭笑道:“姹紫嫣紅,美不勝收。”又盡一杯,女孩兒最愛聽人奉承,青鸞聽他一讚,大為歡喜,對他的嫌隙也減了大半。柳鶯鶯又道:“彩鳳兒是咱們這兒的天孫織女,針線上的功夫,天山腳下,無雙無對。”梁蕭笑道:“妙手天成,彩鳳姑娘這身彩衣當是自個兒繡的吧。”彩鳳卻不領情,扭頭哼了一聲,道:“虛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鶯鶯隨口引介,敢情黃鸝善歌,雲雀善舞,鴛鴦卻是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鐵鴛,長於建築,女子叫作阿鴦,最會調弄脂粉。柳鶯鶯說到鴛鴦二人,神色一黯,道:“朱雀兒、烏鴉兒和翠鳥兒也各有絕技,可惜無法與你引見了。”眾人俱是淒然。

梁蕭正要勸慰,柳鶯鶯搖頭道:“你不必多說.生若春花,死如秋葉,我也想得通的。隻不過,這幾人雖各有本事,卻沒有一個會鑄刀劍的。”她拉起風憐,笑道,“我問過風憐,她是精絕人,精絕人鑄劍鍛刀,西域知名。現如今‘天山十二禽’僅剩九人,再多一人,便能湊成十個。梁蕭,我若讓風憐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應不答應?”她望著梁蕭,似笑非笑,梁蕭不知她賣的什麽關子,皺了皺眉,笑道:“她答應便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鶯鶯道:“這就好說!”轉眼瞧著風憐,風憐點了點頭。柳鶯鶯又笑道:“不過,我這幾個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厲害,梁蕭你也見識過了。風憐武功不濟,入了夥勢必要受欺辱。”梁蕭瞧了彩鳳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稱是。卻聽柳鶯鶯續道:“故而我想讓她拜一個厲害師父,即便風憐一時學不成武功,但使有了這個師父,也能叫人不敢輕辱。”梁蕭奇道:“是誰?”柳鶯鶯冷笑道:“還會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唄。”梁蕭吃了一驚,騰身站起,柳鶯鶯對風憐使個眼色,風憐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梁蕭失驚道:“這可如何使得。”正要攙扶,卻聽柳鶯鶯道:“怎麽使不得,難不成辱沒了你梁蕭麽?”梁蕭恍然明白:“是了,倘若風憐做了我的弟子,師徒有分,她再不能與我有男女之私。難為鶯鶯,竟想出這麽一條絕計!”當下歎了口氣,不再推讓,袖手任風憐拜了三拜,方才將她扶起。風憐始終垂著頭,心中悲大於喜,淚水到底流了下來。

柳鶯鶯暗自喟歎,其實這拜師之計並非是她定下,而是風憐自己的主意;當初她告訴風憐許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風憐聽了,雖答應斬斷情絲,卻要拜梁蕭為師。柳鶯鶯知她癡心難改,但以之自況,又是頗為同情,不忍逼她太過。瞧得師徒之禮已成,柳鶯鶯舉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個小妹子,梁蕭你也收了一個大徒弟,你我須得盡飲此杯才是。”梁蕭搖頭道:“這輩分真亂得一塌胡塗。”柳鶯鶯白他一眼,道:“咱們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眾人大笑。

隻因同伴新喪不久,眾人嘴裏不說,心頭到底陰霾未散,難以盡興,略略點綴兩杯,各自回房去了。梁蕭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去柳鶯鶯住處告辭。柳鶯鶯住在一座兩進小院,四麵遍植楊柳。梁蕭到了院門外,見彩鳳坐在門首石階上,對著日光,在一截水綠緞子上繡花,瞧見是他,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麽?”梁蕭還未答話,彩鳳咬著細線,牙縫中冷冷進出聲來:“大首領說了,倘若敘舊,你不妨進去坐坐,若是告辭,那就不必了。”愛理不理,又低下頭了。

梁蕭悵立半晌,心道:“相見不如不見,如此倒也幹淨。”再不多說,轉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便要轉過這個山坳,忽覺胸中一酸,掉頭望去,卻見山邊樹林裏有綠影閃過。梁蕭呆呆望著山林深處,四周寂然一片,唯有山風掠過頭頂,鳴嗚作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還過神來,幽幽一歎,掉頭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