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群魔亂舞

三人邊說邊走,穿過杏林,前方出現個小穀,穀中矗立著幾進瓦房,中有兩個仆婦,正在備飯。

大家方才就座,便聽有人朗聲道:“吳大夫在麽?”吳常青皺了皺眉,道:“釋夫人麽?”話音方落,便見那白發老摳穿林而入,雲袖一拂,便至堂中。吳常青笑道:“沒趕上麽?”老嫗歎道:“他腳程太快,我讓海雨遠遠隨著,以免失了蹤跡。”

她轉頭目視花曉霜與梁蕭,笑道:“老身淩水月,敢問二位如何稱呼?”曉霜報上名。淩水月麵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兒麽?”曉霜奇道:“您認得我媽?”淩水月笑道:“我姓淩,你媽媽也姓淩,你說我認不認得?”

曉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媽媽的姑姑,姑婆婆!”淩水月心中歡喜,應了聲,將她攬人懷裏,兩手一比,笑道:“你這麽大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曉霜抿嘴笑道:“媽媽常念著您呢!”淩水月略一默然,歎道:“這些年隻顧照顧子孫,唉,都與親戚們生分了!”

她又問起曉霜父母近況,曉霜略一遲疑,說道:“都還好了!”淩水月又問:“你奶奶還好麽,爺爺回來沒有?”

花曉霜詫道:“我爺爺……不早就仙逝了?”淩水月一愣,點頭道:“不錯,他死得好!”花曉霜心道:“姑婆婆怎麽這樣說話?”但她脾性溫婉寬和,雖有不悅,卻不放在心上。

梁蕭卻知淩水月的意思,忖道:“花無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說他死了,可見親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媽媽甚為要好。可想起來,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讓,媽的脾氣雖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每鬧過別扭,反而更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勝惆悵。

淩水月心中還有許多疑惑,一時問之不盡,便暫且擱下,向梁蕭作揖道:“這位小哥敢問尊姓大名?”

梁蕭還禮說了。淩水月見他衣衫雖陋,但氣度瀟灑,生平罕見,不由忖道:“這人年紀輕輕,卻能與天風鬥個難解難分,令人難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許人物!”當下笑問道:“敢問梁小哥為何與外子動手?”

梁蕭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釋天風麽?”淩水月道:“不錯,外子正是釋天風,我與我兒釋海雨此來中原,正為尋他回去。”

梁蕭點了點頭,將如何遇上釋天風,如何引他來此治病的經過說了,但有關自己大戰錢塘,顛沛流離之事,都略過不提。

淩水月聽得這番話,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時越想越悲,落下淚來。花曉霜取出手絹,為她拭淚道:“姑婆婆,您別擔心,我給釋公公探過脈,脈象如常。師父也說了,釋公公並無疾病。”淩水月心頭稍安,望著吳常青,目有征詢之意。

吳常青撚著短須,沉吟道:“我看過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與常人決然不同,他卻並無異樣。”梁蕭道:“或許是健忘之症。”吳常青搖頭道:“所謂健忘症,指的是勞心太甚,晝夜忘寢,以致心氣不足,精神枯敗,血行難以人腦,故而舉止癡呆,丟三忘四。釋老頭滿臉紅光,血氣充盈,再說他粗頭粗腦,哪會有這種高雅毛病,他***……”他想起被釋天風當球踢了一回,不由橫眉豎眼,怒火陡生。

淩水月心想:“連惡華佗也看不出病因,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卻聽梁蕭道:“如此說,我卻有個想法。”吳常青斜眼睨他,滿臉不屑。梁蕭被他一睨,但覺在這醫國聖手麵前班門弄斧,大為不妥,正躊躇難言。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有甚想法,說來聽聽!”

梁蕭心頭方定,道:“依我看來,釋前輩是故意將往事忘了!”眾人一愣,吳常青怒道:“哪有這種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蕭道:“雖聽來荒誕,但以前我算題之時,除了算術心中別無其他,解到精妙處,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後來練武練到入神,同樣將算術忘了,若一人過於專注某事,往往會將其他事情丟在腦後。”吳常青一愣,忖道:“這話也非全無道理,以前我學習醫術,也有如此經曆。”

淩水月眉頭一蹙,道:“聽梁小哥這麽一說,我卻想起來了。老頭子確是說過,要將以前所學的武功統統忘掉,難不成,他將武功忘了,也將其他的事忘了麽?”梁蕭搖頭笑道:“我卻也聽他說:‘什麽都可能忘,獨獨老婆不能忘的。’他見你便逃,可見他還記得你。”淩水月一愣,眉間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尋他一場,這死老頭還算有點良心。”

梁蕭又道:“他還說,你見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與人打架了。”淩水月聽得梁蕭之言,怔怔半晌,歎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蕭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來就醫,大恩大德,靈鼇島上下沒齒不忘。”梁蕭擺手道:“哪裏話?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纏得脫不了身,我帶他來,算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淩水月見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這人年紀小,氣派卻大!”

忽聽吳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麽,別跟我賣關子。”淩水月歎道:“這該從三十七年前說起。”吳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該是初來中原,你倆還沒成雙入對吧。”淩水月麵皮微紅,白了他一眼,道:“你說他就說他,不要拉扯我進來。”吳常青嘿笑不語。

淩水月歎道:“靈鼇島曆代島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計搜羅天下武功,繪成圖譜,藏於島內,傳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誇獎自家人,外子天生聰穎,堪稱靈鼇島不出世的奇才,無論何種武功,一學便會,一會便精。他十七歲之時,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將島內所藏武功盡數學會,自號‘東海一尊,靈鼇武庫’,將東海四十九島高手奇土一一壓倒,猶不知足,揚帆過海,踏入中土,欲憑一己之力,壓服天下英雄。”

梁蕭讚道:“好大氣魄。”淩水月搖頭道:“氣魄雖大,卻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進,未逢敵手,更兼結交宵小,被從旁鼓噪。外子年少識淺,自然越發驕橫。這一月,他擊敗少林高僧,輾轉到了西安府,聽說當地有個中州大俠,一口劍使得出神人化,號稱中州無敵。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時候,聽得這‘無敵’二字,頓時大動意氣,找上門去。誰知那位大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俠橫行,殺孽深重,潛心禮佛,一切俗事均由兩個兒子打理。那二人早聽得外子名聲,見他上門便以禮相待,聲稱其父封刀洗手,不再與人打鬥。外子哪裏聽得入耳,便道:‘他不動手,你們動手。’也不容人多說,當即便將兩人雙手折斷,道:‘你老子再不出來,我便折你們兩條腿。’他那時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見中州大俠仍不出手,便將二人雙腿也折了……”

梁蕭聽到這裏,不由麵皮一熱,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卻不也是在說我麽?”他想著歎了口氣,淩水月聽他歎氣,隻當他感歎丈夫不該如此,也歎息一聲,方道:“再說外子見那中州大俠仍不露麵,不由毒念大起,揚言要放火燒屋,此言出口,到底將那老人逼了出來。外子見獵心喜,方要動手,忽聽身後有人道;‘本來無一物,化盡天下緣’,聲若洪鍾,震得屋瓦皆響。外子聽得心驚,回頭看去,卻是個高大異常的年輕和尚,拿著一個葫蘆,撐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蕭聽得此處,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麽?”淩水月訝然道:“不錯,來的正是九如禪師,足下如何知道?”

吳常青睨著梁蕭道:“你見過老禿驢麽?”梁蕭笑道:“不但見過,還一起喝過酒,吃過狗肉。”吳常青怒道:“這禿驢就會教壞小孩子。”曉霜笑道:“蕭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吳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長大,好……”曉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麵紅耳赤,嗔道:“師父!”吳常青哼了一聲,住口不言。

淩水月望了望梁蕭,又望望曉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續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鎮住眾人,便走進堂中,向中州大俠化緣。老人一心向佛從善,雖是這等時候,也不肯推辭,叫人拿來素食米麵。誰想九如卻道:‘和尚生來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舍一些卻是好的。”’梁蕭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卻聽淩水月續道:“中州大俠聽得這荒誕言語,好不吃驚,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煩,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讓開。卻不料九如頭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將外子帶了個趔趄。外子橫行中土,幾無敵手,哪知此時此刻,竟擋不住和尚鐵肩一抬,驚駭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聽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來!’外子不肯,立馬要稱他斤兩,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氣力,如今身上氣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麽‘就地一蹲,脫掉內褲’,該也不會占和尚便宜!”’淩水月說到這裏,不禁失笑。

曉霜奇道:“什麽叫‘就地一蹲,脫掉內褲’?”梁蕭忍住笑道:“釋島主不是號稱‘東海一尊,靈鼇武庫’麽?”曉霜仍是不解,梁蕭正要說透。卻聽淩水月道:“這是和尚罵人的話,曉霜你女孩兒家,就不要多問啦!唉,當時外子聽了這話,不免心中驚疑,但他素來自負,也不再多說,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俠久經世麵,看出和尚意在架梁。他見外子顯露功夫,已知不敵,有此幫手,大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來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氣,當著眾人吃喝,喝了約摸三十斤酒,才打個飽嗝,歎息道:‘和尚喝酒吃肉,褻瀆佛祖,大大不該。’眾人見他吃飽喝足,方才發此議論,都覺哭笑不得。卻見九如愁眉苦臉,又對中州大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這裏就地往生。’

“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圓寂之意。眾人聞言大驚,外子更是不信,嘲諷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說道:‘往生須得自我解脫,不比道士兵解,豈可假手於人?久聞靈鼇島曆代島主崇信佛法,首代島主更是落發為僧,入我釋門,故而拋棄本姓,以釋為號,施主為何不顧先祖遺意,阻攔和尚成佛大業?’外子聽得心驚,靈鼇島淵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卻道得分毫不差。外子雖有不甘,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但聽九如又問中州大俠道:‘你潛心向佛,定知許多佛門中事,敢問有坐著往生的和尚麽?’中州大俠道:‘有許多!’九如又問:‘站著的呢?’中州大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麽?’中州大俠想了半天,道:‘小老兒沒聽說過!’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著往生!’說罷雙手著地,拿了個大頂,渾身僵直,不動彈了。”

花曉霜聽到此處,吃驚道:“性命可貴,和尚如此年輕,為何這樣想不開呢?”梁蕭搖頭道:“他哪兒會真死,裝神弄鬼罷了。”花曉霜麵露喜色,點頭道:“那便好了,姑婆婆,後來怎麽樣了?”言下仍是擔心九如的生死。

淩水月心想:“這女娃兒心腸倒好。”便道:“他這般模樣,眾人隻當他往生去了,俱是驚詫。中州大俠更是歎息苦笑,命人將他搬起。不料家人們動手,九如卻紋絲不動。中州大俠驚訝萬分,親手猛推,卻如蜻蜓撼石柱,哪裏動得了分毫。眾人又驚又怕,隻當是佛祖顯靈,個個口宣佛號,紛紛跪下。

外子見九如雙手入地半尺,好似鑄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渾身功力連推三掌。這三掌之功,足可將大樹連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動他。外子驚駭無及,愣在當場。隻在這時,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眾人大驚,外子卻隻有更驚,叫道:‘禿驢弄假?’但他三掌無功,心頭已自怯了。中州大俠也埋怨道:‘大師假死,驚煞老夫了。’九如笑道:‘豈止死是假的,這房屋棟梁,你我他們,天地日月,芸芸眾生,哪樣不是鏡花水月,夢幻一場。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俠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合十作禮道:‘善哉,善哉’,雙掌在頭頂一抹,滿頭白發盡落,與九如相對大笑,攜手並肩,出門去了。”

吳常青聽到這裏,哼聲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傳,眾說紛紜,敢情真相卻是這般。老禿驢裝神弄鬼,卻也真有些神通。”淩水月頷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大金剛神力’了。外子經此一事,自然銳氣大挫,當日動身返回靈鼇島潛修。他自知輸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練內功,一練便是八年。此間我入了他家,誕下海雨。這一年,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負能與九如一搏,便背著我離島西行,再入中土,尋九如和尚的晦氣。但那九如和尚本是個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尋數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誠然有所精進,但九如的大金剛神力卻精進更快,一比之下,外子又敗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島內苦修,然後再尋九如挑戰,如此屢敗屢戰,前後便輸了四次。”

淩水月說到這裏,不由歎了口氣:“外子心高氣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第四次敗後,他憋著一腔怒氣,回到靈鼇島,在曆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練成‘無相神針’,決不離島半步。”

梁蕭奇道:“什麽叫‘無相神針’?”淩水月道:“這是靈鼇島世代相傳的一門武功,據說是一位前輩從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蝟功’,練成之後,能將內力逼出周身百穴之外,化作無形氣針傷人。”

梁蕭動容道:“如此奇功,豈非天下無敵。”淩水月道:“說來也該當如此,但世上越厲害的功夫便越難修煉,除了創製武功的那位前輩,幾百年來,靈鼇島曆代高手無人練成,更有幾人練得氣泄功消,成了廢人。”花曉霜吃驚道:“哎呀,那還是不練得好!”

淩水月搖頭道:“別的事他都順著我的意思,惟獨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聽從,廢寢忘食,日夜修煉。要知這武功須以獨特法門,將周身穴道逐一貫通,有的容易,如手臂腿腳上的穴道,有的卻分外艱難,如膻中,丹田,百匯,花費數年時光,也無半點動靜。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練不成這門武功,我便想:隨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島上陪他一輩子……”說著,眼眶不禁紅了,曉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輕輕握著她的手。

淩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緒,歎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得關來,歡天喜地如小孩兒一般。告訴我說,他明白了‘無相神針’的真意,又說,要將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隻要心中什麽都不留下,就能練成這門武功。”她說到這裏,自傷自悔,落淚道:“我那時隻當他隨口說笑,哪知他說的都是真話……”

眾人一時默然,梁蕭蹙眉凝思,卻想不出這‘無相神針’的道理,他與公羊羽、蕭千絕、九如和尚都曾動過手,隻覺釋天風武功決不在三人之下,若他當真練成這‘無相神針’,隻怕這三人也未必能敵。

昊常青拈須沉吟道:“若釋老頭習武成癡,倒也並非無法可解。其一,讓他將九如打敗了,夙願得償,興許就不藥而愈了。但別說他未必穩勝老和尚,就是要尋老和尚行蹤,也不容易。其二,將他拿住,押回島去,他隱約記得釋夫人,也就沒有將往事忘淨,隻要他有此殘念,你二人朝夕相對,他想要忘事也就難了!”

淩水月沉默一陣,起身施禮道:“多謝吳先生指點。”她一拂袖,已在兩丈之外。花曉霜詫道:“姑婆婆,你去哪裏?”淩水月道:“趁著外子尚未走遠,我這就抓他回去。”話未說完,她便已人影俱無了。

淩水月既去,那仆婦也備好晚飯。三人用過飯,梁蕭心中存疑,正想詢問,吳常青卻對花曉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曉霜不敢違抗,看了梁蕭一眼,低頭轉入房中。

吳常青瞅了瞅梁蕭,冷笑道:“小子過來,我有些話問你。”梁蕭心道:“我幹嗎要看你臉色?”他嘿然一笑,伸個懶腰,道:“我趕了幾天路,也累壞了,想早些歇息。”吳常青瞠目怒視,哼道:“也罷,來龍去脈我懶得問了,左右是你小子禍害活千年,既然沒死,就好生對待曉霜。”梁蕭心道:“這個還用你說?”吳常青招呼仆婦,將梁蕭帶入客房歇息。

花曉霜上了床,卻是如飲醇酒,暈乎乎的,興奮莫名,怎麽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梁蕭的影子,隻想著明日見了他,說什麽話才好,做什麽事才妥當。如此輾轉反側,到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陣,她忽覺眼前微微發光,似乎到了天明,睜眼看去,卻見屋內***亮堂,梁蕭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曉霜芳心大亂,想要坐起,梁蕭按住她,笑道:“別起來,小心著涼了。”花曉霜隻好依言躺著,但覺被子裏便似燃了一爐火,渾身奇熱難當,不覺香汗淋漓,一張芙蓉臉燒得紅火也似,顫聲道:“蕭哥哥,你……你怎麽來啦!”梁蕭道:“我有許多話想問你,所以睡不著。”

花曉霜微笑道:“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梁蕭失笑道:“你又拽文了!嗯,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在天機宮,答應過你一件事。”曉霜微怔,腦中靈光一閃,笑道:“去看日出麽?”梁蕭驚喜道:“你還記得?”

花曉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卻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片刻都沒忘的。”卻聽梁蕭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們這就出發上山。”花曉霜滿心歡喜,說道:“好,我這就著衣。”

梁蕭聞言背過身子。花曉霜換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蕭卻笑道:“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著你上去。”花曉霜吃了一驚,忙道:“那……我豈不是成了個大粽子。”梁蕭點頭道:“對啊,還是個美人餡的大粽子。”花曉霜垂下頭,低聲道:“我可不美!”梁蕭搖頭道:“我看著美就美。”花曉霜頓時耳根紅透,心中卻甚歡喜。

梁蕭用被子將花曉霜裹好,抱著出門,展開“乘風蹈海”,向山頂奔去。曉霜耳邊風響,好似騰雲駕

霧,飛在天上,隻覺得心中喜樂,渾忘一切,不知不覺間,竟打了個盹。

她忽聽梁蕭道:“這裏想必就是觀日峰吧!”張眼看去,隻見前方暗沉沉的,似乎湧動不已,該當就是東海了。

梁蕭將她放下,兩個人並肩坐在一塊大石旁,四麵寂寥,隻有又輕又細的風聲,時來時去。梁蕭想要開口說話,又不忍打斷這難得一有的寧靜,但他不說話,花曉霜也不好開口。

兩人這麽靜靜坐了一陣,梁蕭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內功精湛,治軍之時數晝夜不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此時並未如何勞累,眼皮卻越來越沉,勉力苦撐,也睜之不開,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漸生,不待日出,竟睡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山風打來,梁蕭悚然一驚,急聲叫道:“曉霜、曉霜……”叫聲中滿是驚惶之意。花曉霜心頭詫異,應道:“蕭哥哥,你叫我幹嗎,我在這裏啊?”梁蕭看到她,方噓了口氣,一摸額頭,竟滿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來驚覺,今日怎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過去。”

他舉目看去,太陽已升起大半,黑雲將收未散,便似濃濃的墨魚汁裏煮著個蛋黃。梁蕭大覺無趣,側目望去,隻見花曉霜凝目遙望,神色專注,瘦削的臉兒被朝陽映著,發出柔和的光。梁蕭望了兩眼,但覺睡意又生,情急之間,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曉霜聽到響聲,轉過眸子,詫道:“蕭哥哥,你在做什麽?”梁蕭雙頰一紅,好在被旭日紅光照著,看不出來,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曉霜奇道:“這麽冷也有蚊子麽?”梁蕭不知如何回答,隻得笑笑。

花曉霜被他這一岔,也沒了觀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卻見一株華通花,孤零零長在山崖上,隨著晨風搖晃,不由心中一動,低聲吟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梁蕭皺眉道:“你在說啥,什麽反兒反爹的?”花曉霜笑道:“這是孔子的話,意思說:‘華通花開,翩翩搖擺,難道我不思念你麽?想是家離太遠……”話未說完,她神色一暗,垂下頭去。

梁蕭望著她,問道:“曉霜,你想家了麽?”花曉霜眉眼微微一紅,輕輕點了點頭。梁蕭道:“我正想問你,為什麽你會做吳常青的弟子,離開天機宮到嶗山來呢?”

花曉霜默然片刻,仿佛鼓足勇氣,望著梁蕭,認真地道:“蕭哥哥,我隻跟你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梁蕭一怔,點了點頭。

花曉霜歎了口氣,道:“那天,你被明歸爺爺抓走……”梁蕭不悅道:“你怎還叫他爺爺?”花曉霜麵色微紅,低聲道:“我叫順口啦。總之,那天許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還有秦伯伯都去了,卻讓我一個留在宮裏。我難過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們救你回來。可過了一個多月,爹爹回來了,臉色十分難看,我問他你怎麽了,他隻是搖頭歎氣,卻不說話。後來,過了許久,我才聽梅影姐姐說,說你……你已經死了。”曉霜說著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梁蕭苦笑道:“都是明歸那廝騙人的,我哪裏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還是鬼?”花曉霜破涕為笑,臉紅道:“我念起那時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場,從小到大,從沒那麽難過的,幾乎……幾乎就不願活了……”

梁蕭聽得心生感動,兩眼一潮,隻怕被她看見,匆匆別過頭去。卻聽花曉霜又歎了口氣,道:“當天夜裏我就病倒啦,天幸師父留在宮裏,要麽我就再也見不著蕭哥哥你啦。但誰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鬧起別扭,彼此都沒什麽好臉色,問他們也不說。我假裝睡著,才聽得緣由。敢情,奶奶要他們給我添個弟弟,以後好做天機宮的宮主。”

梁蕭道:“這也是好事啊,他們幹嗎還要爭吵?”花曉霜搖頭道:“我也不十分明白。隻聽媽媽說,爹爹對她不好,當年她被一個女人打傷了,爹爹明明製住那人,卻又將她放了。唉,我從沒見媽媽那麽生氣,她說恨死爹爹了,要讓花家斷子絕孫。奶奶見媽媽不肯生弟弟,就說花家人丁單薄,才引起明歸爺爺的反叛,如果媽媽不從,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媽媽氣得大哭起來,爹爹也說,他已害了媽媽,再不能害第二個女子,寧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蕭早先聽明歸說過花清淵與韓凝紫的情事,聽花曉霜一提,他心中便已了然,聽到這裏,不覺暗暗點頭:“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卻也有些血氣。”

花曉霜歎道:“總之,奶奶使盡各種軟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媽媽就範,終於生起氣來,指著我說:‘霜君,你聽好,既然你不肯聽我的話,我就將她關起來,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見不著她……”,梁蕭隻覺心口一窒,張口欲罵,但看了花曉霜一眼,終究忍住,隻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時便去天機宮,鬧她個天翻地覆。”

隻聽花曉霜續道:“奶奶說到做到,就要動手抓我,媽媽想護著我,卻又打不過。這時,師父來了,大罵奶奶。奶奶卻說,這是花家的家務事,不要你惡華佗管,師父說:‘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誰動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誰拚命……”,梁蕭拍手道:“說得痛快!”心中對吳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覺衝著這幾句話,便看他些臉色,卻也無所謂了。

花曉霜仍是悶悶不樂,說道:“我見他們鬧翻,心裏難過,便對奶奶說,我不呆在天機宮也好,我拜吳爺爺做師父,到嶗山去,媽媽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來。唉……其實,我一直想跟師父學醫的,我從小生病,十分難受,吳爺爺每給我看病,痛苦就要輕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許多人害病,也就與我一般難受,若我有吳爺爺的本事,就能讓他們痛苦輕些。從那以後,我看了許多醫書,並向師父請教,他也隨意指點。可我每次說要給他做徒弟,他總不作聲。”說到這裏,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天他和奶奶賭氣,當即一口答應,收我為徒,將我帶出天機宮,到了嶗山。”

她說得輕描淡寫,梁蕭卻知道這其間她定然受了無窮委屈,心中憐憫大生,歎道:“曉霜,你受苦啦!”花曉霜搖頭道:“這也算不得受苦。那時,聽到你的死訊,我都不想活了,若非……學醫救人,忘了苦惱,我……我或許早就難過死了。唉,若真的死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豈非再也見不著蕭哥哥。”她一雙大眼驀然含滿淚水,凝注在梁蕭臉上。

梁蕭見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轉過頭去,一顆心兀自狂跳:“為何她這眼神,竟與阿雪恁地相似,難道我看錯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但見她一張瓜子臉與阿雪的圓臉決不相似,但那一雙眸子中的淒然之意,卻是一般無二,刺得他心頭隱隱作痛。梁蕭一時心潮起伏,望著東方一輪朝陽,默然不語。

待到天已大亮,兩人方才相攜下山,梁蕭沿道采擷野花,紮了個精致斑斕的花冠兒,給曉霜帶在頭上,曉霜臨水照影,好不歡喜。

到了山下,將近杏林,忽見遠處有人跌跌撞撞,倉皇而來。走近一看,卻是傀儡雙煞。隻見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臉色慘白,似乎都受了極重的傷。

布袋煞遙遙看見二人,便叫道:“活菩薩,活菩薩……”身子倏地一軟,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帶,也仆地不起。

曉霜大驚,急忙搶上,取出隨身攜帶的金針,給二人紮了數針。木偶煞背上傷口血流頓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轉,喘著氣道:“活菩薩,你……你快走,有人要對你師父不利!”花曉霜吃了一驚,臉上頓無血色。

梁蕭卻一皺眉,淡然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不用著急,慢慢說來!木偶煞搖了搖頭,歎道:“你武功雖高,但對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勝的!”梁蕭道:“到底是什麽人?”

木偶煞道:“說來話長,昨日得菩薩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結,便向南行,打算從此浪跡江湖,靠玩傀儡戲度日。人夜時分,我們投宿在路邊客棧。無意間,聽得隔壁有人談論活菩薩治病之事,一個軟綿綿的聲音說道,活菩薩定是惡華佗吳常青的弟子,又說惡華佗違背門規,收了女弟子,定然……唉,總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話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