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麵楚歌
梁蕭心中驚訝,略一定神,方才看清,敢情並非巨鍾生腳,而是一人頂著那口巨鍾行走,隻是鍾大人小,將他上半身遮擋住了。
那巨鍾來得好快,身如飛星擲丸,直至酒樓前。到了近處,那扛鍾之人放下巨鍾,隻是一個年老和尚,生得身形高壯,滿麵紅光,須眉如雪,五官圓潤,不帶火氣。他手持了條烏木棒子,梁蕭瞧這和尚身形熟稔,一時卻想不出哪兒見過。
老和尚站定,環顧人群,忽笑道:“熱鬧,熱鬧。”聲音洪亮,說罷舉棒擊鍾,隻聽嗡的一聲,洪鍾巨響,圍觀眾人紛紛掩耳。老和尚敲到三響,人群豕突狼奔,走了個幹淨。老和尚笑眯眯地道:“清靜多了!”反手之間,將銅鍾扣覆在地,堪堪擋住酒樓大門。酒樓掌櫃見狀叫苦連天:“賊禿,你把這個大家夥橫在門口,我還做生意不做?”但見他來得驚世駭俗,口中叫罵,卻不敢上前撲打。
老和尚嘻嘻笑道:“善哉善哉!和尚歇口氣兒,順道向施主討杯酒喝。”梁蕭聽得這句,心頭咯噔一下:“哎喲,是他。”醒悟到這老和尚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棋坳中與秦伯符賭棋的那個厲害僧人。那晚夜色濃暗,梁蕭瞧不清他的麵目,雖知這和尚年紀不輕,但渾沒料到如此年老,驚訝之餘,又忖道:“為何隻見老的,那個圓頭胖腦的和尚娃娃上哪兒去了?”四麵瞧瞧,卻是不見。
掌櫃本就氣惱,聞言沒好氣道:“沒有沒有,一滴酒都沒有!”那和尚也不著惱,笑道:“和尚一分酒一分氣力,若是沒酒,這口鍾可就扛不動啦!”掌櫃見他如此無賴,氣得兩眼發昏,團團一轉,向眾夥計招手道:“來,來,把鍾移開,移開!”四五個夥計圍上來,一起用力,掙得麵紅耳赤,卻似蜻蜓撼柱一般,另有兩個食客也來幫忙,七手八腳一番折騰,銅鍾不過略略晃了幾晃。
一個夥計眼尖,向掌櫃耳邊咕噥道:“好像是寒山寺的那口鍾呢!”掌櫃頓時麵無血色。寒山寺大鍾天下知名,相傳這口鍾是唐朝拾得禪師所鑄,重逾千斤。唐代張繼便曾道:“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足見巨大洪亮。不過,寒山寺距城數十裏,這和尚竟將這個無與倫比的蠢物搬運到此,真如神人一般。掌櫃不由得心底裏連珠價叫起苦來。
脫歡見老和尚如此神威,有心結納,拍手朗笑道:“不用難為店家,我請大師喝酒如何?”老和尚望了他一眼,道:“你認得和尚?”脫歡一愣,又笑道:“敢問大師法號!”老和尚笑道:“你既然不認得和尚,為啥要請和尚喝酒?常言道:‘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脫歡麵皮一熱,幹笑道:“哪裏,哪裏,自古英雄惜英雄……”老和尚不待他說完,哈哈笑道:“好笑好笑,這一百年以來,豺虎當道,豎子橫行,哪有什麽英雄?”
這句話讓脫歡大不服氣,高聲道:“大師這話不大對頭,大元太祖雄才大略,滅國無數,不算英雄麽?”老和尚笑道:“鐵木真麽?也不過是條光著屁股、逢人便咬的瘋狗罷了,算哪門子英雄?”脫歡對這位曾祖父奉若神明,聞言大怒,一時竟忘了和尚的厲害,喝道:“你這禿驢,竟敢侮辱先祖……”方覺失言,頓時住口。和尚瞧了他一眼,嘿笑不語。哈裏斯見勢不妙,帶傷搶上一步,向老和尚合十道:“敢問大師可是九如禪師?”
老和尚看著他中指上那枚碩大鑽戒,笑道:“蛇眼魔鑽?你是賀臭蛇的兒子?嘿,莫非他皮肉發癢,還要來中原討棒子吃?”哈裏斯麵肌一顫,冷聲道:“家父對大師當日所賜念念不忘,多曾囑咐晚輩,若見大師,知會一聲:多則五載,少則三年,必來中原與大師一晤。”他頓了一頓,又道,“他還說,大師胸懷廣闊,從不與晚輩一般見識!”他深知這老和尚神通絕世,是以加上這句話,僵住此老,以免他找自己一幹人的麻煩。
九如哈哈一笑,烏木棒倏地探出,點向哈裏斯胸口,哈裏斯不料他枉顧身份,腆顏出手,正欲閃避,誰知足下方動,烏木棒倏地一沉,到他腳底,一橫一挑。哈裏斯站立不住,順勢倒翻出去,那烏木棒卻又揚起,搭在他頸後。哈裏斯但覺巨力如山,身子全然不聽使喚,砰的一聲,被木棒按在地上,頭破血流。脫歡等人瞧在眼裏,均是麵色如土。
九如笑容不改,嘻嘻地道:“不是你老子說錯了,便是你記錯啦。常言道,‘柿子揀軟的捏’,和尚最愛欺負的就是你這等不中用的晚輩。”手腕一翻,棒子挑在哈裏斯下巴,哈裏斯不由自主飛向脫歡,火真人與阿灘雙雙搶上,欲要將他扶住,哪知方才著手,便覺力沉如山,別說他二人有傷在身,便是絲毫無傷,也難穩住。霎時間,兩人雙雙後跌,隻聽一聲慘叫,三個人四百來斤的分量,重重壓在脫歡身上。脫歡隻顧殺豬般慘嚎起來。另三人駭得麵無人色,拚力掙起,將主子扶了起來,細細一察,卻是斷了兩根肋骨,三人不敢怠慢,架起脫歡,飛也似的求醫去了。
掌櫃見九如恁地厲害,心頭更虛,拿出一壺酒,戰戰兢兢地道:“給你!喝完就走。”九如一笑,如長鯨吸水,將酒水一飲而光,舔舔嘴唇道:“好酒,還有麽?”掌櫃本是個出了名的吝嗇鬼,見他喝了這麽大一壺,心痛已極,聞言不禁跌足叫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九如笑道:“和尚說過了,一分酒一分氣力,現在不過半分氣力,怎扛得動這口鍾呢?”掌櫃氣得兩眼翻白,指著九如,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梁蕭看不過去,忽地朗聲道:“老和尚,你本領高強,該去尋武學高手顯擺,欺負一個酒店掌櫃,也算能耐麽。”那掌櫃聽得入耳,連聲稱是。老和尚瞧了梁蕭一眼,將酒壺放在嘴邊倒了兩下,卻沒傾出一滴半點來,不由歎了口氣,木棒一挑,正挑在巨鍾頂端銅環處,嗡的一聲,巨鍾頓時升起三丈有餘,複又從天而降,無儔勁風刮得人麵皮生痛,旁人盡皆驚呼,抱頭四竄。九如大步搶出,將巨鍾穩穩扛在肩上,向梁蕭哈哈笑道:“小子,此去哪家酒樓最近?”
梁蕭失笑道:“好啊,還要騙酒吃!”九如笑道:“大錯特錯,和尚並非騙酒,而是化緣!不用這法子,誰肯給光頭和尚酒吃?”梁蕭聽得好笑,忖道:“這和尚倒也坦白。”掌櫃躲在梁蕭身後,色厲內茬地道:“哪有這種化緣的法子?簡直是偷、是搶……”話沒說完,綠衣女拎住他後襟,擱到一旁,笑道:“老和尚,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九如打量她一回,搖頭笑道:“女娃兒,你莫不是也和那個元朝王子一樣,有所圖謀?事先說好,喝酒歸喝酒,和尚萬不會聽你的話。”綠衣女啐道:“你又老又醜,鬼才圖謀你!隻是瞧你饞得可憐罷了。”九如白眉一軒,喜道:“妙極,妙極!衝你這句話,和尚非喝不可。”綠衣女轉嗔為喜,道:“你這和尚,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好像我逼你喝似的。”九如笑道:“好好,算和尚逼你!”綠衣女正色道:“我想請的人,不喝也得喝,我不想請的人啊,打我殺我,我也不會請他!”說罷瞥了梁蕭一眼,嘴角掛著幾分冷笑。
九如點頭道:“善哉!女娃兒說得是,和尚這番矯情了。”綠衣女含笑道:“你這和尚豪氣衝天,姑娘十分喜歡,無論如何,也要請你喝兩壇的。”說著從懷裏掏出一隻錢袋,解開帶子,裏麵珠光寶氣,耀人眼目。九如讚道:“好有錢的女娃兒!”綠衣女笑道:“和尚,我也事先說好,這些錢都是我偷來的,你敢不敢喝?”九如一愣,皺眉道:“女娃兒越來越有趣了。無妨無妨,和尚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管它偷來的金,盜來的銀,但凡有酒,照喝不誤。”綠衣女聽了,咯咯直笑,隻是她戴上柳笠,眾人自恨福薄,不能一睹佳人笑靨。但見她將一塊金錠遞給掌櫃,脆生生地道:“取十壇‘老太婆酒’來。”
掌櫃愣道:“老太婆酒?”一旁的口吃夥計壓低嗓子道:“就……就是……五……五美人酒。”掌櫃好半晌轉過念頭,急忙去辦。綠衣女笑道:“和尚,我們進去喝。”梁蕭早已氣得臉色鐵青,寒聲道:“賊丫頭,你欺人太甚了吧?偷我的錢請客,就不害臊麽?”綠衣女笑道:“小家子氣,我請客,你給錢,算是瞧得起你?”九如奇道:“敢情事主就在這裏,女娃娃,你被拿賊拿贓,手腳可不夠利落!”綠衣女笑道:“那又怎地?我偷過來請人喝酒,總比他拿過去嫖妓光彩。”九如點頭道:“說得好,說得妙,說得蛤蟆呱呱叫。”
梁蕭欲要反駁,卻又忍住。他雖然焦躁易怒,但卻輕財好義。說他小家子氣,委實不符。梁蕭早已見識過這老和尚的武功氣概,佩服已極,嘴上不說,心中已然有心結納,暗忖道:“就算你不請他,我若有錢,也要請他喝上幾杯。”想到這裏,便道:“也罷,賊丫頭,你們喝過了酒,咱們再來計較!”綠衣女本當梁蕭受此羞辱,必會動怒,與自己大打一場,卻不料這小子竟不生氣,真是大出意料,一時瞅著梁蕭,狐疑滿腹:“莫非這小色鬼怕了老和尚的武功,才不敢出頭,哼,欺軟怕硬,忒也沒用。”心中十分瞧他不起。忽聽九如道:“小姑娘,這酒到底喝不喝啊?”綠衣女瞥了梁蕭一眼,冷笑道:“當然要喝,不喝白不喝。”說罷與九如並肩進了“醉也不歸樓”。梁蕭正要上前,明歸道:“算了吧,那老和尚的‘大金剛神力’天下難逢對手,一百個你也鬥不過他。”梁蕭冷哼道:“我不與他們動手,瞧也不成麽?”撇開他手,走進酒樓。明歸隻得跟入,卻見九如已將銅鍾覆在堂心,與綠衣女各抱一壇“五美人”酒,相對而坐。以藍袍漢子為首的那群壯漢已然不見,想是趁亂去了,空出兩張八仙桌,梁蕭便與明歸上前,傍著一張坐定。
綠衣女拍開酒壇泥封,笑道:“和尚,我做東道,先幹為敬!”將酒壇湊近櫻口,一氣飲盡,拭去嘴邊酒漬,笑道:“我喝完了……”話音未落,忽地呆住,隻見九如麵前,已然放了兩個空壇。綠衣女訝道:“好和尚!你真會喝!”一時酒意上湧,摘下柳笠拋在一旁,雪玉般的雙頰上凝了兩抹嫣紅,更添嬌豔。九如又拍開一壇酒,笑道:“女娃兒生得忒俊,但喝酒的本事嘛?哈!可就沒有和尚俊了!”綠衣女大不服氣,道:“天山腳下,從來沒人喝得過我!”說著也拿起一壇酒。
九如笑道:“慢來,有酒無肉,就好比沒有士兵的將帥,不能成事!”綠衣女啐道:“和尚要吃肉就直說啊,何必這麽彎來拐去的。”向掌櫃道:“掌櫃的,烤一隻全羊上來!”九如笑道:“烤全羊?痛快痛快。”將手中半壇美酒一飲而盡,道,“女娃兒,吃了喝了,還沒問你姓名呢?”
綠衣女微微一笑道:“我姓柳。”九如白眉一軒,哦了一聲。
掌櫃見來了財神,忙叫眾人加緊忙活。不一會兒功夫,一隻濃香四溢的烤全羊抬上桌麵,綠衣女隨手撕了一片,送進口裏,讚道:“這烤羊與我家的不同,咬著酥脆,嚼著糯軟,少了些膻氣,多了一股甜香。”掌櫃賠笑道:“那是自然,烤羊之時,不同的火候,塗抹雞鴨豬牛等不同油脂,羊腹之內,還填有楊梅、桂圓、杏子、桃幹等十二味果脯。”
綠衣女道:“倒有這麽多講究。”九如扯下一條羊腿,大嚼道:“還是女人家的舌頭靈巧,唔唔,和尚可吃不出這些門道。”兩人談笑風生,頃刻間又盡數壇,九如左手托酒,右手吃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當真以一當十,吸盡了五壇美酒,肉也吃了九成,綠衣女心中不服,硬是喝光兩壇陳釀,一時雙頰如火,杏眼迷離,蛾眉如蹙還舒,櫻口未笑含情。
這時間,忽聽門外傳來叫喊之聲,十來個和尚衝了進來,個個手持棍棒。當先一名老僧形容峻烈,瞧得店內情形,氣得渾身發抖,棒指九如喝道:“孽障,你來掛單,卻偷走寺裏的銅鍾,這還不說,竟又在這裏和女子喝酒吃肉,佛祖的清規戒律,都被你這妖孽破壞盡了。”掌櫃認得此人乃是寒山寺主持弘悟大師,急忙上前,未及辯解,便被老和尚一巴掌摑倒,斥道:“你也荒唐,竟賣酒賣肉給出家人,讓西天佛祖蒙羞?”說著棍子一掄,便向九如打去。
九如避開來棍,站起身來,眾僧人揮舞棍棒,將他圍住。九如神色從容,嘻嘻笑道:“弘悟,你一口一個佛祖,卻知佛在哪裏?祖在哪裏麽?”弘悟一愣,厲聲道:“佛在你六陽魁首之上,祖在你雙目交睫之間!佛發霹靂,劈開你頑石心髓,祖放金光,刺破你昏花老眼!”九如冷笑道:“我看你才是頑石腦袋,老眼昏花!”弘悟怒道:“胡說八道!”九如哈哈一笑,道:“你看不見麽?”弘悟道:“什麽?”九如指了指鼻尖,笑道:“你想不到吧?”弘悟又是一呆:“什麽?”
九如仰天笑道:“來者無祖,去者無佛,芸芸眾生,迷惘執著,佛是什麽?祖是什麽?祖便是我,我便是佛!”這三十二字,字字若銅鍾大呂,震人肺腑,弘悟好似挨了一記悶棒,呆了一呆,厲聲叫道:“好狂僧,胡說八道,你偷銅鍾,騙吃喝,有什麽臉麵自稱佛祖?”九如大笑一聲,伸出烏木棒,將銅鍾一挑而起,擔在肩上,大步向門外走去,兩個和尚揮棒來打,兩根大木棒打在九如身上,頓時斷成四截。
九如將巨鍾一擊,仰天長笑,鍾聲笑聲相和,若怒蛟騰空,衝天而去,隻聽他朗聲吟道:“飲罷太湖萬頃酒,九天猶聞醍醐香;醉臥紅塵身自在,笑看征鴻成一行。偷了乾坤胸中留,騙得真如袖裏藏。摩訶般若波羅密,哪管世人說短長!”(按:真如:梵語,宇宙之本體;摩訶般若波羅密:梵語,即大智慧到彼岸之意)。
群僧跟著追出,但九如步履若風,須臾不見人影,弘悟沉思九如所言,腦中靈光忽現,不由得哎呀一聲,心道:“這和尚裝傻弄癡,但句句機鋒,不正是要點破我的心障麽?”思來想去,自覺若不逮著九如問個明白,這一輩子和尚便是白當了,當即叫道:“追,追!”連滾帶爬,追上前去,眾和尚隻道他要搶回銅鍾,也各持棍棒,跟著猛追。
梁蕭見老和尚一去無蹤,站起身來,走到綠衣女麵前,冷笑道:“你幫手逃了,這回誰來救你?”綠衣女以肘支頤,聽到他說話,也不抬頭,梁蕭當她小覷自己,一揮手道:“與你說話呢!你怎不理人?”綠衣女被按在肩頭,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抬起頭來,醉眼乜斜,臉兒如開透的桃花般嬌豔,扭腰站起,喃喃道:“小……小色鬼……嗯……你……你要死麽?”梁蕭一皺眉,伸手便去拽她,他算得清楚,這一抓有六七個後手,包管綠衣女無處可逃。卻不料這一抓竟牢牢抓住綠衣女手臂,下麵縱有無窮變化,一個也變不出來。梁蕭一怔之間,便覺綠衣女就勢倒入自己懷裏,梁蕭怕她使詐,急欲閃開,哪知綠衣女身子軟如輕絮,黏在他胸前,動也不動梁蕭大窘,推她道:“喂,賊丫頭,你怎麽啦?快快起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喂!聽到沒有……咦……你真睡了……”任他如何喝罵,綠衣女隻躺在他懷裏,玉頰火紅,秀目緊閉,睫毛翹長濃密,眉間似乎凝聚著幾分愁意。
明歸起身笑道:“小丫頭真是不知輕重,這百年陳釀是隨便喝的麽?美人固然人人喜歡,多了可是要傷身體的,‘五美人酒’下口容易,但後勁十足,老和尚神功蓋世,自能化解,嘿,這小丫頭有幾多斤兩,也敢與他拚酒?”他一臉的幸災樂禍,梁蕭都是哭笑不得,低頭看了綠衣女一眼,隻見她醉態可掬,令人十分心動,不由忖道:“這妞兒長得倒是蠻好看的,哼,不過長得好不好看,關我屁事。”他猶豫難決,忽聽明歸嘿笑道:“梁蕭啊,所謂英雄愛美人,這女子姿容無雙,倒是正好配你!”梁蕭一愣,紅著臉啐了一口,出了大門,伸手牽馬。想必是見他懷抱主人,那胭脂馬倒也十分乖順,隨他前行,梁蕭雖然厭惡綠衣女,但卻十分喜愛她這匹馬兒,忍不住伸手去摸,第一次,胭脂馬側身閃避,但第二回覺出梁蕭沒有惡意,便不再躲閃,任他撫摸緞子也似的毛皮。
梁蕭愛極,本想騎上去試試,但見它仰首四顧,神駿非凡,不由忖道:“它這麽驕傲,騎在它背上,豈不辱沒了它!”當下極力忍住不騎。明歸見他苦忍模樣,隻道他戀著綠衣女的美色,心中暗喜:“妙啊,這小子雖然對這丫頭有些意思,嘿嘿,老子先使點手段,叫你兩個好得蜜裏調油,難舍難分,然後老子再拿這女子做質,哼,你小子戀奸情熱,被我這麽一哄一嚇,還有什麽話不肯說的!”
梁蕭與明歸施展輕功,到了人少處,方才停下。明歸指著遠處,道:“那處有家客棧,正好休息。”梁蕭唔了一聲,明歸又笑道:“這丫頭喝了三壇百年陳釀,醉得厲害,你先扶她進棧,我去買些藥物,給她醒酒。”梁蕭望著他,甚是疑惑:“老狐狸突獻殷勤,有些不大對頭。”明歸知他心意,笑道:“不必多心,我不過想早些讓你了結此事,你我也好早早啟程,共謀大事!”
梁蕭對他所言“大事”殊無興致,但綠衣女在懷裏扭來扭去,委實叫人不是滋味。他血氣未剛,抱著這麽一個千嬌百媚的醉美人兒,不由得血行加快,出了好大一身熱汗,聞言不及多想,便向客棧走去。
明歸望他背影,微一冷笑,轉身步行,到街上尋到一家藥鋪,叫了幾味藥材。郎中大感疑惑,卻不抓藥,低聲道:“客官,恕老朽冒昧了,這幾味藥一配上,可是極霸烈的**方子!”明歸冷冷道:“讓你配藥你就配,哪來這麽多廢話?”郎中諾諾連聲,心想:“這老頭兒倒是人老心不老,也不怕吃了噎著。”明歸抓了藥,讓郎中細細碾成粉末,用紙包了,走到街上,設想如何下藥,如何撮合二人,再如何用那小丫頭做人質,逼迫梁蕭吐露武功奧秘。他越想越覺得意,禁不住哈哈大笑,不料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哼道:“明兄何事如此高興?”明歸渾身一震,回首笑道:“秦老弟真是不辭勞苦,居然一口氣追到蘇州來了!”
卻見秦伯符立在五丈之外,冷笑道:“梁蕭人呢?”明歸哈哈一笑,眼中滿是嘲弄之意,說道:“人是沒有了,白骨倒有一堆!秦老弟要不要?”秦伯符目眥欲裂,大喝一聲,隻一晃,雙掌推至。明歸單掌封出。二人掌力接實,明歸身子劇震,飛起數丈。秦伯符未料他如此不濟,微微一愣,旋即恍然:“賊子奸猾,竟借老夫的掌力遁走!”明歸借勢躍上樓頂,忽覺身側勁風逼來,心頭一驚,轉身接了一掌,隻覺對方勁力雍雍穆穆,仿若山嶽,側目看去,隻見花清淵臉色鐵青,喝道:“你……你當真殺了蕭兒,今日若不殺你,天理難容。”呼呼呼一連六掌,皆是挾怒而發,威力絕強,明歸連連後退,好容易站穩腳跟,方才反擊一招半式。二人武功相差無幾,在房頂上忽進忽退,鬥得難解難分。
秦伯符也縱身上房,他顧及花清淵的身份,隻是從旁掠陣。鬥了二十招不到,明歸忽地拍出一掌,花清淵正要拆解,明歸左手倏揚,將**粉末迎麵打來,花清淵知他奸詐,怕是毒藥粉末,屏息後退。秦伯符見明歸陰招傷人,再也不顧規矩,厲喝一聲,揮掌來攻。明歸反足倒勾,數枚青瓦向他飛去,但“巨靈玄功”實在厲害,瓦片飛至半空,被秦伯符掌風一逼,竟然反擊回來。明歸慌忙俯身讓過,正巧花清淵縱身又上,正好迎上瓦片,花清淵隻得揮掌拍開。明歸見機,自他身旁飛躥過去,順勢還向花清淵攻出一掌。花清淵前擋碎瓦,左擋明歸掌力,一時被鬧了個手忙腳亂。
明歸一旦脫身,便全力施展輕功,鑽入小巷深處。秦伯符、花清淵奮力追趕。三人在蘇州城中你追我趕,明歸借著地勢,連使狡計,花秦二人追了半個時辰,竟然追丟。秦伯符大怒,將路旁拴馬石一拳搗碎。花清淵雖已料到梁蕭凶多吉少,但總抱著一線希望,是以才會鍥而不舍,千裏追來,哪知老天無情,梁蕭終究遭了毒手,一時間,他隻覺心酸意冷,拍著街邊土牆,潸然落淚道:“運籌窮機,難斷己期;屈指通神,不知亡年;上蒼失聰,妒爾奇才;孤魂飄颻,安所歸依;世事顛倒,夫複何極……”尚未念畢,已是淚雨滂沱,幾不成聲,縱然街上人群如潮,也全然不顧了。
秦伯符心中也甚慘然,但他秉性剛毅,眼角一酸,便即忍住,拍了拍花清淵的肩頭,歎道:“清淵,哭有什麽用?如今之計,當是尋著那個奸賊,為梁蕭報仇雪恨才是!”花清淵聞言,切齒道:“秦兄說得是,我們這就去尋那奸賊報仇!”二人懷著一腔恨火,一路尋去。
明歸擺脫二人,心知天機宮高手必會陸續來此,不由暗叫晦氣。繞了老大個***趕回客棧,準備帶走梁蕭。哪知還未到達,便聽大呼小叫,遙遙一看,隻見客棧處濃煙衝天,人來人往,都在河邊提水救火。明歸瞧得目瞪口呆,隻怕花秦二人也被火災引來,忙縮回頭去,尋思道:“三十六計走為上,也顧不得那小子了。”他果決善斷,想到便做,一口氣遁出姑蘇城,往北去了。
卻說梁蕭抱著綠衣女,叫了一間客房,將綠衣女丟在床上,又讓夥計打來熱湯,抹了個臉,一時百無聊賴,坐在窗邊,想到摟抱綠衣女的情形,便覺心跳加速,耳根發熱,不時偷眼瞧那床上女子。
過了一陣,明歸始終不見回來。忽見遠處石拱小橋邊,嗒嗒嗒行來一匹黃驃馬,乘著個長髯老者,年約五旬,腰插寶劍,背掛一張銀胎弓,往這邊一瞥,麵露詫色,忽地取出一支箭,用火折點燃,取下銀弓,抱如嬰兒,開如滿月,隻聽一聲厲嘯,火箭破空,在天穹中迸成六彩焰火。梁蕭大覺有趣,心道:“向他討支箭玩玩,倒是不錯!”
那人射出一箭,又抽出一支尋常箭矢,張弓搭箭,這次指著客棧門前的胭脂寶馬。梁蕭大吃一驚,隻聽咻的一聲,虯髯老者長箭脫弦,梁蕭情急間,擲出茶杯,正中長箭,長箭落地,那老者抬眼望來,隻見梁蕭飄身落下,順手拾起羽箭,喝道:“還給你。”羽箭擲向虯髯老者,老者舉弓撥落,隻此須臾,梁蕭已矮身躥到他馬前,一招“大神境”中的“羲和禦日”,扯住韁繩,翻身飛踢。那老者也非等閑,離鐙翻落,從馬腹之下穿出,反踢梁蕭。梁蕭避開來腳,身子倒翻,絞向對方頸項。老者倏然又至馬背,撐足下踹。一時間,二人貼著黃驃馬,上上下下拆了六七招,梁蕭竟占不得絲毫上風,不免心頭詫異:“這家夥什麽來路?恁地了得!”
正要變招。忽聽馬蹄驟響,梁蕭斜眼瞥去,隻見東方數騎人馬聯翩而來,當先一人洪聲叫道:“楚老大,那女賊在嗎?”老者應道:“馬在,人麽……哎喲……”敢情一分神,額頭被梁蕭指風掠過,火辣辣生痛,急叫道:“小子紮手!”梁蕭趁機倒掠而出,舉目四顧,隻見四麵八方有十餘騎人馬向這邊蜂擁而來。楚老大脫了窘境,翻身上馬,搭上箭枝,方要開弓,不料啪的一聲,弓弦斷作兩截,他錯愕之間,恍然明白,梁蕭臨走之時,竟以指甲割壞了弓弦。
梁蕭見來人氣勢洶洶,正覺奇怪,忽聽一聲清叱,一名黃衣女子從馬背上躍起,奔近客棧,梁蕭飛身縱上,向黃衣女子一把抓出,喝道:“哪裏去?”黃衣女子反身一掌,格住梁蕭的爪勢,梁蕭定睛細瞧,卻是個姿容嬌媚的中年美婦。那美婦叫道:“你是誰?”梁蕭但覺她聲音耳熟,猛然想起,來者正是運河邊上那個名叫“二娘”的女子,當時她兒子受傷無救,斷了一足,這美婦大約哀怨未消,此時兀自神色憔悴。梁蕭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二娘,令郎斷了的腿好些麽?”雷星斷腿之事極少人知,那黃衣美婦目定口呆,驚道:“你……你怎麽知道?”說著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搶先闖入自家房間。一把抄起床上的綠衣女,待要越窗而走,忽聽一聲清嘯,黃衣美婦如電掠至,手中多了一柄長劍,厲叱道:“將這賤人放下!”長劍翻飛,劍法精奇,梁蕭苦於無法騰手對敵,隻能東躲西閃。拆了不到三招,忽聽東麵牆上一聲巨響,牆壁頹塌,一名鐵塔般的巨漢躍馬而入,手持一柄數十斤重的大鐵錘,二指粗細的鐵鏈纏在肌肉虯結的手臂上,厲聲喝道:“二娘,女賊何在?”嗓門粗大,正是運河邊親手砍斷兒子一腿的那個“雷大郎”。
黃衣美婦正愁梁蕭滑溜,忽見丈夫前來,喜道:“就在這小子手上!”大漢“嗬”的一聲,鐵錘當空一掃,牆塌床破,碎屑紛飛。梁蕭不敢硬接,使個魚躍龍門之勢,伸足在鐵鏈上一點,欲借勢騰出門外,黃衣美婦早已看穿他的用意,長劍淩空便刺。梁蕭這一縱用盡氣力,雙手又不得空閑,情急中呸的一聲,一口唾沫直奔婦人麵頰。黃衣美婦素來好潔,雖然驚怒交集,卻也不能不暫且閃避,梁蕭趁此機會,衝出房外。
方才出門,便有兩個漢子迎麵截來,梁蕭飛身而起,淩空出腿,好似於癲狂中大步疾行,卻是一招“接輿狂歌”,二人抵擋不住,匆忙後退。梁蕭得空,旋身出腳,在庭中假山上一蹭,縱上房頂,單足獨立,身形迎風搖動。眾人欲要跟上,卻被他抬腿踢得瓦片紛飛,將試圖上房者紛紛打下。
“呼啦”一聲,牆穿屋破,雷大郎跨馬馳出房外,罵道:“直娘賊。”鐵錘揮出,嘩啦啦不絕於耳,廂房被他神力擊倒一片。梁蕭縱身閃開。雷大郎正要再揮大錘,誰知鐵鏈被屋梁纏住,拖拽不得,隻氣得破口大罵。梁蕭哈哈大笑。雷大郎罵了兩聲,忽地叫道:“用‘火雷’逼他下來。”話音方落,便見三枚炮仗模樣的物事嗖嗖擲來,梁蕭心知必有古怪,慌忙閃開。那些炮仗一旦落地,便發出如雷巨響,激得瓦礫四濺,偌大房屋被裹在一團烈焰之中。
梁蕭駭然不已,嗖嗖嗖又見三枚“火雷”擲來,急急飛身縱出,隻聽身後巨響連聲,碎屑飛迸,打在背上,刺痛難當。望下一看,隻見六七人手持刀劍飛掠上房,梁蕭失了地利,又抱著綠衣女,雙手不便,頓時連連叫苦。
忽聽“唏律律”一聲,一道白影如飛掠來,梁蕭大喜,高叫一聲:“胭脂。”胭脂馬狂奔之間,四蹄撒開,尥了兩個蹶子,它靈通矯捷,力大無窮,出蹄之迅烈,與武功高手無異,那群武人心思隻在梁蕭身上,頓有幾人不慎挨了馬蹄,變做滾地葫蘆。胭脂馬衝開一條路,來到屋前,將梁蕭淩空托住,轉蹄馳入一條小巷,哪知跑出不足百尺,便有一道八尺高牆攔住去路。梁蕭一驚,正要挽韁改道,但見胭脂縱蹄如飛,毫不停留,頓又心頭一動,閉眼叫道:“好胭脂,我信你啦!”
胭脂發聲長嘶,有若應答,奔到高牆之前,將身一縱,倏地越牆而過,落在地上,稍不停留,馳蹄又走,梁蕭睜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