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初見
梁蕭奔出一程,臉上似被火燒刀割,左眼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真是既痛又氣。他回頭扯起喉嚨,癆病鬼、臭烏龜、死王八罵了一通,罵到後來,又痛得坐在地上哭起來。哭了半晌,忽覺一個柔軟的舌頭在臉上舔來舔去,將淚水舔幹,他心知是白癡兒,不由“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抱住小狗道:“還是你最好,可惜你是條狗兒,要是變成人,那就好了。”想著扶起那小狗的前腿,讓它人立起來,連哄帶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數丈,白癡兒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蕭隻好悻悻將它放下,心中氣苦,抬眼望天。隻見月正當空,群山幽白,山風徐來,帶起林濤陣陣,有如人語馬嘶。
梁蕭忽聽山濤湧起,想起白日的險事,不覺打個哆嗦,心道:“那個病老鬼又病又蠢,跟那和尚作對必定要輸。輸了不打緊,隻怕他口吐鮮血,渾身沒力,被老和尚一頓拳頭揍死。”他摸著高腫臉頰,甚覺快意,啐道:“我想他做什麽?死了活該!”但嘴裏罵著,心中卻有些莫名掛念,自語道:“我現在偷偷摸回去,任誰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沒有。”他猶豫再三,終又偷偷摸回去。正離棋坳未遠,忽聽那邊有人說話。梁蕭屏息前往,撥開草叢看時,不由大吃一驚!
那大小和尚早已不知去向,秦伯符氣色灰敗,盤膝坐著。身前站了一人,手持鐵索,青衣小帽,滿臉堆笑,正是那何嵩陽。梁蕭暗叫不好。卻聽何嵩陽嗬嗬笑道:“秦天王,別來無恙啊!”秦伯符心中叫苦,卻知此時此刻決然不能示弱,竭力壓住血氣,冷笑道:“走狗就是走狗,鼻子靈,腳爪子也快。”何嵩陽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臉上轉了一轉,嗬嗬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講的是眼明心亮、手腳利落。說到這追蹤,倒是略有心得,想當年采花賊秋滿月輕功高妙,日行百裏,踏雪無痕,終究還是束手就擒……”他絮絮叨叨,說著往日得意之事,兩隻眼卻死盯著秦伯符,探他虛實。秦伯符聽他將自己與黑道宵小相提並論,雖然明知對方激將,仍是莫名驚怒,急咳數聲,吐出一口血來,鮮血滴上身畔衰草,為月光洇染,觸目驚心。
何嵩陽瞧這情形,篤定秦伯符身負重傷,神色一變,縱聲笑道:“秦天王當真貴體不適麽,嗬嗬,看來何某運氣不壞。”秦伯符濃眉一沉,冷聲道:“有能耐的不妨來拿我試試!”何嵩陽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手中“嘩啦”作響,從腰間拽出鐵索來。七星索為秦伯符神功震斷,丈八鐵索隻剩下六尺。
秦伯符瞧得鐵索卷來,苦於下身麻痹,隻得覷其來勢,使巧一撥,正中鐵索端頭,那鐵索嗖地從他胸前蕩了開去。何嵩陽一驚:“難道這廝傷勢並不沉重……”心生忌憚,更加不敢上前,沉喝一聲,揮索進擊。一時間,隻瞧他人隨索走,鐵索化作一道青光,繞著秦伯符矯然縱橫。秦伯符無力抵擋,唯有以手法撥開鐵索。饒是如此,何嵩陽倉促之間,仍是無奈他何。
鬥了十來招,何嵩陽瞧出秦伯符乃是虛張聲勢。但他性子謹慎,若非十拿九穩,不肯輕易行險。隻見他忽地抬腳,將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撥開鐵索,沉喝一聲,右拳揮出,將棋子蕩開,這一拳他被迫使上內力,頓覺喉頭微甜,胸口悶痛。何嵩陽一招湊功,旋身又踢來一枚棋子。秦伯符勉力撥開,何嵩陽鐵索早至,秦伯符倉促間出手抵擋,鐵索掠臂而過,隻聽他失聲慘哼,一條手臂軟軟垂落,再也無法抬起。何嵩陽嗬嗬笑道:“秦老弟再不服輸,更待何時啊?”他適才還以天王相稱,此時得誌之餘,口中已換作老弟。秦伯符雙眉倒立,厲聲道:“豺鷲之輩,何足言勇?”
何嵩陽嘿然冷笑,足下挑起一塊石頭,還未踢出,忽聽背後風起,何嵩陽回身一掌,將一枚碎石擊飛,掉頭看去,卻見草中亂響,梁蕭噌地躥了出來,叫道:“臭老鬼看打。”雙手連揮,又是兩枚石塊,向他擲來。何嵩陽不怒反喜,撥開石塊,笑道:“小崽子來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尋你。”梁蕭罵道:“你是我孫子,爺爺打得你尿褲子。”拾起石塊,向他腰臀擲來。
饒是何嵩陽陰鷙沉著,被一個小孩兒這般辱罵,也是大怒,厲聲道:“小崽子皮癢了麽?”棄了秦伯符,向梁蕭奔來。梁蕭大叫一聲,回頭鑽入草裏。何嵩陽一怔,卻見梁蕭又從草裏探出頭來,笑道:“我的兒,不敢來追你爺爺麽?嗬嗬,像你這樣沒膽的小雜種,隻合在你媽懷裏吃奶!”換作高手強敵,何嵩陽尚能隱忍不發,但被這黃口小兒如此毒罵,卻是未有,一時臉色鐵青,又撲上去。梁蕭轉身發足狂奔,何嵩陽追出兩步,猛然醒悟:“不好,這小子誘我追趕,是想讓姓秦的緩過氣來,若被他恢複三成功力,老夫也非其敵。”想到這裏,眉目一斂,又變和氣,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先將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兒不遲。不料方才轉身,梁蕭又將石塊亂擲過來,雖然梁蕭年少力弱,擲到身上也不關痛癢,但當著秦伯符這個大高手,便挨上一記石塊,那也是顏麵掃地,加之梁蕭罵得十分難聽,何嵩陽忍無可忍,忽地厲聲叱道:“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說。”忽地幾步趕上,揮起鐵索,對準梁蕭一索抽落。梁蕭急忙倒退,鐵索抽中他身前一塊頑石,火光迸出,石塊從中裂成兩半。秦伯符大驚,欲要起身相助,卻苦於下肢麻軟,站不起來,隻得叫道:“小鬼,你不用幫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蕭一邊飛奔,一邊叫道:“我幫你個孫子,好漢做事好漢當,是老子砍了豬屁股,才不關你事。”秦伯符見他身處至險至危之境,兀自嘴硬,隻氣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過來,再打兩個大耳刮子。
梁蕭跑得急了,忽地絆著一枚棋子,一個趔趄撲倒。何嵩陽疾奔數步,鐵索橫揮,向他左腿卷到。梁蕭忙亂間舉起寶劍向後格出,劍索相擊,叮當作響,梁蕭虎口流血,長劍脫手飛出,遠遠落入亂草叢中。但鐵索與劍鋒一碰,也是應聲而斷,短了半截,纏不著梁蕭。何嵩陽不料那劍如此鋒利,微感訝異,但見梁蕭手足並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搶上兩步,鐵索去勢淩厲,纏向梁蕭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卻是無能為力。
正當此時,忽聽叮的一聲,猶如金石相擊。那條鐵索不知為何變了去勢,怪蟒回頭般向何嵩陽腰上纏來。何嵩陽驚叫一聲:“奇怪。”急忙避過。又聽“叮叮”兩聲,那鐵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畫了個半圓,竟向他頸項繞來。何嵩陽驚怒交迸,但那鐵索來勢刁鑽淩厲,唯有躬身後退。秦伯符瞧到此時,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處,以石子擊打鐵索,迫使鐵索變向,反纏何嵩陽。隻見那鐵索時而昂起,時而扭動,猶如一條活蛇,徑往何嵩陽身上招呼。何嵩陽驚駭欲絕,連聲道:“有鬼,有鬼……”本欲丟開鐵索,但他也知來了高手,離了稱手兵刃,更難抵擋,一時間拿也不是、丟也不是,明明手持鐵索,卻在索下東躲西藏,狼狽萬狀。梁蕭從地上跳起來,見此情形,既覺好笑,又覺吃驚。
那“叮叮”之聲綿綿不絕,鐵索如被巨力牽引,繞著何嵩陽上下翻飛,織成一麵精光灼灼的偌大鐵網。忽聽得何嵩陽“哎喲”一聲長叫,那鐵索畫個圈兒,倏然繞身,將他死死纏住。何嵩陽又叫一聲:“有鬼。”叫聲惶惶,也不顧得鐵索纏身,連滾帶爬,飛也似的奔向山後,一晃眼便無蹤影。
梁蕭瞧到此處,端地如在夢裏,目瞪口呆。卻聽秦伯符歎道:“大師援手之德,秦伯符沒齒難忘!”忽聽遠處洪亮的笑聲響起。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老和尚,難怪恁地厲害。”循聲望去,卻見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裏。隻聽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謝我,要謝便謝這小鬼,和尚跟著他來,本想瞧他會否報你一掌之仇。卻不料緊要關頭,他竟出手相救。不錯不錯,哈哈,小鬼頭不錯。”大笑兩聲,倏忽間去得遠了。
秦伯符瞧了梁蕭一眼,緩緩道:“小鬼……”話未說完,卻見梁蕭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轉身便跑。秦伯符氣急敗壞,怒道:“臭小鬼,回來……”忍不住縱身一躍,竟然站了起來。他與老和尚交手,引發內傷,行功之時,又被何嵩陽擾亂,能夠神誌清醒,全憑竭力壓製,此時逞強一躍,頓覺兩眼發黑,吐出一口鮮血,昏厥過去。
恍惚間,秦伯符感到身子輕飄飄的,一會兒似一羽鴻毛,飄在空中,一陣子又如一條小船,在浪濤中起落,不時撞著礁石。他渾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無法睜眼。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有了些許神誌,秦伯符睜眼一瞧,卻見四麵都是原木,成排矗立。再一揉眼,才發覺自己身處一間小屋,茅草為頂,原木結牆,似是守林人住的房舍,隻是空空如也,大約已被廢棄。
秦伯符心中詫異:“誰將我帶到這裏?難道是那小鬼?”沉吟片刻,忽覺渾身疼痛,掀衣瞧去,渾身淤青,他恍然有悟,暗忖必是梁蕭將自己拖來這裏,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必然磕磕碰碰,沒被撞死,已是萬幸,但轉念又想,或許被這小子趁機毆辱,也未可知。一時越想越氣,恨不得將那小子擒到手裏,狠揍一頓。思索一陣,秦伯符定下心來,閉目行功。他內力精深,那日若非被何嵩陽擾亂,早該痊愈。秦伯符玄功九轉,出了一身透汗,料得傷勢好了三四成,即便何嵩陽尋來,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門,卻聽門外腳步聲響,似有人來。
秦伯符心念一動,便聽梁蕭笑道:“白癡兒,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給你吃,隻留了雞屁股給那個病老鬼。”秦伯符聽得大怒:“豈有此理,臭小鬼將敢老夫與貓狗並提?”忽又忖道:“是了,老夫不妨也來糊弄他一回,瞧這小子如何折騰我。”於是橫身躺下,做出氣息奄奄的模樣。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偽裝。
過得一陣,隻聽柴門“嘎吱”作響,梁蕭探頭探腦,抱著一個油紙包,走進屋內。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蕭見他睜眼,似乎吃了一驚,再見他軟弱不起,又膽大許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來,吃東西。”走到他身邊,攤開紙包,裏麵竟有一隻臘雞、兩條熏魚,更有一葫蘆酒水。秦伯符見那臘雞不過少了一隻翅膀,一條雞腿,不禁心頭一熱:“原來這小鬼隻是胡說八道,對老夫到底比對狗兒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竇,沉著臉道:“小鬼,這雞魚哪裏來的。”梁蕭撅嘴道:“你管哪裏來的,隻管吃了就是。”他越是不說,秦伯符越是懷疑,厲聲道:“是你偷搶來的,是不是?”梁蕭被他說中,頓覺惱怒,高叫道:“是又如何?你吃不吃,不吃我都拿去喂狗。”秦伯符厲聲道:“誌士不飲盜泉之水,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會吃你的贓物。小鬼,你從哪裏偷的,全都還回哪裏去!”
梁蕭瞅他一陣,神氣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麽?還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這裏來。好呀,你說什麽贓物,我偏要給你吃,叫你沒臉。”他欺負秦伯符傷勢未愈,扯下一條雞腿,便往他嘴裏硬塞。哪知還沒撲到,便覺背脊一緊,驀地頭重腳輕,被人離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驚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裝病詐我?”秦伯符憤怒至極,將他重重擲下。
梁蕭痛極而呼。秦伯符雙眉一揚,厲喝道:“你還有臉叫?”梁蕭掙起來叫道:“你欺負人!”秦伯符想到昏迷時被這小子拖來這裏,隻怕什麽可笑姿態都被他瞧見,沒準還被踢了兩腳,打了幾拳,端地風度無存。他越想越怒,厲聲叱道:“欺負人?若不是瞧你乳臭未幹,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說著心頭火起,反手將梁蕭提過來,劈裏啪啦,幾乎將他屁股打爛。誰料打了半天,卻沒聽到哭聲,大是奇怪,便將他放下,問道:“臭小鬼,你怎麽不哭?”
梁蕭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聽梁蕭恨聲說:“我記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現在我打你不過,等我將來練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橫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來!”秦伯符心道:“好家夥,難為他一邊挨打,一邊還記得數目!”想到這兒,便道:“好啊,來日你若真有那個本事,秦某認了!記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別打錯人了!”
他瞧得梁蕭背後那把寶劍,劈手奪過:“這就是砍傷豬屁股的劍麽?”扯開那些破爛布絮,一股寒氣撲麵而來,秦伯符不由喝了聲彩:“好劍!臭小鬼,你從哪裏得來的?”梁蕭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搶我的劍?”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將劍擲還給他,冷笑一聲,又問道:“你似乎會點兒粗淺功夫。哪個教你的?”梁蕭撇嘴說:“你爺爺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時愕然。梁蕭暗裏占他一回便宜,心頭竊喜:“我爹是你爺爺,我媽是你奶奶,我當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著性子,細問梁蕭身世,但梁蕭始終東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話,剩下兩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廢話。過不多時,秦伯符終於失了耐心,發起怒來,瞪眼咬牙,揪過梁蕭痛揍一頓。梁蕭渾身淤腫,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繼而伸手抹了淚,內心打定主意:“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從今往後,老子跟你誓不兩立。你說東我就往西,你說黃金我說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則我處處跟你拗氣。”秦伯符內心裏實已將梁蕭當作衣缽傳人,隻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訓,故而拿出師父的威嚴,疾言厲色,動輒出手懲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這小子老實服帖,將來做一個威震天下的大俠,將本門發揚光大。卻不料梁蕭天性倔強,寧死不屈,秦伯符打罵越狠,梁蕭反抗越烈。
兩人在木屋裏呆了兩日,秦伯符內傷好了七分。這一日對梁蕭道:“小鬼,我傷勢已好,要去臨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梁蕭這幾日裏始終想著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緊,委實難以脫身,聽得這話,頓時怒道:“不去。”秦伯符給他一巴掌,叱道:“由得你麽?”不顧梁蕭哭鬧,硬是將他拖著,向東行進。
梁蕭恨得咬牙切齒,沿途迭施詭謀,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經驗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裏,也免不了被他抓回。秦伯符見他如此悖逆,大覺納悶,但冥思苦想卻想不通此中關節,每次抓回,都給他一頓好打。但今日打過,梁蕭明日又逃,而且這小子狡黠多智,長於算計,以致一回比一回難抓。秦伯符每次費盡心力將他抓回,偏又無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頓解氣,再無他法。這般反反複複,秦伯符收徒之心大挫,情緒越發低落,一路上陰沉著臉,少言寡語。
二人一路鬥氣,漸入江南地界,隻見丘山隱隱,細流縱橫,人人皆是吳音軟語,膩人心腹。梁蕭胸中本就鬱憤,倘若燕趙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悶,抒發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軟曲膩語,真叫煩上添煩,愁裏更愁,動輒便跟秦伯符撒潑放對。
這日,二人拉拉扯扯,終至臨安郊外,離得城門不遠,便聽得前方傳來打鬥聲。秦伯符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結仇怨,他心中煩悶,不欲生事,本想繞道而行,但梁蕭存心擾亂,聽秦伯符說要繞道,他便道:“放著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樣厲害的高手,比不上人家,沒得丟人顯眼。”秦伯符皺眉怒道:“胡說八道,那位大師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人物,豈是這些貨色可比?”梁蕭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數,這麽說老和尚的武功該是天下十名之內了。老和尚你是打不過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這樣好了,我把腳趾也算上,“屈趾一數”,或許有你一個也說不定。”秦伯符麵色鐵青,怒極反笑道:“你這小鬼算是老幾?老子何等人物,輪得到你來評說?好,我倒要瞧瞧,那裏有什麽了不得的高手?”當即他打點精神,一把拽起梁蕭,朝著打鬥處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來步,遙見兩人正在路邊廝打,其中一人禿頭黃袍,袒臂露胸,一派藏僧裝束,另一人卻是個藍衫老者,頭發花白,足下踉蹌。那藏僧麵帶謔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脫身,也不輕易取他性命,頗有貓兒戲鼠的意思。
秦伯符瞧得怪訝:“這大和尚什麽來路?這老人的鷹爪力不弱,遇上這和尚,卻好比遇上克星。”眼見老者勢危,不覺步子加快,趕了上去。
那藏僧見來了人,身形陡疾,揮掌拍中那老者後背,那老者向前一躥,撲倒在地。藏僧嘻嘻一笑,走上兩步,欲要將手探入老者懷裏去摸什麽。秦伯符阻攔不及,驀地揚眉嗔目,一聲驟喝,便似平地裏響了個炸雷。那藏僧微微一驚,卻也不懼,直起身來,冷冷瞧來。
秦伯符步履若飛,須臾逼近。那藏僧胡須一翹,驀地左拳送出,梁蕭遠在一丈之外,便覺勁風撲麵,逼得人氣喘不及。秦伯符大袖揮出,恰似一麵風帆,隨那拳勁高高鼓起。那藏僧驚訝間,那大袖已將他拳頭裹在袖間,秦伯符袖裏夾掌,無聲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一陣耳鳴心跳,麵皮泛紅,急欲後退,消去秦伯符的巨力。秦伯符一聲大喝,袖上用力,將他手腕纏住,藏僧欲退不能,隻覺對方於寸許間勁力迭起,如浪如潮。頃刻間,梁蕭隻聽秦伯符袖間劈啪聲密如連珠,響之不絕,那藏僧的麵色則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響到第八聲時,藏僧臉上黑氣已騰騰騰變了三次。秦伯符暗覺詫異,他傷勢雖未盡好,但這招“葫蘆寸勁”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纏上對手,寸勁節發,不將對手擊倒,決不罷休,不想這藏僧連擋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頗出他的意料。
霎時間,藏僧臉色一白、雙眼圓瞪,虯髯根根直起,大喝一聲:“咄!”秦伯符衣袖哧地裂開,藏僧閃電般脫出手去,後躍丈餘,盯著秦伯符,嘰裏咕嚕說了兩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語。他絲毫不敢停留,驀地轉身,飛也似的走了。
秦伯符心知自己到底傷勢未愈,故此後力不繼,讓對手脫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趕,卻又掛念那藍衫老者的傷勢,轉過身來,但見那老者麵若淡金,氣息已十分微弱。秦伯符伸手探他脈搏,不由得雙眉倒立,厲聲道:“好個賊和尚!”原來,那老者身上七處筋脈皆被震斷,顯然在秦伯符趕到前那藏僧已屢下毒手,但這老者十分硬氣,雖然連遭重創,仍然竭力苦撐。
秦伯符見老者生機已絕,心中驚怒,起身便要追趕藏僧,討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張眼,拽住他手,顫聲道:“壯士留步,敢問大名。”秦伯符本不願顯露身份,但見老者命在須臾,不忍相欺,隻得道:“在下秦伯符。”老者聽得這話,渾濁的老眼裏露出喜色,喘笑道:“原來是秦天王,老朽臨死能見足下,也是不虛此生。”秦伯符麵皮一熱,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來些許,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覺懊惱,黯然道:“兄台傷得不輕,還是少說話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兒也到頭了,隻是尚有心願未了。”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軸紙卷,顫著手攤開,上麵畫滿城閣山川圖樣。那老者道:“這是大宋八百裏江防圖,那惡僧潛入朝廷兵部盜得此圖,被老夫偶然遇上,設計奪下。不料這惡僧武功高強,我逃到這裏,還是沒能逃出他的毒手。”說著歎了口氣,又道,“這圖本該還回兵部,但又唯恐守衛無能,再被那惡僧竊走,還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鷹門,交與我師侄靳飛,讓他酌情處置。”
秦伯符肅然道:“敢問兄台與天眼雕王雲萬程如何稱呼?”老者苦笑道:“賤號陸萬鈞,故萬程公正是不才師弟……”說罷,喘了兩口氣,身子震了數震,溘然而逝。秦伯符拿著江防圖站起,瞧著陸萬鈞,心生淒涼:“久聞神鷹一脈秉承忠義,那雲萬程尤其是個人物。不過他身為武林柱石,我卻是閑雲野鶴。年前聽說他壞在蕭千絕手裏,初時我還隻當訛傳,但如今陸萬鈞稱他故萬程公,想來傳言不假。”
秦伯符喟歎一陣,對梁蕭道:“你等一陣子,我挖個坑,暫將此人入土。隔日備好棺木,再送他返鄉。”卻見梁蕭隻是冷笑,秦伯符心中有氣,將他拽了個趔趄,提到路邊,轉身挖了個坑,將陸萬鈞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圖揣入懷裏,扯著梁蕭進入臨安。
一入臨安,隻見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響,雕梁畫棟,華廈參差,風簾翠幕,熏香襲人。兩人路過瓦肆之地,隻聽家家簫管,戶戶弦歌,更有不少雜耍藝人,踢甕上竿、鑽火圈、過門子、翻筋鬥,吆三喝四,彩聲四起。梁蕭瞧得歡喜,削尖腦袋便往人堆裏鑽。秦伯符怕他又趁機逃了,連聲怒叱,將他揪出來。梁蕭當即掙紮叫喊,惹得人人側目,秦伯符大怒,狠狠給他兩個栗暴子。梁蕭痛得流出淚來,橫了心猛撲上去,抱住秦伯符大腿,大叫道:“殺人啦,這個人販子拐我賣我,還要殺我啊!”他當街一叫,眾人頓時圍了過來,指指點點。
秦伯符幾乎被氣破胸膛,將他扭開,怒啐道:“你這等無賴貨色,別說拐你賣你,白送都沒人肯要!”又見人多眼雜,甚不自在,怕梁蕭胡亂再叫,惹來官差,當下提起梁蕭,快步穿出人群。轉過幾個巷子,到了一處青石小巷,秦伯符始才將梁蕭放下,從懷裏取出一枚鶴形玉佩,係在腰間。梁蕭好容易得了自由,抽抽噎噎抹去眼淚鼻涕,見那玉鶴兒白裏透黃,雕琢精絕,一副蜷頸曲足、沒精打采的模樣,仿佛害病一般,不禁暗罵:“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樣,連玉佩也做得一般衰樣,早晚都得病死。”
秦伯符拽著他步入小巷,盡頭處踞著一對石獅,其間闔著兩扇朱門,黃銅獸頭銜著偌大門環。秦伯符拿住門環,三快三慢,在門上扣了六下。不多時,大門中開,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老人臉來,將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最後目光落到那隻玉鶴上,“哎喲”叫了一聲,笑道:“是秦總管麽?”秦伯符笑罵道:“老丁頭,你這眼神越發差了,隻認玉不認人了?”老丁頭笑著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難得來一回。您有兩年沒來天機別府了吧?”
秦伯符道:“當是一年零五個月!”老丁頭拍著額笑道:“瞧,人老了,不記事啦,還是秦總管記得清楚!”梁蕭眼瞅著二人,忽道:“秦總管?你是豬倌還是牛倌?”老丁頭的笑容一僵,秦伯符臉色泛黑,反手給梁蕭一巴掌,厲聲道:“就管你這隻癩皮猴子!”梁蕭撲上去廝打,卻隻一個回合,便被反剪了雙手。老丁頭看了摸不著頭腦,問道:“這個小叫化是……”梁蕭怒道:“是你爺爺……”老丁頭頓時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頭,別理他!這小鬼隻會惹人生氣!”梁蕭叫道:“想不生氣就放開我。”秦伯符道:“你少做夢了!”梁蕭冷笑道:“做夢?哼!若是做夢,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動手!”秦伯符一邊敲他腦袋,一邊罵道:“你天生骨頭賤,不揍不行!”兩個人彼此對罵推搡著走進外堂。老丁頭瞧得目瞪口呆,心道:“秦天王平生嚴峻,怎地和一個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身份。”
待秦伯符當堂坐下,仍餘怒未平,接過侍女遞上的清茶,淺飲一口,壓住心火,對梁蕭道:“到了這裏,你就不要作怪。哼,不許玩狗兒了,聽到我說話沒有?”梁蕭死樣活氣,也不答話,隻是抱著白癡兒耍弄。忽見秦伯符騰地站起,忙將狗兒丟開,說道:“聽到了聽到了,你說的比放的還好聽!”秦伯符點點頭,方要坐下,猛然間醒悟過來,怒喝道:“臭小鬼,又拐著彎兒罵人!”伸手將梁蕭揪住。忽見老丁頭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覺在人前與小潑皮鬥口,委實不妥,當即放開梁蕭,問道:“老丁頭,別府裏還有他人麽?”
老丁頭嗯了一聲,欲言又止。秦伯符見他吞吞吐吐,皺眉道:“怎麽,有話便說。”老丁頭望了梁蕭一眼,慢騰騰地道:“兩位少主今早也來了,淵少主正在府內,容少主方才帶著霜姑娘出去耍了!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見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小鬼,隻怕又要大大地生氣了。”秦伯符笑道:“湊巧了,他們也到了麽?嗨,老丁頭你怎不早說?”老丁頭道:“您一直與這小叫……咳……小孩兒說話,我都沒機會插口。”
秦伯符起身笑道:“好好!敢情清淵到了!我去會他!”說著挽起梁蕭便往內走,走了兩步,忽又忖道:“清淵清逸曠達,雅量高致,這小鬼卻是一派邋遢,如何好去見他?別說礙了他的眼,老子也跟著臉麵無光。”當即將他放開,道,“老丁頭,你備些香湯,給他洗個澡!哼,都成什麽樣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瞧著舒服!”又瞪著梁蕭唬道,“莫要耍花槍,乖乖呆著!我轉身就回來。”他見梁蕭蜷在那裏,好似全沒精神,挨了罵也不還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這猢猻也有倦了的時候?”想到這裏,匆匆離去。
老丁頭瞅著梁蕭,心中老大的不樂意。他雖是仆從,但生平服侍的無不是風流瀟灑、用度精潔的人物,今日卻要服侍這個小叫化更衣,若非秦伯符有命,瞧這小子的汙穢模樣,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頭哼了一聲,道:“隨我來。”梁蕭點點頭,緊貼在他身後,老丁頭剛走兩步,忽覺背心疼,身子頓時軟麻,心中咯噔一下:“不好,這小賊竟點了老夫的穴道?”他武功本來不弱,但長居此地,少與人動武,不免失了警惕,更沒想到梁蕭竟會點穴。
梁蕭將老丁頭點翻,猶不放心,在他至陽穴上又踹了兩腳。回望秦伯符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兒穿過廳堂,卻不走大門,以免露了蹤跡。他進門時便已瞅好了逃路,當下揪住牆邊一網碧油油的“爬山虎”,翻過二丈高牆,落到外麵巷子,發足狂奔。
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遠,出了杭州城,前方漸漸開朗,隻見水天清圓,楊柳依依,如吳帶當風;湖上畫舫三三兩兩,星羅棋布,舫尾紅漿擊水,船首玉壺攜漿,琴歌流韻,縹緲不絕。梁蕭雖不知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覺這一眼望去,心懷說不出的舒暢。
他閑逛一會兒,忽覺尿急,平時野慣了的,當下也不顧柳堤上人來人往,便在樂鼓聲中、紅袖招處,對著湖水撒了泡尿。這下委實煞足風景,引得一幹遊湖之人紛紛搖頭。梁蕭方便未畢,便聽身後有人罵道:“哪來的小畜生?真是下賤至極!”聲音清脆悅耳。梁蕭大怒,掉頭一看,隻見一個少女白衣如雪,挽著一個白衣女童,正自轉過身去,身後擁著六條大漢,個個肩寬臂長,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會家子。
梁蕭心頭火冒,提起褲子,躡在後麵。忽聽得遠處鑼鼓聲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