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後悔
“吱嘎——”一聲輕響,殿門開了一條縫。
“公子,你睡了麽?我給你拿藥來了。”寶兒探進來一個腦袋,又伸手晃了晃,“燈怎麽熄了?”
“把藥給我。”一個低低的聲音驀地在門內響起,同時一隻手伸了過來。
寶兒被嚇了一跳,手裏的瓷盒險些跌下去,雖然從聲音聽出來是誰,但到底有些不放心,“公子呢?”
“我在。”嚴子桓在裏麵道,“把藥放下,你回去睡吧。”
聽到他說話,寶兒才放下心來,將藥遞給楚清歡,又連忙縮回腦袋,把門關了。
關上門,卻沒有走,雙手叉腰站在階上,瞪著十步之遠留下來監視的禁衛,恨恨地道:“鍾平,我真想把他們一腳踹出去。”
“我們都這麽想。”
殿內,楚清歡在燈旁摸著火折子,重新點了,幽幽暗暗一小朵,再罩上燈罩,那光便極其的暗淡,殿外的人連人影都無法看清。
轉身,卻見嚴子桓側躺在矮榻上,麵朝裏,頭發披散一肩,懶懶散散的模樣,她走近,將瓷盒打開,一股清涼香氣撲鼻,裏麵的膏體碧綠潤滑,一看便是好東西。
在他旁邊坐了,抬手去拂他臉上的發絲,他卻抬手一擋,帶著迷蒙睡意,“我自己來,你去裏麵睡。”
她靜了片刻,繞開他的手,沉默地撥開半掩著臉的黑發,半邊紅腫指印未褪的臉赫然在目,便是她早有準備,也未想到蕭天成這一掌打得會這般狠。
定定地看著那臉,那破損的唇角,單看這半邊臉,誰又能想像這人是怎樣一副花容月貌?
一時無語。
嚴子桓泛起一絲苦笑。
一直不敢回頭,故意滅了燈,又故意這樣躺著,就是不想讓她看到他的醜樣,他的狼狽,不想讓她心有負擔,可她就是這樣的人,非得親眼看一看——說不清到底誰比誰更執拗。
清涼的藥膏塗抹在臉上,瞬間壓下了那股火辣辣的痛感,麻木的臉反而隨著那手指的移動漸漸恢複感覺,感受到她的指腹一點點在臉上滑過,無與倫比的輕柔。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對他如此溫柔——且讓他就將此刻的她比作溫柔吧,即使她並非真的對他溫柔。
輕輕闔起眸,他想,若不是他受的這一巴掌,隻怕永遠都未必有機會能體會到她這種溫柔。
她這個人,看著冷漠,對他更是少有好臉色,他卻知道,她的內心始終有著一處柔軟,這種柔軟,讓她經曆再多的風霜冷劍,也不會泯滅人性中的那分善,那分真。
但他從不奢望她能將這份柔軟分給他,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清楚他的父親曾對她做過什麽,清楚他與她之間存在著怎樣的溝渠,這溝渠是如此寬,如此深,如此不可逾越。
但他仍想把這條溝渠填滿,填平,不管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
不可否認,在開始時,他對她存有彌補虧欠之心,但在第一次接觸之後,他便為她而驚豔。
並非外在容貌,而是她那份不同於其他女子,更超越多數男子的心胸氣魄。
她的內心很廣,裏麵的天地很寬,男女之情於她來說,或許隻占心中一隅,他常常想,到底是怎樣的女子,才能擁有如此博大的胸懷?
以前他的眼裏是沒有女子的,並非看不起,而是將其與其他事物一般看待,不過是世間的一種生靈,與這世間的花花草草無異,直到遇見了她,才知道,這世間還有這樣一種女子,能讓人一見便難忘,再見便傾心。
傾心哪。
那日清晨回齊都,一隊騎兵從城門轟然而出,他在馬車內隨口說,似乎錯過了什麽好事,傅一白問他可是後悔回來晚了,他說能有什麽事值得他後悔?也就是說個笑罷了。
可如今,他是真的後悔了。
如果他那時早一些回來,情況是不是就有所不同?他與她是不是能走得更近些?如果救她的人是他,而不是夏侯淵,她為之甘心相付的人,會不會就成了他?
無心之語,一語成讖。
那時錯過的,又豈是後悔兩字所能彌補。
清涼的指腹觸及嘴角,一陣刺痛蔓延,他眼睫一顫,輕笑了一下。
他那向來嚴厲卻從未對他動過手的父親,終是讓他的身也疼了一回,而心裏的疼,又是何時給的?
大概,是他母親去世那一年。
那一年,他的父親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屬於他的女人,為了得到這個女人,他父親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被他母親得知,屢次規勸不聽之下,他母親撞柱而死。
死得何其壯烈,不過是為了讓她的男人懸崖勒馬,回心轉意,而她的男人,卻一意孤行,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那個時候,他嚐到了心疼的滋味,如今算來,已有十五年之久了。
藥膏的清香布滿了整個臉頰,在楚清歡收手的時候,他輕聲道:“楚楚,遲則生變,明日我便想辦法送你出去。”
她合好盒蓋,起身,“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回。”
他一頓,緩緩轉身,“你想……”
“本來我想,如果這次順利的話,就做兩件事:救出陳屏兒,殺了蕭天成。”她淡淡道,“但我沒想到,蕭天成是你的父親……他是你父親,看在你的份上,我終究要放他一回,否則之前他打你之時,我便可以殺了他。”
他眸心深深一動。
他知道她想取他父親性命,但從不抱認為她會因他而改變主意的希望,如今她親口告訴他,她不殺,是因為他。
“不殺他,但我至少我帶走陳屏兒。”她道,“我曾在心裏承諾過要救她,去年形勢所迫沒能救她出去,這一年多來也不知她過得如何,隻要她未死,我勢必要帶她走。”
嚴子桓沉吟:“陳屏兒,陳貴妃……你要救她?”
“你可知道她被關在何處?”
“知道是知道,可是……”他搖頭,“你想救她,隻怕不容易。”
見她不語,他不無諷刺地道:“對於一個喜歡了十五年而不得的女人,你覺得這個男人可會允許她逃走?再者,經過今晚一事,宮中戒備更為森嚴,你便是想要離開東宮都不易,何況救人。”
“再難總要試一試。”她看向他,“你把位置告訴我,我自己去。”
“你自己去?”他側眸,“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
“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她不為所動,“你已經幫了我很多次,我不想還不清。”
他突然住了口,看她半晌,眸色清清透透,平靜若湖,“可我卻想讓你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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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時候,楚清歡才入了睡。
為誰睡床,誰睡榻,兩人又爭了一回,最後還是嚴子桓說,分床分榻別人進來一眼就能看到,還不如都睡在床上安全,至少有人闖進來的時候沒人敢來掀他的被子。
楚清歡覺得有道理,生來又不是扭捏的人,便同意了他的說法,如此,將床一分為二,她睡裏麵,他睡外麵。
幸好這床寬大,一人一床被子,中間還放個枕頭,也不覺得擠。
再醒來時,是被外麵的聲響吵醒,她為方便行事本來就沒脫衣,此時聽到外麵吵鬧便想到是蕭天成又來了,當下蹭地坐起。
“我去看看。”嚴子桓亦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
誰都沒有睡熟。
他臉上腫起的地方已消去大半,嘴角顯出一塊淤青,但臉色卻顯得有些發白。
楚清歡一眼瞥到,心中生起一絲擔憂。
他卻沒看她,抓過床頭的夾衣,起身穿上就要出去,被她叫住。
她下了床,顧不得穿鞋就到櫃子裏取了件厚袍,抖開,“再加件衣服,外頭不比裏麵。”
嚴子桓眸子晶晶閃亮,唇角那笑容更是象朵花一般,乖覺地套上衣服,然後叮囑,“你別出來。”
她點頭,看著他出去,便走到隔斷那邊,靜靜地聽外麵的動靜。
殿門打開,嚴子桓站在門內冷著聲道:“你們的膽子可是越發大了,大清早的也敢在我殿外喧嘩,要不要我把這裏讓出來,讓你們到裏麵來吵鬧?”
見他突然出來,爭執的雙方立即停了下來,禁衛們呐呐不敢言,鍾平走過來,“公子,是傅一白傅公子來了,想來看望公子,禁衛們卻不許他進,說必須經由陛下同意才可。”
嚴子桓聞言一聲冷笑,看向禁衛軍,“陛下隻說讓你們盯著東宮,連隻蚊子都不許放出去,可曾說過不許人進來?”
禁衛軍皆垂著頭,不敢應聲。
這句話蕭天成當然沒有說過,但就昨晚的情形看來,不許出,當然也不許進,他們這些負責看守的,誰敢放人進來?
“叫傅一白進來。”嚴子桓說完就要轉身。
“殿下,還請不要讓我等為難。”禁衛軍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嚴子桓見此,狹長眼眸一眯,冷冷地盯著他們不語。
禁衛軍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卻又硬撐著不肯站起,相較這位殿下,那位最高統治者才是他們最為懼怕的人物。
“算了。”驀地,嚴子桓一聲輕嗤,“鍾平,你去跟傅一白說,我很好,就是想喝他帶回來那茶了,讓他送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