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選擇
太多次的震驚,疊加在一起便會讓人麻木,兩列大臣此時表情皆已木然,不知道還有多少個震驚在等著他們。
“可憐我的女兒還沒滿月就失去了父親,而皇帝卻還不肯放過她,想要讓她死。”皇後的聲音回蕩在空落落的大殿中,“我隻得托人將她送出宮暗中撫養,又燒了安置她的地方,作了個燒死的假象。而我自己,則被皇帝關了禁閉……得遇佛緣,潛心向佛?無稽之談!佛祖在我心裏從來都隻是尊泥菩薩,過江能靠得了它?還不得靠自己。那時候我就發誓,此事絕不會就此作罷,我的女兒,將來必代他於家執掌莒衛天下。”
她抬指輕輕一彈,彈去眼睫上的淚花,欣慰滿意地看著楚清歡,“如今,我的女兒終於回來了,不負我所望,曆經苦難磨礪,練就過人機智膽識,已經強大到足可做一國女帝。”
楚清歡沒有表情地聽著,心裏那些疑問的答案已漸漸浮出水麵,蕭情的身世,許毅的忠誠與背叛,皇後對於她的了解,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我還有幾個疑問。”在錯綜複雜的目光裏,她淡淡道,“蕭天成所說的傳國之寶,是確有其事,還是你授意他人所為,憑空杜撰?”
皇後眼裏閃過一絲意外,似乎沒料到她會懷疑這件事,默了片刻道:“是我授意。”
“為什麽?”
“保你性命。”
楚清歡點點頭:“在黃城外的那次襲擊,與你是否有關?”
皇後眼簾微垂:“有。”
“為什麽?”
“磨礪你。”
楚清歡閉了閉眼,用這樣的方式磨礪自己的女兒,不得不說這皇後夠狠,也夠費心思,不過她那時忙於應付蕭天成的人,與那些人還沒有正麵交鋒,就讓裴玉的人給打退了。
“許毅在哪裏?”
“大牢。”
“理由?”
“他沒有完成我給他的使命,就該問罪。”
楚清歡默了一下。
活著就好,那時他不顧自己性命將蕭天成的人引開,她不是不記掛著,隻是這一年時間以來,她始終沒有他的消息,直至今日才知道他的身份。
“不過你放心,他雖有過,但對你還算忠心。”皇後見她不語,道,“那次他將人引走,若非我派去的人正好遇見將他救回,恐怕已經沒命了。看在這份忠誠上,我不會為難他,過兩日就放他出來。”
“那就好。”楚清歡平靜地道。
周圍的大臣聽著這兩人一來一往的問答,心驚之餘,除了眼睛嘴角臉部肌肉不斷抽搐之外,已經沒有別的表情。
聽上去,這應該確實是母女無異,但闊別將近二十年的母女,見麵相認之後能夠如此冷靜,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詭異至極。
甚至連文慶侯也將目光定在楚清歡身上,再沒有移開過。
隻是,他的眼睛裏卻多了絲別人沒有的隱憂。
太過冷靜,太過平靜,太不正常。
皇後眼裏也有絲淡淡的失落,從孩子出生不久後,母女就不得不忍痛分離,她沒有一日不想念,沒有一日不等著重逢的那一日,就在楚清歡剛剛露出麵容之時,她激動得幾乎把持不住自己,可到底還是強壓了下來。
本以為把真相說出之後,楚清歡怎麽都該有或喜或悲的情緒流露,未想卻冷靜得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對她這個母親也沒有特別的感情,她不是不難受的。
為何會如此,為何會如此?
是自幼不在身邊長大,沒有感情基礎以致生分了?還是認為是她遺棄了她?或者是認為她對她太過心狠?還是,這兩年大起大落太多,將一副身體完全打磨成了鐵骨石心,已動不了人間凡情?
如果隻是這樣,她相信隻要加以時日,定可以將那顆心重新捂熱捂軟,將母女之間那層隔閡徹底揭去,可是如果,不僅僅是這些原因呢?
她微微地驚心,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層浪千湧。
心裏沒底。
楚清歡垂了眼瞼,隔斷了與皇後的視線。
論情,皇後是蕭情的母親,當年將蕭情推開也是迫不得已。
論理,皇後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皇權爭鬥,本就沒有誰對誰錯之分,況且還有這麽深的生死愛恨在裏麵。
更何況,她雖對這個皇後沒什麽感情,但對莒衛皇帝更沒有感情,對於這種奪人妻,殺人父的男人,她向來不會有好感。
然而,然而,她為的,是於琰。
如此一來,她與皇後的立場……勢必對立。
“最後一個問題。”楚清歡緩緩吐出一口氣,複又抬眸,麵向皇後,“當年於琰失蹤,是否是你所為?”
皇後眼神一凝,唇邊笑容漸漸隱去,一雙鳳目凜凜生光,盯著階下的楚清歡。
當年之事時隔十五年,半點線索皆無,若是不提,此事便是一樁陳年懸案,再無見光之日,便是想查,又能如何?
在場之人誰都明白,將一國儲君擄出宮外,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不管結果如何,都是彌天大罪,便是尊及後位,又豈能善了?
哪怕如今莒衛盡在皇後之手,這萬年史書上又該怎樣記載?
並非流芳百世,而是遺臭萬年。
這個道理,楚清歡不會不懂,卻如此直接地向皇後提出了質疑,到底是她的母親,到底是血濃於水,怎會如此冷心絕情?
難道她不明白,皇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坐上那個最高的位子?
但多半以上的大臣依然期待著肯定的答案,在他們心裏,於家才是莒衛的天子,太子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皇後掌權本就亂了朝綱,先前的屈從不過是出於無奈,現在太子回來了,當然不能再讓皇後在那個位子上坐下去。
“郡主一路奔波勞累,不如先下去休息。”文慶侯看了眼皇後,站起,“等皇後與大臣們議事完畢,自會與郡主長談。皇後多年未見到郡主,每日想念,亦有很多體己話要與郡主說。”
楚清歡眸光微垂,文慶侯這話與稱呼,無一不在提醒著她與皇後的關係,也將皇後對她的感情說得一清二楚。
可是,皇後與於琰之間,她隻能選擇一個,而她,也必然站在於琰這邊。
“母後,是與不是不過是一句話,如若與您無關,您現在就給清歡一個答案便是。”於文筠慢步上前,站在楚清歡左前方,淺笑吟吟地望著皇後與文慶侯,“文慶侯,你說是麽?”
皇後猶如未聞,隻是看著楚清歡,眼神有一點點的涼。
那涼意如春寒料峭時,那冰雪初化的河水,氤氳著淡淡的水汽,觸手也不刺骨,可若是在手上流過的時間長了,那涼意就絲絲地滲進肌膚,把那一身的血脈都似要凝結。
楚清歡微抿著唇,感受著那不刺骨卻透膚的涼意滲入指尖發梢,神情清淡,未置一詞。
到底是這副身體的母親,到底與她無怨無仇,可她到底,是為於琰而來。
既然來了,就隻能有一個結果。
蕭情,但願你,別怨我。
“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況且我如今也好好地活著,有沒有答案又有多少意義?”清朗的聲音淡淡響起,自入殿之後由始至終未曾開過口的於琰上前半步,站在楚清歡身邊,低緩地說道,“姐,算了吧,我不想再追究。”
“琰兒!”於文筠驀然轉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麽大的仇,這麽好的機會,他竟然要放棄?
於琰隻是緊抿著唇,垂眸不看她。
楚清歡看著光亮的地麵映出的人影,人影模糊,她卻可清楚地看到這個少年的心。
她低低地問:“那你養父母一家呢?你不想為他們報仇了?不想給他們一個公道?你忘了當初為了給他們報仇,連命都不要了?”
他的臉色微微泛白,這一連串的逼問,如一把刀在他心間一道道割過。
怎麽能忘?怎麽敢忘?
那一條條鮮活的人命,那一個個於自己有恩的親人,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讓他們死不瞑目。
可是現在,他能怎麽做?
這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
“不必考慮我,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她表情淡漠,語聲輕吐。
他心頭一震,緩緩轉過頭來,女子側臉線條冷毅,如墨海沉凝的眸子是不容更改的果決。
她可知,她這句話的份量?
她可知,這句話意味著什麽?
於文筠亦震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心中隻回蕩一句話,她竟然……
她竟然……
“哈哈哈……”禦階上,皇後突然放聲大笑,象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文慶侯眼裏浮現出一抹痛心,看向楚清歡的眼神有意外,有失望,更有責備。
走到皇後身邊,在一眾大臣麵前,他伸出手輕輕地將皇後攬在懷裏,完全沒有顧及底下那片詫異的目光,也似乎根本沒有考慮到世俗綱常,就那麽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如一個丈夫安慰著自己心愛的受了委屈的妻子。
皇後漸漸止了笑,推開文慶侯,隔著潮濕水汽的目光如針如芒地刺在楚清歡身上,“果然是我的好女兒,果然是我蘇清玉的好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