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舊事
秋日燦陽如金,逐漸遠去的人影仿佛走入那金色光暈之中,漸漸淡出不見,但那雙清冽明淨的眸子卻如同在眼前一般清晰,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對話,都在腦海中深深地烙上了印記。
明燦的日色披了一肩,本是最為熱烈明朗的時刻,心底卻荒蕪得象是貧瘠荒原,寸草難生,遍地礫石。
總歸,有緣無份。
“裴玉,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女子臨走前跟他說的那句話,在耳邊來回地反複,他眸光悠長,越過那條筆直通往宮門的大道,直至狹遠的盡頭——青青,不管你讓我做什麽,我都是願意的,又何需請?
在原地佇立許久,久到日頭刺眼得眼眸澀痛,他才緩緩轉身,一抬眸,便見身著鳳服的女子站在不遠處,一直不曾離開。
緩緩抿出一絲笑容,他走過去:“日頭這麽曬,怎麽不回去?”
司馬淩雪淡淡一笑,眸光從他臉上轉向宮門的方向,輕聲道:“是因為她麽?”
他微低著頭,不解地笑問:“什麽?”
她唇邊的笑意裏便有了絲自嘲,默了片刻,緩緩道:“我昨晚去禦書房找你,路過了蓮池。”
她語調平靜,象是在敘說別人的事一般,沒有悲傷,亦沒有怨憤。
裴玉臉上的笑容一凝,久久地看著她,那雙燦星般的眸子便漸漸地覆上了一層薄冰。
“我並不是想去查證什麽,隻是一個人睡不著,就想去看看你。”她拂去臉上被風吹起的發絲,轉眸看向他,“以前我不明白,你為何讓她替你去向東庭求親,如今,我才明白了。”
“你想多了。”他淡淡道。
“我也想認為是我想多了,可事實卻由不得我不想。”她直視著他的眼眸,朝他走近一步,“既然不想娶我,為何要提出和親?為何要寫那樣一封信?我是對你有情,這三年確實也在等你,可你若不喜歡,將我所贈玉佩送還便是,何必勉強?”
“你確實想多了。”裴玉往後一退,轉身欲走,“等你平靜些,我再跟你解釋。”
“我很平靜。”司馬淩雪在他身後,並不追上前來,語氣冷淡,“陛下若想解釋,不如就現在吧。”
修長的背景靜立了片刻,驀地轉身,裴玉凝眸望著她,“你真想知道?”
司馬淩雪袖下的雙手慢慢攥緊,這種鄭重而冷然的表情,她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心底無端地顫了顫,然而此時由不得她退縮,她也不會允許自己退縮。
“我想知道。”
裴玉漸漸展出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既然如此,公主,那我就給你講個故事。”
她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四十多年前,有兩位官家小姐於同年出生,因為兩家皆為京中朝官,彼此走動頻繁,這兩位小姐便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十分要好。”他並不去看司馬淩雪,隻是背轉身望著遠處殿簷挑出的那角青白天際,語淡如水,“十多年過去,兩位小姐到了如花年紀,某日相攜出遊,遇到了一位容貌才德出眾的男子。那男子與李家小姐一見鍾情,分手時留下信物,隻道回去稟明父母之後便上門迎娶。李家小姐高興之餘發現張家小姐有些鬱鬱寡歡,才知道她也喜歡那名男子,頓時心懷歉疚,張家小姐卻反而寬慰她,說她們之中總有人是要先嫁人的,她隻是難過被李家小姐搶了先。”
“之後不久,那男子家裏就有人上李家提了親,並定下成婚日期。張家小姐每日都陪著李家小姐在家裏繡鴛鴦枕與喜絹,並笑言定要在李家小姐嫁人之後盡快把自己嫁出去。過了些日子,男子家的花園百花齊盛,男子的母親邀請京官女眷都去賞花,兩家小姐亦在列。”
“此事本平常,眾家女眷小姐在園中賞花品點心,李家小姐忽有些頭暈,男子的母親便讓張家小姐陪她去房中休息,她知張家小姐愛玩,就讓她回去賞花。之後許久李家小姐都沒有出來,男子的母親不放心,派人去查看……”他頓了頓,轉過身來,看向司馬淩雪。
司馬淩雪正望著他靜聽,見他突然回身,心無端地跟著一跳。
她心裏有種隱隱的不安,但還是遲疑地問:“可是那李家小姐出了什麽事?”
“沒錯。”裴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派去的人打開房門,卻看到李家小姐衣衫不整,正欲與她未婚夫的哥哥行不倫之事。”
司馬淩雪呼吸一滯,硬忍著沒有驚呼出聲。
“男家當場就要退婚,她的未婚夫想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她卻有口莫辯,說不清事情原委,未婚夫最終失望痛心地離去。李家大怒,將她逐出家門,稱自此以後與她再無關係。一夜之間,她成了人人口中的淫蕩不貞之人,平時關係要好的小姐都不願與她來往,她隻能去找張家小姐。張家也不肯讓她進門,張家小姐從後門偷偷給她塞了個包袱,裏麵裝了些銀子與吃食,含淚勸她離開京城暫避,等過些日子風頭過了再回去。”
“那她……離開了麽?”雖知這樣的女子不值得同情,但司馬淩雪還是覺得有些心酸。
“當然離開了。”裴玉似是不屑地笑道,“這樣一個不貞不潔的女子,若是不走,還等著別人朝她吐口水麽?”
她抿緊了唇,說不清心頭滋味。
“她離開京城去了異鄉,包袱裏的吃食早已吃完,銀子也用得所剩無幾,她一個孤身女子初到異鄉又無處落腳,偏長得又好看,結果被人盯上賣入了青樓。”他很是隨意地嗤了一聲,“公主生在皇家,想必還不知道青樓裏麵到底是何模樣。在那裏,不管長得肥頭大耳還是尖嘴猴腮,不管體壯如牛還是手腳殘缺,隻要給銀子,青樓裏再貌美如花的姑娘都要承歡於身下,沒人來管你是否願意。”
見她臉色白了一白,他才接著道:“那李家小姐出生名門,又怎會屈從,青樓老鴇卻有的是法子叫你求死不成,還得痛苦地活下去。老鴇為她下足了本錢,她被迫出來接客的頭一晚,滿城有錢的男人齊聚那座青樓,爭相拍她的初/夜,其中有一名男子以令人咋舌的價錢將她拍下,之後又為她贖了身……這個男子,成了她命裏的貴人。”
司馬淩雪暗暗鬆了口氣,卻聽得他又道:“為報恩,她將身子給了那名男子,卻不肯隨那男子回家,也不肯接受他的饋贈,住在一座小房子,每晚繡花到天明,次日再把繡品拿去賣,如此生活勉強還算過得去。誰知一個月後,她卻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他語調驟輕,眸子輕闔,久久不曾言語,讓人幾疑他不會再開口。
司馬淩雪的手緊攥在一起,卻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抖,如果故事到前麵就結束,那就是個不算美滿卻也圓滿的故事,可是她既然要他作出解釋,他又怎會講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給她聽?
“她孤單一人,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哪裏還能再養一個孩子?可那畢竟是她的孩子,又怎麽舍得不要。”裴玉微笑著搖頭,“那男子得知之後便要接她回家,她還是不肯,隻接受了他些許銀子,但那銀子也隻夠維持基本生計,多了她便不要。那男子氣她不知好歹,如此紆尊降貴放低身段求她都不應,索性不再管,等著她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來求他,未想這李家小姐性子堅韌,再苦再難也未去求過他一次。”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獨自將那孩子養大,可是她卻漸漸發現,她開口時無法發出聲音,想教她的孩子叫娘都說不出。她以為是自己之前太過傷心,平時又說話太少,以至於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因此沒有放在心上,依然每晚繡花到深夜,天亮再帶著孩子出去賣繡品,然而等過了幾年,她發現她的眼睛也越來越不好,開始時看什麽都模糊不清,再後來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他依舊微笑著,可聲音裏已有了絲很難察覺的顫意,“公主,你可能想象,一個又瞎又啞的女子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過得是怎樣的生活?你可能想象,一個自幼沒有父親陪伴,被人追著扔石頭,喊作野種的孩子是怎樣長大的麽?”
司馬淩雪緊咬著下唇,眼中淚光閃爍,聰明如她,怎麽可能還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可是這一切於她來說,根本無法想象。
“李家小姐徹底失去了繡花的能力,別說幹活,便是生活都已十分不便。沒有繡品可以賣,便沒有生活來源,她便隻好帶著她的孩子出去乞討。可這世上的好人哪有那麽多,她長得漂亮,又沒人護著,那些地痞惡霸便趁機欺負她,若非她那貴人及時出現,後果如何,沒人能知曉。”
“她那孩子這才知道原本他是有爹的,而那男子看到她那個模樣,亦是震驚不已,當即便招了大夫來給她看病,結果……”他笑看著司馬淩雪,眼角潮濕,“結果那大夫說,她的病並非因為傷心勞累過度,而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藥。那藥傷身,毒性又大,發作起來卻慢,象她這般,至少中毒已有七八年。而這藥的霸道還不僅僅於失聲失明,以後還會失聰……”
“且那大夫還說,因為她懷孕時已中毒,她的孩子也便跟著中了毒,盡管眼下看不出,但很難保證不會如她那般。”
司馬淩雪隻覺得渾身發冷,正午的太陽當頭照在身上,卻不能令她暖和半分。
裴玉驀然湊近身來,盯著她的眼睛問:“公主可知是何人如此歹毒,將一個背井離鄉無家可歸的弱女子害到如此悲慘的境地?”
她一驚,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咬唇搖頭,一個念頭卻呼之欲出,又被她強行壓下。
“正是李家小姐最為要好引為知己的張家小姐。”他抿了唇,眸光冰冷,“她猶不敢相信,卻從那貴人口中得知,就在她離開京城的次年,張家小姐嫁給了她曾經的未婚夫,也就是當年的東庭太子,現今的皇帝,公主的……父皇。”
“不!”司馬淩雪脫口而出,臉色瞬間發白,“我母後是姓張,可她生長於甘寧,而你母親是高越人,怎麽可能……”
“誰說李家小姐是高越人?”裴玉冷笑,“公主難道不知道當年轟動甘寧乃至東庭未嫁先休的太子妃就是李翰林家的小姐?難道不知道你的母親當年與她最為要好?你母親與她同時喜歡上那時的太子,卻未能得到太子的青睞,便設計陷害,使她聲名敗裂,又見她沒有自盡而勸她離開甘寧,並在吃食中對她下毒,即使不能客死他鄉,到頭來也是廢人一個,再也不可能回去與她爭奪後位。”
“不可能……”司馬淩雪連連搖頭,“這不可能……”
“不可能?”他退開一步,“聽說公主這次答應和親,你母親卻百般阻撓,你可曾想過為什麽?如今可能想明白?”
見她臉色蒼白,魂魄皆失的模樣,裴玉寥落一笑,“是不是很老套的一個故事?可越是老套的東西,往往越能傷人傷心。”
司馬淩雪一顆心仿佛被遊離於身體之外,意識卻萬般清晰,清晰到她想否認也不能。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的母後早就知道裴玉是當年李家小姐之子,因此才如此激烈地反對,卻又不肯對她說明原因,一旦說明,當年所做的齷齪之事便會大白於天下,她的皇後之尊再也不能維持,後位亦將不保,更重要的是,將徹底失去她父皇。
由此也隱隱明白了她父皇為何這些年懶於朝政,為何對她母後總是不冷不熱,恐怕是早就對當年之事有所懷疑,又因沒有實證才如此的吧。
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她怔怔地望著裴玉,想要對他說點什麽,腦子裏卻一片茫然,一片空白。
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著嗓子問:“這也就你想與東庭和親的目的?你恨我母後,也恨我……”
裴玉負手望天,並沒有回答,接著原先未講完的往事淡淡道:“我父親見我母親這般,再不肯將她留在外麵,我母親卻以死相逼,誓死不隨我父親回去。我不願離開我母親,也不肯隨我父親走,我父親無法,隻得替我母子安置了一間大宅子,又遣了好些仆人來伺候我母親……果不出那大夫所言,再過了幾年,我母親的耳朵也漸漸聽不見,真正成了與世隔絕,每日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抓便是一整日,一整晚……”
“公主,你可能理解一個人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說是怎樣的感受麽?”他的眸裏終於流露出刻骨的悲傷,“無邊無際的黑暗,荒無人跡的寂靜,內心有再大的痛苦也無法訴說,隻有日日夜夜地抓住自己孩子的手,才能找回一點點的安心,驅散一點點的恐懼,可那一點點的慰藉又怎麽夠?可我母親始終平靜地麵對這一切,從來沒有因此而遷怒怨懟過別人。”
“我十三歲那年,藥毒最終侵入了我母親的腦子,我母親垂危彌留之際,終究還是求了一回我父親,要他一生都要善待我……她是那樣驕傲的女子,再落魄時都不曾開口求過人……她又是那樣善良的人,可還是有人容不得她好好活著。”
“我父親將我母親安葬之後,便帶我回宮,那時我才知道,我的父親原是高越之君,而他也沒有違背對我母親的承諾,善待於我,將我立為太子……”
“我並沒有因為你母親而厭恨你,但我也不能喜歡你。因為你母親,我的母親失去了至愛的男人,被迫流落異國,受盡磨難,一生未見笑容,我自幼受盡冷眼,嚐盡悲苦,將我母親所有的苦都看在眼裏,又怎麽可以喜歡你?”
“你問我為什麽不想娶你,還要向東庭求親,”他一笑,回頭,眸色蒼涼,“我母親臨死前拉著我的手,在我手心裏寫下幾個字,要我日後娶東庭皇後之女司馬淩雪為妻,這是她的遺願,我豈可不遵?”
司馬淩雪捂住胸口,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可是為什麽?
她的母後害了他母親一生,真相是如何慘烈,她為何還要她的兒子娶仇人之女為妻?
“想不明白?”他笑,“我以前也想不通,可後來明白了……我體內有從我母親那裏帶來的毒,或有一日,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隻要三五年,就會變成象我母親那樣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如何才能讓仇人也體會到那種生不如死刻入骨髓的痛楚?或許讓她的至親之人也嚐嚐這種滋味,看著所愛之人一日日走向死亡卻無能為力,才能真正感受到這種剜心之痛……”
“不要說了,”司馬淩雪猛地撲過去,將他緊緊抱住,淚如泉湧,“裴玉,不要說了,求你……”
自此方知,為何他的笑容那般燦爛明媚如夏日之光,卻依舊淡漠得仿佛看透一切。
如此的身世,如此的過往,她便是聽著已是心如刀絞,他又是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
她的母後,她的母後啊,竟然造下如此大孽,她該如何去救贖?
如若當真有一日,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她又救得了什麽,贖得了什麽?
這一刻,她恨不能自己替他受了這份毒,寧可自己承擔這個苦,也不願他有絲毫步他母親後塵的可能。
那個可能,僅僅這般想一想,便讓她無法承受。
裴玉拿開她的手,輕輕地推開了她,眼裏有無動於衷的淡漠,也有淡淡的悲憫,卻沒有恨意。
“公主,東庭與高越和親是天下共睹之事,我既娶了你,便會盡到一個丈夫之責。”他緩緩轉身,背對著她說道,“你我不僅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實,我什麽都可以給你,卻不能給你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我勸公主也莫要再對我用情,你已明白一切,便該知道我或許陪不了你很多年。與其後半生痛苦,不如從現在起便將心收回,到時也可以痛得少一些……”
他頓了頓,似乎還有話要說,最終沒有再開口,逆著陽光緩步離去。
司馬淩雪滿臉都是淚,一顆顆自臉上滾落,她象是呆了一般望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背影,陽光打在他修長挺拔的背上,與錦袍上的金絲交映出一片璀璨光芒,卻反將他的身影模糊成一片。
她看不清,看不清……
臂彎間似乎還留有他的溫度,她慢慢環起雙臂,虛虛一抱。
一個親密擁抱的姿勢,懷中卻隻有空氣,她卻想象著剛才她就是那樣緊緊地擁抱著他,他的體溫,他的氣息,都似觸手可及。
心痛得無法呼吸。
而不遠處的一個廊柱後,一身粉色宮裝的少女雙手掩麵,再也抑製不住地無聲痛哭。
蒼天在上,為何要對她的哥哥如此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