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生死未卜

接下來的一個月,對於甘寧的百姓來說,是熱鬧的,也是忙碌的。

東庭最受敬愛的長公主要遠嫁到千裏之外,成為他國的皇後,這與國與民都是一件大事,和親的消息一經傳出,整個甘寧就沸騰起來,很快便是滿城紅妝,一片喜慶。

楚清歡不喜熱鬧,因此這幾日便在自己房裏喝茶,閉門不出,任某隻花蝴蝶在門外喋喋不休,隻不作理會。

“楚楚。”嚴子桓在碰了無數次灰之後,依舊毫不氣餒地發揚堅持不懈的刻苦精神,第一千次地敲門,“你開開門,我有事要對你說。”

回應他的自然也是第一千次的寂靜。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他毫無形象地扒著門,手裏一把精致小刀還不停地刮擦著上麵的門縫,“這事兒,你肯定想聽。”

“公子,求求你別在這兒丟人了行不?”寶兒抱著胳膊蹲在地上,恨不得有個地洞能夠讓他鑽進去,“這話都快說了一萬遍了,誰還信啊?還有您那刀,別刮了成不成?這門都換了多少回了,再這麽刮下去,人家真該讓咱們賠銀子了。”

“賠就賠,公子我還賠不起麽?”嚴子桓又是一刀下去,門縫處隱隱透出了一線光,他頓時大喜,“寶兒你看,別看這刀小,還真管用。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功夫不負有心人,照這麽下去,這門很快就穿了。”

“是是是——”寶兒沒好聲氣地歪著腦袋,“估計這門還沒穿呢,又該換上新的了。”

“你這孩子,怎麽盡說些滅你家公子威風的喪氣話。”

“公子你有威風麽?”

“……”嚴子桓自動選擇忽略,繼續朝門那邊喊話,“楚楚啊,今兒個我得了個好消息,你要不要聽……”

“嘩啦!”門板那邊一聲響,那條門縫正在他不懈的努力之下又拓寬了些,一道水霧便從那縫裏射了出來,正好噴了他一臉。

他“啊呀”一聲倒跌在地上,顧不得屁股摔疼,拿起袖子先擦臉,擦一半又想起那袖子在門上蹭了灰,又連忙張了雙手朝寶兒道:“快快,給我擦臉。”

寶兒慢吞吞地從懷裏取出塊錦綢帕子,一聲不吭地替他細細地擦了,又蹲回原地,隨手就要將帕子扔了。

“別扔別扔!”他忙扯了過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歡歡喜喜地放入自己懷裏,“這上裏有楚楚喝過的茶,還沾了楚楚的唇香,不能扔。”

寶兒一臉呆木。

嚴子桓已站了起來,湊著那縫往裏看,卻除了光亮之外什麽都看不到,才道:“我聽說啊,前陣子大鄴跟烏蒙打了一仗呢……”

等了等,見裏麵還是沒什麽動靜,他又道:“據說打得挺激烈的,大鄴的皇帝陛下還受了傷……”

再等了等,還是沒動靜,他突然不往下說了:“算了算了,反正你也不喜歡聽,寶兒,咱們走吧,公子我刮了半日的門,累了,得回去歇著……”

門無聲開啟,楚清歡站在門邊:“既然話題都開了頭,何不把它說完。”

“楚楚,你出來了?”他彎著眸子,腳步卻往外挪了兩步,“不說了不說了,你不想聽,我說了反惹你嫌聒噪,我回去歇會兒,待會兒再來……”

“站住!”她冷了臉,“把話說清楚,到底誰受了傷。”

他拍拍胸口,一臉受驚的表情,“楚楚,你嚇死我了,能不能對我溫柔點?”

她眉梢一挑:“說不說?”

他搖搖頭,很是無辜:“本來是要說的,被你這麽一嚇,都給忘了。”

她抬起一隻手,手握成拳,語氣溫柔:“要不要我提醒提醒你?”

“你又嚇我。”他雙手捂了鼻子,甚委屈,“這下更加想不起來了。”

她閉了閉眼,忍下揍人的衝動,用盡量平緩的語氣道:“好好想,大鄴跟烏蒙到底是怎麽回事,又是誰受的傷。”

“好吧,我想想。”嚴子桓仰著頭,想了半晌,道,“其實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聽說烏蒙的一些部落在大鄴邊境作亂,大有衝殺進來的意思,皇帝陛下雷霆一怒,親自出馬,然後被流矢射中……至於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楚清歡沉默了片刻,才沉聲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他袍袖一揮:“當然是真的。”

“那你還敢說是好消息?”

“難道不是?”嚴子桓很是理所當然,“你看啊,他若不把你從文晉搶走,你現在還好好地待在文晉,我跟你也不至於這麽生分,是不是?那他對我來說就是仇人了,他受了傷,可不就是好消息?”

楚清歡看著他淡緋色的雙唇一張一合,再歪的理從他嘴裏說出來也未見他臉紅氣喘上半分,沉默不語。

“楚楚,裏麵煮了什麽茶,好香。”嚴子桓也不急著走了,往裏探了探頭,伸出腳便要往裏擠,“不請我進去喝一杯?”

“砰!”楚清歡隨手一甩,門砰然合上,險些夾斷他的腿。

嚴子桓連連往後退,嚇得麵無人色:“好險好險……楚楚,知道你狠心,可也不能謀殺親夫不是……”

“再敢胡言,小心我揍得你鼻子開花!”裏麵冷冷的聲音傳出。

他扁了扁嘴,果然不敢再說話,片刻,房門再度開啟,一身墨色衣袍的楚清歡走了出來,手裏僅提一個簡單的包袱,見他仍蹲守在門外,也不作理會,隻是敲開隔壁房間的門,對高越禮部侍郎交待了幾句,便提了包袱往外走。

“楚楚楚楚……”嚴子桓一提衣擺,顛顛地追了上來,“你這是要去哪?帶我一起去。”

她腳步不停,徑直走向官驛馬廄,隻道:“若是司馬如來找我,你就跟他說我去了大鄴,不日即回。”

“你要去大鄴?”嚴子桓驚訝,隨即道,“我才不做這個傳聲筒,要說你自己跟他說。”

“說不說隨你。”楚清歡解開馬索,翻身上馬,低頭看著他道,“若是消息屬實,我便欠你一份人情,如若有半句虛假,你知道後果會如何。”

嚴子桓眼角一抽,苦著臉提醒:“溫柔,溫柔……”

楚清歡卻已一抖馬韁,座下健馬如脫弦之箭射出。

“哎,楚楚,帶上我啊……”嚴子桓提著衣擺直追,一直追到官驛門口,看到那黑衣黑馬絕塵而去,久久,微微一笑。

“公子,”寶兒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聲音裏有著擔憂,“你這可是第二次放她走了,若是主上知道了,隻怕……”

“隻怕什麽?”他淡淡道,“責罵?還是責打?放心吧,他不會對我怎樣。”

“就算不會對你怎樣,但主上的脾氣你是最清楚的,次數多了未必就能饒得你。”寶兒見他說得輕描淡寫,更為憂心,“況且,就算你現在讓她走,萬一他們在路上正好碰上呢,你這不是白白多了份罪。”

“他們到甘寧不是還有兩日路程麽,與她又不是同一條路,碰不上。”他捏捏寶兒的臉,“別整日裏象個小老頭似地皺著臉,就算他們有可能會碰上,不還有鍾平盯著,出不了岔子。”

伸了個懶腰,又抬頭看了看日頭,他晃著衣袖慢悠悠往裏走:“回房吧,先回去睡一覺,補足了精神晚上好出去找美人……美人啊美人,霧裏花水中月,倒叫公子我怎生找……”

慵懶散慢的調子如妙伶唱戲,婉轉曲折,一個調子轉了三轉還拖了個長音,嫋嫋回蕩在官驛院中,餘音不絕,寶兒在原地站了半晌,忽有些悲從中來,喃喃道:“公子啊公子,你這又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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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過,一條黑影快速潛行於兆京的街巷之中,月光極淡,偶有犬吠之聲傳出,更顯幽靜。

夜裏的兆京與她上次離開時沒有什麽不同,隻是那時正值儼儼冬日,鵝毛般的大雪落了一肩,她一心想著離開,隻留下那簡單的六個字,甚至沒有回頭,如今過了半年,卻又因為一條未知真假的消息而主動回來,未及撣去一身的塵土,奔向那人所在的巍峨宮城。

從甘寧到兆京,她一路急趕,腦海裏盤旋的都是嚴子桓所說的那句“至於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她不止一次想,不知死活,是否可以理解為生死未卜?

她做事從不後悔,然而每想起這四個字,便會想起那一晚的定邊城,在凜烈寒風之中,瀲豔火光之下,男子長發披散衣衫單薄赤著雙足坐於墨騅之上的模樣,那猶如深淵的深邃眼眸映著火焰,驚人的黑,又驚人的亮。

如果受傷是真,生死未卜是真,她是不是該後悔,後悔當初為了逃避皇後之位而再次選擇離開?

如果沒有離開,她可以代他出征,或者隨在他身邊,在流矢射來的那一刻,為他擋開,那麽,此刻也無需因為這未知的答案而焦灼憂心。

前世今生加起來,這種感覺也不過出現了兩次。

第一次是知道阿七被困於古墓,而組織選擇放棄了她。當時離阿七入古墓已有六天,真正的生死未卜,她什麽都沒有想,背著重磅炸彈不要命地將古墓炸開,然而那種或許將會失去至親之人的痛楚讓她再也不想經曆第二次。當她咬著牙在廢墟中扒出吃了六天蟒肉麵色慘白的阿七時,她第一次濕了眼眶。

第二次是現在。嚴子桓的話說得模棱兩可,表情亦看不出真假,但這種事又豈能拿來開玩笑。

無日無夜地趕路,一如當時他率軍趕來救她,那時的他是否也是如此心境,恨不能將兩地縮短至寸尺,跨步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