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奕此時，確實是在空地上。
餘震發生之前，他剛好手術結束，出來吃點東西。
他餓得狠了，覺得有些噎嗓子，俯下身去幹嘔了幾聲。
正低著頭，世界就開始搖晃，天旋地轉之間，整個人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餘震才停，霍奕也清醒了一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原來尚能勉強支撐的一個三層小樓已經倒塌，一堆救援人員圍在那裏。
霍奕暗道不好，這棟小樓的二次倒塌應該增加新的傷亡了。他轉身拿上急救包，衝著那小樓的地方就跑了過去。
霍奕到時，聽見人群中一個人在說話，“你們圍著我幹嘛，快去救人啊！”
“你少廢話！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沒死算你命大！你走兩步看看！”另一人吼道。
那人走了兩步，“你看，我真沒事兒。老天爺罩著我呢，你們快去救人，我緩緩。剛才有個小孩兒在三層左手邊那個廁所裏，膽子小的很，不敢出來，你們快去看看，還活著沒。”
餘震發生時，護士長就在附近，正好看到了前因後果。她見霍奕過來，低聲對他道，“餘震的時候，他還在三層救人，撤的晚了，直接被從三層拋出來了。”
霍奕詫異地看了護士長一眼，快步走到人群中，對著那個剛剛被拋出來的人道，“你快……”
他話還沒說完，那人便開始吐血，隨即失去了意識。
霍奕立刻道，“建立靜脈通道，補血補液，開腹探查。”
一行人把病人抬到了臨時手術室那邊，才發現，手術室都被占用了。
一個陪他過來的救援人員六神無主地道，“大夫，大夫，你救救他。他才剛結婚，婚禮都還沒辦呢。他老婆還在家等他呢……”
“霍大夫，鎮醫院的手術室空著，能不能用？”護士長道。
他們駐紮的地方就在當地的鎮醫院附近，但因為鎮醫院的主牆體有裂縫，因此安全係數不足，沒有被征用，而是選擇了在附近用帳篷搭了臨時手術室。
但無論如何，這個鎮醫院算是挺過了這場餘震，沒有出現坍塌。
“那不行啊，這個醫院太危險了。”那陪同的救援人員道，“小馬他……他要是醒著，他一定不會願意你們冒這麽大風險的。”
霍奕想到了他的數字。
陸微別還在等他。
他非常清楚，知道自己頭頂數字之前的他，一定會冒險去鎮醫院做手術。一個主牆體有裂縫的大樓，幾場不時光顧的餘震，他有理由推斷，這場手術，就是他頭頂上那個數字的來源。
現在，他可以把手術做得更快，但他能快過命運嗎？
他不知道。
但他不打算放棄。
他想到了傅茵，他終於也成為了和她一樣的人。拿生命這個最重要的籌碼冒險，去爭取更珍視的東西。
微別，秦立，如果真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請你們原諒我。
我不是逃兵。
我隻是太愛這個世界，所以才這麽想保護，和我一樣拚命保護這個世界的人。
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理解我，就像當年你們理解傅茵那樣。
事不宜遲，他咬緊了牙關，複又鬆開。為了最大化地讓同行人了解這事兒的風險，霍奕假做輕鬆地調侃道，“護士長，要是進去了，這可能就是咱們的最後一場手術了。”
護士長眼圈兒早紅了。她眨眨眼，把眼淚憋了回去，“他為了救那個孩子冒這麽大的險，我們為他冒這個險，值了。”
“那行，咱進去。老劉，給我們做個麻醉，糾正個酸堿。人收拾立整了，你先出來。”霍奕點點頭，又招呼了一個麻醉醫生。
他話音一落，立刻有不少人衝進了縣醫院，消毒、擺器械。
老劉早聽旁人說了來龍去脈，拍了拍手，“說什麽廢話呢！你以為你們外科大夫了不起，有你們在，一台手術就能完成了？我跟你講，能讓人在手術台上活下來的，是我們麻醉大神。哥跟你們一起去，走全場！放心，手術你盡管做，哥罩著你！”
在大家的幫助下，手術室很快收拾停當，其他人都撤出了縣醫院，整個空****的二層樓，隻剩下了四個人。
霍奕深吸一口氣，“我這一刀下去，可就後不了悔了啊。萬一到時候一個英雄變四個……你們真想好了？”
護士長和老劉都沒說話，但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有些事，明知隻有一線希望也會去做的，明知風險收益比極高也會去做的。
有些人非救不可。
霍奕下刀，一層層切開傷者的腹部組織，血液噴湧而出。
另一邊，陸微別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得暫時放棄追趕靳莉的想法，準備下午請假直接去找她。
接著，她按原計劃進行了下一場遺傳谘詢。
對方剛才雖然脾氣大，但陸微別一說正常為他們谘詢，人也恢複了和善。為首的男人，是三兄妹中的大哥，在被輪椅上的老太太打了一下後，還認認真真代表兄妹幾個，為剛才的態度道了歉。
陸微別也向他們道歉，剛剛確實是她因為私人問題耽誤了工作，請他們不要介意。
雙方氣氛和睦，一路進到了谘詢室。
那個坐在輪椅裏被推來的老太太是個肺癌患者，陸微別按常規，為她提了幾個方案，並一一做了解釋。
老人的三個兒女都聽得非常認真，問了不少問題，也做了不少筆記。
奇怪的是，無論陸微別提什麽樣的方案，病人的頭頂都沒有出現任何數字。
陸微別起了警惕心，介紹完所有的方案，她轉頭問家屬，“病人最近有沒有做過身體檢查？指標都還好嗎？”
“挺好的，昨天才去做了個基礎檢查。血常規、肝功、腎功、凝血都沒什麽問題。”老人的女兒說，“對了，我帶了檢查結果，您看一下。”
陸微別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確實身體指標算是不錯，突發卒中之類的疾病風險不高。
“怎麽了，是有什麽問題嗎？”老人的大兒子問道。
陸微別藏下了疑惑，笑道，“沒什麽。就是老年人大多數有些基礎病，本身就有風險。在腫瘤治療的過程中，因為腫瘤和藥物的雙重影響，也會影響身體本身的機能。很多時候，腫瘤病人的死亡不是腫瘤造成的惡病質，有些時候會是卒中、感染、營養不良這些原因。我擔心你們不知道，所以特意提醒你們一下。老人現在的狀態不錯，你們以後也可以保持對這些細節的關注，不要忽視。”
“好的。”老人的三個孩子都點了點頭。
“他們三個孝順，一直特別小心。”老人輕聲道，“就衝他們呀，我也好好治療。”
她是肺癌患者，說話急的時候會咳上兩聲，因此她說話的聲音又輕又慢，但三個孩子聽得都很是認真。
陸微別心下疑惑更強。
病人求生欲強、基礎條件好、看護小心，還能是什麽問題？
深靜脈血栓脫落造成的肺栓塞？
陸微別補充道，“還有啊，我看老太太是被輪椅推.進來的。按照老太太的身體狀況，其實是可以走兩步的。長期久坐的話，有可能會長下肢血栓，這種血栓很危險，可能會造成下肢浮腫，如果血栓塊脫落的話，還有可能堵到肺裏。”
“哎呦，這個我們之前還真沒注意！”老人的女兒道，“我們回去一定調整。我們呀，還是不夠專業。我回去買兩本書，好好學學。”
“好啊。”陸微別笑著點了點頭。
可是，老人的頭頂還是沒有數字。
陸微別沒辦法，隻好按照臨床試驗的數據和發表的文獻，推薦了效果可能最好的治療方案，把他們一家送出了門。
她看著這一家四口離開的背影，有些發蒙。
不會，她的超能力……失靈了吧？
“微別，一起吃午飯去啊？隔壁寫字樓開了個輕食咖啡廳，咱們也去裝一把小資去！”絮絮碰見陸微別，笑嗬嗬地招呼她。
陸微別小小地做了個深呼吸，試探道，“輕食有什麽好吃的？咱們吃麥當勞去吧？他家最近在賣那個限定的黑芝麻冰淇淋，聽說特別好吃。”
“你早說你喜歡麥當勞啊！”絮絮立刻開心了起來，“咱公司其他人都不愛吃這垃圾食品，我都找不著伴兒。走走走，麥當勞麥當勞！”
陸微別小心翼翼地盯著絮絮。
沒有數字。
陸微別眨眨眼。
“你可別後悔啊，吃一口炸雞，長一兩脂肪，堵一毫米主動脈。”陸微別挑眉道。
“哪兒有你說得那麽邪乎？我高中三年，正好學校邊上有個麥當勞，我每周至少去一次，我不說，你看得出來嗎？咱又不是天天吃！”絮絮搖頭晃腦，“再說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陸微別看著絮絮的樣子，看著看著眼睛就濕了。
她的人生重新開始了。
普通、無知、自由的人生，開始了。
她眨眨眼，笑道，“你這什麽神經病比喻？”
絮絮伸手攬住了她的肩，“當代文豪，我們都是會修辭的！這叫‘通感’，懂不？”
陸微別搖了搖頭，“你的語文老師要是知道，非得過來打死你不成。”
“我不就是仗著你不認識我語文老師嗎？要不我有這個膽子？”絮絮道，“你幹嘛一直老盯著你的手機啊？等男朋友電話啊？”
“……”
“不會吧？你真有男朋友了？”兩人漸漸走遠，隻有絮絮的大嗓門還能有些存在感。
陸微別手裏緊緊捏著手機，心裏暗暗祈禱。
淅川。
霍奕止住了傷者的大出血，傷者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厲害啊，你現在手越來越快了。”老劉誇他。
他話音未落，房子就開始微微搖晃起來。
霍奕立刻俯身擋在患者傷口上，“老劉，他能穩定多久？”
老劉立刻會意，“一個小時左右。”
“現在轉移有風險吧？這餘震應該一會兒就過去了。”護士長道。
霍奕道，“不要冒無謂的風險，咱們趕緊離開這棟樓。我主刀，我負責！”
“行，咱們走。”護士長道。
三人遮好傷者的傷口，推著輪床和麻醉機，快速離開了縣醫院的手術室。
餘震沒有停歇的意思，三人搖搖晃晃離開醫院大樓沒多久，醫院大樓就轟然塌了下去。
“有手術室空著嗎？”霍奕在爆土揚煙中喊道。
“有！我這邊剛結束，手術室正好空了！”秦立喊道，“你個混賬王八蛋！等你出來我們再算賬！”
“出來給你當球踢！”霍奕認命。
麥當勞裏，陸微別舉著手裏的甜筒，吃得心不在焉。
突然，她手機響了。
霍奕的微信，“躲過餘震，平安。”
陸微別微微笑了起來，一字一句地打下，“我超能力失靈了。”
“恭喜。”霍奕打下這兩個字，放下手機，又接了下一個傷員。
“恭喜。”陸微別微微笑了起來，終於安心放下了手機。
哪怕還沒入春，陽光也依然很好。
人生很好，未知很好，渺小而努力的人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