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奕走後,陸微別站在原地發了會兒愣,這才緩過了勁兒來,默默穿好外套,電話聯係了吳小凡。
陸微別先到公司。
谘詢室裏的東西已經被人收拾幹淨,被許寶華打翻的水杯、踢歪的桌子,已經恢複了原樣,一切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陸微別靠在椅背上,閉著眼,長長地出了口氣。
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啊,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待了不知多久,吳小凡給陸微別發了微信,說他們已經到了公司。
公司前台已經下班,陸微別去大門口給吳小凡他們開門禁。
吳小凡看見陸微別通紅著一雙眼睛,嚇了一跳,“微別姐,你怎麽了?”
陸微別自然不能說,她剛送走了一個來谘詢的病人,隻好含糊其辭地道,“沒什麽,剛剛有點兒私事兒。”
吳小凡還想再問,被張永安拽住袖子瞪了一眼,就閉了嘴。
陸微別將兩人引到谘詢室,給兩人倒了水,看著兩人臉上忐忑不安又飽含希冀的目光,心裏難受得厲害。
她借著遞資料的機會稍稍閉了閉眼,把眼淚憋了回去,平靜了一下心緒才開口,“張阿姨,根據這份檢測報告,您沒有特別適合的靶向治療藥物,這意味著,在姑息性手術之後,您可能需要從化療、放療、以及免疫療法中選擇一個。”
吳小凡的眼神立刻暗了下去。
張永安的手微微顫抖,她攥住了拳,以期止住這種顫動。
陸微別咬了咬牙,撐著向兩人介紹完了所有的治療方案。
張永安的狀況令人意外的差。
明明她現在還是能跑能跳的狀態,但無論哪種治療方案,她剩下的日子都隻剩了不到七十天。
陸微別心念一動,不同以往地加了一句,“不知道之前的問題,你們的答案是什麽,但是你們非常排斥治療方案帶來的風險和不良反應,也可以隻選擇支持性療法。醫生會使用藥物改善您的疼痛等不良的身體狀態,讓您可以獲得更平靜地離開。”
張永安頭上的數字,停在了117上。
看來,張永安的身體狀態已經非常不好,可能原本底子就一般,禁不起折騰,不治療竟然是對她而言的最優方案。
張永安點了點頭,回答道,“這個我們來之前已經決定好了,如果治療太痛苦,又對結果改善有限的話,我們更願意采取支持治療。我剛才也聽你說了那些副作用什麽的,也都挺遭罪。我們就支持療法吧,支持療法也挺好,對不?”
後麵那半句,卻是對吳小凡說的。
陸微別這回是徹底放下了心,張永安的神色看起來頗為平靜,看來能夠度過非常順利的小半年。
吳小凡神色卻有些惶恐,“媽,人家專業人士都沒說什麽呢,你怎麽就給這些療法判死刑了?”
這話一出,陸微別和張永安都是一愣。
“微別姐,你剛才說的那些不良反應,真的都會發生嗎?”吳小凡小心翼翼地問道。
陸微別一顆心沉到了海底,假裝鎮定道,“……這個也是因人而異的,我能提供的就是一個統計數據。一般來說,我們把發生概率超過十分之一的不良反應稱為十分常見的不良反應,發生概率在十分之一到百分之一的稱為常見,發生概率在百分之一到千分之一的稱為偶見,萬分之一到千分之一的稱為罕見,小於萬分之一的稱為十分罕見。我給你們的報告裏有比較詳細的概率劃分,你可以對照著看一下。”
吳小凡像抓住一個救命稻草一般,開始一條一條看說明書中的資料。
他本身雙眼放光,卻越看眼神越黯淡。
腹瀉、嘔吐、皮炎、口腔炎……
這些不良反應,全都是十分常見的。
竟然全都是十分常見的!
他再想讓他媽媽留下,也不能說出諸如“十分之一的概率不算高”的鬼話。
“十分之一?不是百分之百嗎?”張永安插了話,聲音聽起來很有些驚喜。
吳小凡死盯著那份報告書,沒有看到張永安的表情。
但陸微別卻看得到。
她看到,張永安眼睛濕漉漉的,臉上沒有任何欣喜之意,而是滿溢的慈愛。
“百分之十也不是什麽低的概率……”吳小凡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垂著頭低聲道。
張永安佯怒道,“你這孩子!媽以前怎麽教你的?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要放棄!還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我會沒事啊,怎麽能不試試呢?”
此時,她已經調整好自己的表情,顯得自己真的是想試試看似的。
吳小凡欣喜若狂,卻仍然小心翼翼的,“媽……你確定嗎?”
陸微別紅著眼睛偷偷擦了把眼淚。
張永安注意到了陸微別的失態,怕吳小凡發現什麽端倪,忙找了個借口,在身上翻了翻,假意急道,“哎呀,你先別管這個,我手機在你那兒嗎?”
“不在啊,是不是落在車裏了?”吳小凡問道。
“那你快去幫我看一眼,別到時候人家把咱家車砸了。”張永安道。
“這黑燈瞎火的哪兒有人能看得見你手機啊?咱先把正事兒說了。”吳小凡道。
“不行!萬一人家給我打電話呢!你快去看一眼,要不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張永安道。
吳小凡無奈,隻好快步下樓,去幫張永安找手機。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張永安歎了口氣,對陸微別道,“想哭就哭一會兒吧,一會兒小凡回來,別讓他看出來。”
陸微別抹了一把眼淚,“為什麽改變主意?”
“因為他還沒準備好。”張永安笑道,“小凡他還是個孩子,今年剛剛畢業,還沒開始工作。對這世上的人情世故還不熟悉,我得再幫幫他。”
陸微別猶豫了一下問道,“可是,也許接受治療,你的預後會更差,你就更沒時間陪他了,這樣也沒關係嗎?”
“我不是說要長長久久地在這個世界上陪著他。”張永安笑了笑,“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小凡他爸死的早,我一個人把小凡帶大,身體虧空得厲害,哪兒能扛得住放化療啊?”
“那你還……”
張永安解釋道,“我一直跟小凡說,凡事都要盡力。可人出了學校,這規矩就不是這樣的了。人得學會權衡,學會放棄,學會往後退。我原本沒教他,是因為這事情實在太殘忍,我希望可以由這個社會告訴他,而不是由我告訴他。”
“您連告訴他這個道理都不肯……”陸微別囁嚅道。
“是啊,我連告訴他這個道理都不肯,又怎麽能用自己的死亡教會他這個道理呢?”張永安道,“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權衡、放棄的,不能是我的生命。”
“您不後悔嗎?”陸微別紅著眼睛問道。
“後悔什麽?”
“後悔……這一生都撲在孩子身上,後悔,人生最後的決定也是因為他而做的。”陸微別道。
“當然不啊,看到他活得好,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兒。”張永安歎道,“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媽媽都像我一樣。但對我而言,從我見到他的那刻開始,我就什麽都不害怕了。不害怕死亡、不害怕離別,也不害怕犧牲。”
“我媽媽也說過類似的話。”陸微別垂頭想了想,“可如果,小凡他其實並不需要您做到這一步呢?我之前也跟小凡聊過,他是個很堅強、很懂事的孩子,他現在隻是太害怕了,也許明天他就可以反應過來,也許他不需要這麽多的犧牲……”
聽到陸微別這話,張永安笑了笑,“你還沒有孩子,也沒有戀人吧?”
陸微別搖搖頭。
“等你有了,你就會明白。你愛一個人,就想把所有的自己覺得最好的東西給他,無論對方需不需要。愛是很蠢的。”張永安笑道。
“既然都知道了,為什麽不聰明一點呢?”陸微別問道。
張永安搖搖頭,“因為這世界上沒有事情是沒有風險的。我愛他,就會想要替他承擔一切的風險,想要他一點傷都不要受。這麽一來,我又如何聰明得起來?”
陸微別似懂非懂。
“我沒有辦法權衡,所以自然會做些很蠢的決定。”張永安看出了她的迷惑,“所以啊,蠢不是愛的缺點,而是它閃閃發光的原因。”
陸微別看著張永安,她臉上畫著精致的妝,穿著非常優雅的套裝。
她聽吳小凡說,張永安為了養大他,從擺地攤開始,一步一步把生意做大,直到他衣食無憂。
這麽優秀的商人,怎麽會蠢?
無非是,做了個選擇罷了。
“那……您也希望小凡會這麽去愛一個人嗎?”陸微別猶豫了一下,問道。
“當然。”張永安笑道,“我希望他有機會去愛。”
“您不心疼他嗎?”
張永安道,“如果他這一生都沒有這麽愛過,那才是真正的孤苦無依,我才真的會心疼他。你們年輕人啊,總覺得愛很蠢,能毀天滅地,但其實,愛是力量。犧牲這個詞,不光可以和眼淚關聯。我很開心。”
這時,張永安的手機響了,吳小凡打來的。
張永安拿起手機,數了十下以後才接起來,“哎呀,原來手機在我這兒!兒子,你快回來吧!”
夜深人靜中,吳小凡無奈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依然清晰可見,“哎呀,媽,你以後能不能別這麽咋呼?下次先打個電話再讓我下去找行不行?”
張永安一挑眉毛,“那可不行!萬一真落車裏了呢?你打電話,不就正好被人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