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要是化療藥呢?他能挺過去嗎?”陸微別深吸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
受職業道德的限製,她也隻能說這麽多了。
“化療藥肯定也沒問題啊!我不是說了嗎,這老爺子,生命力特別頑強……”李知書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他轉頭,定定地看著陸微別。
陸微別有些悲傷地看著他。
李知書倒吸了一口涼氣,僵硬地轉回頭,閉上了眼。
陸微別也不催他,安安靜靜地等在旁邊,等他開口。
一切都陷入了靜止,隻有從閉不嚴的窗戶縫裏灌進來的嗚嗚的風,才能提示這個世界仍在運轉。
“我不是介意那場謝師宴。我介意的是我讀博的這段時間。”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李知書才開口。
“你覺得……你忽視了家裏人?”陸微別問道。
“是啊,這段時間我太累了,每次回去都累得神魂顛倒的,也沒在意我爸的變化。我老覺得,他們還年輕呢。誰知道一晃眼,他們都這麽大了。”李知書歎道。
“其實有些腫瘤,早期真的很難發現的。不管你多細心多小心都是一樣的。你也別太自責了。”陸微別安慰道。
“我以為,隻要回家,他們就永遠會在。”李知書道,“我書算是讀到狗肚子裏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麽明白的話,我居然沒有讀明白。你看,你來做遺傳谘詢,這麽重要的事兒,我居然沒有參與。”
“我覺得吧……其實你不參加也沒什麽的,反正我出具了書麵報告,你可以拿著報告再來找我谘詢。”陸微別道,“不過在此之前,你可能需要加強一下和家裏人的溝通。”
李知書苦笑,“我一直以為,我的家庭氛圍很好,沒什麽不能說的。”
“人總會多多少少撒點小謊或者隱瞞一些重要信息的吧,他們瞞你,不是因為你的家庭氛圍不好,而是因為你的家庭氛圍太好。”陸微別道,“你不是也害怕,如果告訴你父親,你希望他盡可能地活著,會給他增加心理負擔嗎?”
李知書沉默不語,好半晌,才又開口,“你也有秘密嗎?”
陸微別微笑,“有啊。我有很多秘密。”
“人活著都會這麽累嗎?”李知書又問,“年齡越大,就有越多不能跟別人說的話。”
陸微別想到這二十多年來無人理解的人生,又想到綿綿和霍奕,“可能是吧。但也許會有一天,會有那麽一個人分享你的秘密也說不定。”
“那樣……就會輕鬆了嗎?”李知書蒼涼道。
陸微別一怔。
以前淨顧著替薛綿綿難過,然後又忙著跟霍奕吵吵鬧鬧,竟然忘了這個問題。
陸微別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鬆動了。
“是啊,那樣就會輕鬆了。非常輕鬆。”陸微別微微笑了出來,“可能人生的很多痛苦,都來自於不被別人理解,以及為了防止別人不理解,硬生生鎖起來的自己。去跟他們聊聊吧,你會喜歡他們的答案的。”
李知書還是很猶豫,“我很擔心,我爸他為了顧及我的感受,勉強自己接受非常痛苦的治療。”
陸微別歎了口氣,“這位少年,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為了什麽來找你,你忘記了?”
李知書一愣,“你問我化療藥他能不能挺過去……你是因為我爸他不想遭罪……”
陸微別打斷了他,“他不想遭罪我來找你幹嘛?再說了,我是非常有職業道德的,病人出於自己清醒的意誌決定放棄更長的生存期,我是一定會尊重的。”
“那你……”李知書還是沒反應過來。
“他給了我一個匪夷所思的原因,所以我來確認,這個原因,究竟是不是值得的。”陸微別道。
“但萬一,他當時是因為不好意思跟你說真實的原因,所以騙了你呢?要是我這麽貿貿然地過去,讓他為難了怎麽辦?”李知書問道。
“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陸微別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隨即又帶了點笑意,“不過我聽說,有個日本人曾經說過一段話,大意是這樣的:‘自我’這種東西是看不見的,你要去和外界碰撞,反彈回來,才會知道什麽是自我。”
“山本耀司。”李知書道,“日本一個非常厲害的服裝設計師。”
“這你都知道?很博學啊!”陸微別笑道。
“我之前在同學的朋友圈裏看到的。”李知書道,“但這事兒哪兒是那麽容易的?……如果你是我的話……”
陸微別的臉上的笑容複雜起來。
原來這就是霍奕要告訴她的事情?
陸微別歎了口氣,“我不是你。我也不可能是你。我把和你碰撞的東西帶給你了,接下來的路,要你自己走了。選擇一個你想成為的自我,然後堅持下去吧。”
“我隻是想知道,怎樣我才不會後悔!”李知書急道。
陸微別的眼前閃起了走馬燈。
她封閉住自己,保護住了家人的性命,但她的家人和她不再親密。她可以看得出來,她媽媽有多想和她推心置腹地談一場話。
她幫助綿綿體體麵麵地離開,代價是綿綿永遠不會看到下一個春天。
她救了一個小男孩兒,但卻差點害死一個男人。如果不是她有幸看到那些數字,沒有人搭把手,霍奕一定死定了。
還有張林,他究竟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了嗎?她永遠不會知道,甚至張林自己,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陸微別歎了口氣,“也許,無論怎樣,你都會後悔。人生的選擇題由我們來做,但每一個選項都沒有那麽完美。所以,無論選什麽,我們都會後悔。”
李知書整個人塌了下去,顯得非常頹喪。
“我隻能告訴你,從治療效果來看,我有比較充足的證據推測,靶向藥的治療效果不會太好,我依然推薦化療藥物作為藥物治療的支持。其他配套的治療方案,需要醫生進行決策。”陸微別道,“至於治療過程中遭受的痛苦,不同的生存期帶來的其他的諸如旅遊、家庭生活之類的附加值,這是我沒有辦法衡量的。”
李知書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究竟什麽對他才是重要的。我應該提前問的。現在……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問出實話了。”
“你換個角度想,這次的病情你沒瞞住他,幾乎所有的醫療信息他全都知道。無論他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都是他現在下的決策。”陸微別道,“你有選擇權,選擇不擾亂他,還是選擇不留疑慮。”
“哪個會更好呢?”李知書問道。
“你的決定呢?”陸微別問道。
“我不知道……我……”李知書慌亂了一陣。
陸微別的臉色漸漸白了,“你剛才的決定是什麽?”
李知書頹然道,“不告訴他。”
陸微別心跳如擂鼓,因為她剛剛看到,李知書頭頂出現了數字,一路下降到了157。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李茂使用靶向藥的話,壽命終止後不久。
陸微別深吸了一口氣,結結巴巴地道,“或許……你也可以試試看,告訴他你真的很想讓他活著。畢竟,關於這件事情上,你父親他可能存在一些……誤解。誤解……可能就會帶來錯誤的決策。”
李知書疑惑地看著她,“你真的這麽覺得?”
“是啊!”陸微別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或者……或者,如果你覺得太激進的話,你也至少可以告訴他,你並不覺得他這場病是因為這頓謝師宴吧,別讓他帶著誤會走。”
李知書若有所思。
“隻是解釋一個誤會而已,沒什麽的。這也不算逼他,對不對?”陸微別趁迷糊打鐵,“再說了,你看你剛剛做的這個選擇,其實就表明了……表明了實際上你也不是想讓他能活多久活多久,也是希望尊重他的意見的。就你這個想法,想非常明白地告訴他,也沒什麽風險的,真的。”
“你說得沒錯,解釋一個誤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去跟他說清楚,我沒有因為謝師宴的事兒難受,就是最近實驗室太忙,所以人有點兒累,狀態不好。至於治療方案,讓他根據自己的想法選擇。”
李知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樣就稍微撒一點小謊,不告訴他我因為沒陪他過家庭生活而後悔,也不會給他增加負擔。”
這話一出,陸微別就看見李知書頭頂的數字又浮現了出來,這回是一個勁兒的往上跳,以一個五位數收了尾。
於是她拚命點頭。
“這樣真好!謝謝你微別!”李知書高興道。
“不用不用,我這也是順便的……舉手之勞。”陸微別偷偷鬆了口氣,“希望你們一家人,可以盡可能好地度過未來的日子。”
李知書拚命道謝,將陸微別一路送出了大門。
陸微別強撐著跟李知書道了別,轉過身去落荒而逃。
逃跑的路上,她還不忘給霍奕發了個微信,“碰撞你個大頭鬼!別人去撞的時候什麽都看不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的!”
好半晌,霍奕都沒有回複。
估計又是在做手術。陸微別想。
她心裏裝著事兒又找不到人說,整個人心煩意亂慌張無措,恨不得把手機摔到地上去發泄一下。
當然,這種程度的膽子,她還沒有修煉出來。於是她找了個安靜的角落,狠狠地喘了兩口氣了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