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喝就好,好喝就好。”李茂點了點頭,“陸老……微別啊,你來的正好,給你拿兩盒喜糖走。”
“喜糖?”陸微別腦子已經宕機了。
她確實是來給一個腫瘤晚期患者做谘詢的吧?
“我兒子,博士畢業了,學自動化的,我們送點兒喜糖,給他慶祝慶祝!”李茂頗為自豪地道。
“啊,謝謝謝謝,恭喜恭喜!”陸微別忙接了喜糖,道了謝。
李茂夫婦一臉喜悅和克製,正期待地看著她。
陸微別遲疑了兩秒,想了想那杯普洱茶,握緊了拳頭。
“博士畢業很不容易啊,您家兒子在哪個學校念的書啊?”陸微別搭話道。
李茂夫婦像是得了特赦令,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他們的兒子有多優秀。
李茂夫婦並沒有受過大學教育,但心裏卻非常尊重讀書人,給孩子取名叫李知書,一直希望他能學好知識。他們一家一開始並不寬裕,那也經常會買些舊書回來給孩子看。一來二去,孩子還真對學習感了興趣。
後來,他們家因為拆遷開始變得寬裕了一些,更是把孩子的課外班放到了開支的第一位。
這一家子,扛過了貧窮,也扛過了暴富,現在李茂夫婦有幾間房子在收租金,還開了一個小水果攤,李知書從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學畢業,又找到了數一數二的工作。
“他大學以後,我們給他辦了個謝師宴。謝師宴嘛,你總得敬人家老師兩杯,是不是?”李茂把故事從李知書出生一直講到了博士畢業,聲音低落了下去,“誰想到,那一場酒,就把我送到這兒來了。”
陸微別一愣。
李茂歎道,“微別,實不相瞞,我這一輩子啊,什麽都經過了,值了!生啊死啊的,我其實都無所謂,但是小書他不一樣,我要是真不行了,他得後悔一輩子。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活下去,我都要活下去。任何一種治療方案,隻要你覺得有效,你盡管提,我一定配合!錢不是問題,實在不行我們賣幾套房子。”
陸微別猶豫了一下,“李叔,您現在的狀態,想要痊愈是比較難的,但我們可以想辦法把生存的時間延長。我建議您還是要跟您的兒子聊一聊,您現在的身體狀態,並不是那一頓飯一頓酒造成的,讓他不要有那麽大的心理壓力。”
“唉,勸了,誰沒勸過呢?”李太太歎了口氣,“可是再怎麽解釋又能怎麽樣?對他而言,他爸爸就是因為那一杯酒才惡化的。”
“所以啊,其實我們也不指望什麽痊愈,如果能讓我狀態變好一點兒,讓他緩過這個坎兒就行了。”李茂道。
陸微別點點頭,“好,那我們現在開始。您現在的狀態,醫生不建議手術治療,所以我們主要講一下藥物治療的幾種可能方案。”
李茂夫婦點頭,聽得認真。
陸微別說過了所有的情況,發現用FAP化療,李茂的生存期是最長的,有大概三年的時間。
這個FAP化療方案是一個三藥聯用方案,因為加了ADM類的藥,副作用會更強一點,一般隻推薦給心髒、腎髒狀態比較好的患者使用。
陸微別猶豫了一下,做了總結,“李叔叔,目前看來,FAP化療的方案最有可能最大化地延長生存時間……但,這個方案的副作用很大,您可能在治療過程中比較痛苦……”
“姑娘,你的意思是,我用這個方案,活得時間能長一點?但就是難受?”李茂問道。
“是。”陸微別點點頭。
“怎麽個難受法兒呢?”李太太問道。
“每個人用藥的反應不一樣,這個我也說不好。病人可以感受到的變化,可能會有惡心、嘔吐、口腔炎、脫發、高熱這些反應。當然,針對症狀我們也會有一些藥物幫助控製,不會任由病人承受這些痛苦。”陸微別道。
“就這個?”李太太鬆了口氣。
“啊?”陸微別一下沒反應過來。
“這算什麽啊?微別,你不知道,我們老李,之前有次在工地上班,被木板砸了個碗大的口子,光縫針就是七針。當時那地兒偏,他都沒打麻藥。那麽疼都過來了,這點兒事兒算什麽?”李阿姨道。
“也不能這麽說……化療藥帶來的副作用是長期的,可能幾年裏症狀都不會消失。像外傷這種突發的情況,身體會分泌腎上腺素,讓人覺得沒有那麽疼。但像口腔炎這種慢性的疼痛,腎上腺素是幫不上什麽忙的。”陸微別道。
李叔揮了揮手,“口腔炎不就是爛嘴嗎,那不是問題!像什麽惡心想吐什麽的更不是事兒啊,小書他媽之前懷孕的時候,天天吐,那她不是也扛下來了嘛。脫發也無所謂,我剃一光頭,都不給家裏添亂。”
“哎呀,我們之前還擔心,這就沒幾天了,沒想到這日子還能按年算,這是好事兒啊,好事兒!”李阿姨道。
“是啊,指不定能等著咱家小書成家呢。”李茂笑道。
陸微別也笑,“那就好,那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您的腫瘤科醫生了。”
“唉,等一下等一下!這個副作用,是從吃藥開始就會發生嗎?”李茂問道。
“可能不會吃的當天就開始,但是後麵幾天副作用就會起來,可能一周左右吧。這個也跟人的體質有關的。”陸微別道。
“那不行那不行,那小書那邊,心裏也過不去這個坎兒,那不行。有沒有副作用小一點兒的辦法啊?”李茂問道。
陸微別咬了咬牙,“李叔,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咱們能不能試試,先把話說跟李先生說開了,然後再做決定?”
“是,你這病不能不治,小書那邊,自己會調整的。”李阿姨也勸。
“你們兩個不懂啊。誰還不知道,這癌症不是一天兩天長成的?這都晚期了,誰都知道,不是那一杯酒的事兒。”李茂歎了口氣,“可要是我從那一杯酒開始,身體就再也好不起來了,那他就會永遠記得那一天,記得就是從那杯酒開始,我身體就不行了。咱們用靶向藥吧,我聽說那個副作用小。”
“但是你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活啊,李叔叔,您確實有一個可以被靶向藥特異性殺滅的HER2基因突變。但這個突變對應的藥物是肺癌乳腺癌之類的癌症,目前沒有證據證明這些藥能對肝癌有作用,這樣太冒險了。”陸微別搖了搖頭,“而且就算是攜帶這個基因突變能被相應的藥物控製,這類細胞的豐度也太低了,隻有百分之七的腫瘤細胞攜帶了這個突變,這是很危險的。這意味著腫瘤細胞會很快對這個藥發生耐藥,沒有辦法控製住狀況。”
事實上,如果使用靶向藥的話,李茂隻有139天可以活。
“不是,你剛才說耐藥,是什麽意思?”李茂問道。
陸微別想了一下,“適者生存,優勝劣汰,這您聽說過吧?”
“聽過,聽過。”李茂連連點頭,“不就是說做人得努力適應環境嘛,適應環境才能生存。”
陸微別點頭道,“對,是這個意思。那您知不知道,這世界上的生存資源都是有限的,適應環境的物種會把不適應環境的物種擠死?”
“你這個想法不對!我們要一起把蛋糕做大,不能想著去擠死別人。”李茂道。
……看來得詳細解釋一下這個概念了。
陸微別想了一下,“您說的對,那我們不討論現實問題了,我打個比方吧,假如現在有一百隻白兔子,十隻黑兔子,每對兔子可以生兩隻,那它們全部都生完小孩兒以後,有多少黑兔子,多少白兔子?”
“他們生的小兔子都和他們顏色一樣嗎?”李茂問道。
“是。”陸微別點頭。
“那白兔兒和黑兔兒一起,生的是什麽?”李阿姨問道。
“……咱們規定白兔子隻能和白兔子在一起,黑兔子隻能和黑兔子在一起。”陸微別道。
李茂夫婦點點頭,掰起了手指頭。
“三百隻白兔兒,三十隻黑兔兒。”過了一會兒,李茂抬起了頭。
“不對,二百隻白兔兒,二十隻黑兔兒!”李阿姨打斷道。
“嗯,二百隻白兔子,二十隻黑兔子。”陸微別立刻給予鼓勵,並一邊暗罵自己出題出得太繞一邊迅速推.進話題,“那麽,現在有二百二十隻兔子,可現存的食物隻能養活二百隻兔子,那麽這些兔子裏,黑兔子和白兔子,是不是都得死一些?那最後白兔子是不是就不到二百隻了?”
“哎呀,這題怎麽這麽殘忍呢。”李阿姨抱怨道。
“……是,我以後打個別的比方。”陸微別低頭認錯,繼續推.進話題,“但這次咱們就湊合用這個例子吧。我繼續說哈,但要是在它們生孩子之前把黑兔子全殺了,那麽繁殖後就隻有二百隻白兔子,食物夠吃,就全能活下來。到最後,二百隻白兔子全能活。”
李茂夫婦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氛圍一下子有些尷尬,李茂挺身而出,打了個哈哈,“咳,這話應該說給小書聽,他聰明,能聽懂。我倆有點兒糊塗,你別介意啊。”
“沒有沒有,你們思路可清晰了!”陸微別趕忙出言安撫,“其實我的意思就是說,這個黑兔子呢,就是攜帶基因突變的腫瘤細胞;這個殺黑兔子的呢,就是靶向藥;這個白兔子呢,就是不能被靶向藥殺死的腫瘤細胞。至於食物有限的環境,就是人的身體。有突變的細胞和沒突變的細胞,因為生存資源有限,在身體內的增殖是有競爭關係的。用了靶向藥,就像定向殺死黑兔子一樣,不僅不能把腫瘤控製住,還有可能讓其他的腫瘤生長的更好。”
“這不對啊,我看別人,有不少人用靶向藥用得挺好啊,我們有個鄰居,得了肺癌,就吃靶向藥,活了快八年了,一點兒事兒沒有!”李茂道。
“靶向藥當然有用,但是用之前,咱們得考慮,有多少細胞可以被這個靶向藥殺死。您想啊,如果咱們剛剛殺的是白兔子,不是黑兔子,是不是效果就比較明顯了?繁殖後隻能有四十隻兔子。”陸微別解釋道。
李茂夫婦點了點頭。
“但是這黑兔子死了,還是有點兒用的吧?”李茂問道。
“……有,但是很有限。”陸微別道。
“那我覺得我們可以先試試,不行了,咱們再上化療。”李茂道。
“李叔叔,我們現在不清楚您體內腫瘤的發展狀況,盲目嚐試靶向藥的話,有可能會在嚐試期間讓情況惡化得非常快。而且我剛剛也說了,匹配的藥物不是針對肝癌的,能不能控製都還難說呢。”陸微別道。
“我們試試不就行了嘛,試試,試試。”李茂道,“大概能緩解多長時間呢?”
“……這個也是因人而異的,有的人可能根本不會見效,有的人可能一兩個月內腫瘤都在收縮。”陸微別道。
“可以啊,一兩個月可以。等那個藥物失效以後,咱們再化療!”李茂道。
“先使用靶向藥,再化療,這個也是一個方案。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建議您……”陸微別試探道。
李茂頭頂出現了數字。
陸微別看著那串數字,一點一點地跳動,最後停在了375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