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爺子也不待她反應，向著霍奕道，“霍大夫，咱們回去吧。讓他們幾個孩子自己在這兒琢磨琢磨。”
霍奕心中腹誹，他也沒有多大啊，怎麽就能叫陸微別孩子了？但他還是麵色不變，扶了老爺子回了病房。
薛綿綿還在發愣。
陸微別上前攬住她，“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微別，如果，我說如果……如果是你的話，你願意……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活著嗎？”薛綿綿斷斷續續地道。
“我……如果我能忍受的話，應該會的吧……”陸微別猶豫道。
“這你問她有什麽用？每個人的答案肯定都不一樣。就說我的話，要是我爺爺在的話，讓我幹什麽我都願意。要是我爺爺不在的話，給我身上拉一口子我都不樂意。這位大小姐，你自己的人生，不要著落在別人身上解決行不行？”劉昊插嘴道。
薛綿綿斜睨了劉昊一眼，“我當然知道每個人都不一樣。倒是你，至於的嗎？你爸媽不還活著呢嗎？就因為人家離個婚，就跟人家結仇了？當人家死了？”
劉昊臉色一黑，白了薛綿綿一眼，轉過了身去，“你懂什麽。”
薛綿綿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是我不懂還是你不懂啊？今天你爺爺知道這麽大一壞消息，你不知道在邊兒上守著，還在這邊跟自己爹媽較勁，害你爺爺著急，弄得整個醫院人仰馬翻的。你懂事兒啊？”
劉昊回頭上下打量著薛綿綿，“你緩過來了？不魂不守舍了？”
“不是還有希望嗎，那就別現在著急。老爺子說得對，活著比什麽都重要。活著的時候得好好活著。”薛綿綿道，“倒是你，沒病沒災的，較什麽勁呢？爸媽離個婚，至於嗎？”
“我都說了你不懂了！”劉昊氣道。
“你這什麽態度？”薛綿綿氣到了，“要不是你爺爺拜托我，我才不管你。你有本事發火，有本事把這事兒瞞得結結實實的別讓你爺爺知道呀！”
“你！”劉昊氣急，猛地站起來衝到了薛綿綿麵前。
陸微別本身不敢參與到兩人的對話中，卻越聽越膽戰心驚，眼見著情緒要失控了，趕忙上來插話，“劉昊，你是不是覺得，如果劉爺爺走了，你就沒有家了？”
劉昊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愣了一會兒，便像一個漏了氣的皮球一樣，整個人軟榻了下去，“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了。”
“他們……不跟你聯係了？”陸微別小心翼翼地問道。
“聯係，怎麽不聯係？”劉昊嗤笑道，“不僅給學費，還盛情邀請我回去跟他們以及他們的現任過聖誕節呢。”
薛綿綿看了劉昊一眼，眼神晦澀難辨。
陸微別卻鬆了一口氣，“這不是挺好的嗎，你這不是可以過兩份節？”
劉昊不可思議地看了陸微別一眼，“這位小姐姐，你不會真的是相信那種‘父母分別再婚以後孩子並不是沒有家了，而是有了兩個家’這種鬼雞湯吧？”
陸微別張口結舌。
劉昊翻了個白眼，“我問你，要是他們但凡還有點兒心，能放著我爺爺在這兒不管，歡樂過聖誕嗎？說得好像他們信基督似的。”
“你覺得他們在試探你？”薛綿綿問道。
“聰明！”劉昊豎了個大拇指，吊兒郎當地坐到了窗台上，“這兩位大神，離婚都還不到三個月，就各自奔向了新生活。但問題是，舊生活雖然哪兒哪兒都不好，但是好歹有個孩子，平日裏能聽他們抱怨給他們出主意，為他們提供感情依托。所以啊，孩子還是得要，這個‘撫養權’呢，也得爭。所以這個倒黴孩子，也就是我，這回選擇跟誰過聖誕節就成了一個比賽。比他大爺！老子誰都不認！”
“其實他倆離婚，你挺難受的吧？”薛綿綿問道。
“我都成年人了，有什麽好難受的？那是他們的人生，我尊重。”劉昊滿不在乎地道。
陸微別垂了眼，原來她還真是天真到有些犯蠢。
這世界上，原來並不隻是遺棄和暴力才會在親密關係中傷人。
劉昊的故事裏，可惜的是，孩子懂得尊重父母的人生選擇，而父母不懂得尊重孩子的感受。
二十多年熟悉的環境，說散就散，而這環境的另外兩個構建者，還對這種消散毫無留戀。
他們棄若敝履的過去，他們互相指責的前任，是劉昊之所以存在於這世界的原因，是他安全感的來源。
但是，父母滿心歡喜地奔向新生活的時候，誰還能記得背後有一個正手足無措的孩子呢？
他們隻會說，“讓多一個人來愛你吧。”
甚至，他們會質問，“為什麽你就不能允許我得到幸福呢？”
但他們從來不知道，孩子不希望得到多一個人的愛，孩子的幸福和他們的幸福已經走在不一樣的路上了。
“小昊，你得學會自己生活。”薛綿綿歎了口氣，走到劉昊麵前說道。
“我這不是自己活著呢嗎？我用他們管我了？”劉昊不服氣地反駁道。
“你這不是自己生活。”薛綿綿搖搖頭，“你隻是暫時、不得不自己生活。你還想回到原來那個，有避風港的地方。”
劉昊愁眉苦臉，“你這也太霸道了吧，我還不能想想了？這年頭，我這個年紀的人，誰沒個避風港？誰沒個爸媽？”
“我啊。”薛綿綿道，“我是孤兒。”
這回換劉昊張口結舌。
“你覺得很理所應當的東西，我可一年都沒享受過。你好歹也享受了二十來年，別那麽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了。認命，然後想想怎麽辦。”薛綿綿心平氣和地道。
“……你就……不想你家裏人嗎？”劉昊猶豫地問道。
薛綿綿聳聳肩，“我從出生開始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你所謂的那些家裏人，我連見都沒見過，怎麽去想？”
陸微別蹭到薛綿綿邊上，握住了她的手。
“那你不羨慕別人嗎？父母雙全家庭和睦的那種？就像她那樣的。”劉昊指了指陸微別。
陸微別暗暗咬牙，直恨劉昊不懂事，戳人痛腳。她怕薛綿綿傷心，連忙搖手，解釋道，“我雖然父母雙全家庭和睦，但長這麽大，都沒跟他們談過心。也沒什麽好羨慕的。”
話音剛落，她也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把真話漏了出來。
這下連薛綿綿也詫異了，“微別，你跟家裏人關係不好？”
“……也不是關係不好，就是……他們是比較容易擔心的人，很多事情……我不敢跟他們說，怕他們擔心。”陸微別緊張兮兮，一邊尋找措辭，一邊暗暗打量兩人的頭頂。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劉昊難以置信地問道。
“……五歲。”陸微別道。
“你這也太早熟了吧？”劉昊歎道。
“不是人家早熟，是你太幸福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薛綿綿斜睨了劉昊一眼，伸手攬過陸微別，“沒事兒微別，以後有什麽心事跟我說。我心大，最不容易瞎操心。”
陸微別忍住了危險的鼻酸，點了點頭。
“不過話說回來，家庭關係真這麽危險嗎？你看劉昊這樣，……付冰這樣，之前那個做眼睛手術的小姑娘是誰來著？林……林陽陽也這樣，我看秦立和他爸有時候也針尖對麥芒的。現在就連微別你這麽乖的小姑娘也跟家裏關係有點兒尷尬，這比例也太嚇人了。”薛綿綿歎道。
“綿綿，你最近俗語和歇後語用得好利索……”陸微別突然覺得薛綿綿的嘴皮子變得很利索。
“這不是被劉老爺子帶得嘛……哎你別轉移話題，這父母和子女的關係，真這麽微妙？”薛綿綿可不是容易被拐走思路的人。
“這題我會！”劉昊舉手搶答，“當然微妙了！父母隻了解如何進行自己這樣的人生，並且堅信可以用自己豐富的經驗，指導孩子的人生。可現實是，孩子是孩子，父母是父母。沒什麽人是為了複製別人的生命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兩廂一岔，就有矛盾了。最糟糕的是，在這套養育邏輯裏，父母總是對的，孩子總是不懂事兒的。人人都是自私的，都想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當孩子和父母的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父母自然而然地會覺得是孩子不懂事兒，而不是會反思自己，有沒有保護好孩子。”
“但按你這個理論，人人都是自私的，父母為自己著想一點兒也是可以接受的吧……畢竟他們也有自己的人生，不是完全為了孩子而活的。”陸微別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跟劉昊好好聊聊，免得他日後想不開，“而且我覺得綿綿你這個結論有誤啊，雖然我不是很了解，但是什麽感情都會有矛盾的吧？”
“但是我總覺得，父母和孩子之間，鬧矛盾的比較多。”薛綿綿道。
“這是因為大家被血緣綁在一起吧？”陸微別看兩人頭上沒出現任何數字，道，“交惡的親人既不能像朋友一樣絕交，又不能像戀人一樣分手，隻能互相折騰，所以老被你看見。”
“親人也可以斷絕關係啊！”劉昊小聲嘟噥。
“……你舍得？”薛綿綿反問。
劉昊愣了幾秒鍾，然後重重歎了口氣，又歎了口氣，“他們其實對我都挺好。從小到大都沒虧過我，到現在也覺得我特重要。隻可惜，我想要的，和他們想要的，再也沒有交集了。”
“有時候，生活是需要妥協的。”陸微別道。
薛綿綿怔了一下，隨即釋然道，“是啊，像你爺爺和我，想要活下去，就得吃藥，吃藥就有副作用，難受得要命。但我們還是想吃藥。”
劉昊低著頭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他起身道，“行了，咱們回去吧。”
薛綿綿拍拍他的肩，“生活不易，有難受的地方你來找我念叨，別自己憋著，或者像今天這麽折騰，你爺爺著急。”
“放心！”劉昊回頭給了個笑臉，露出一口大白牙，“我還得陪我爺爺破醫學記錄呢，肯定不瞎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