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劉沁的時候,陸微別意外地看到了兩個熟人。其實,也沒那麽意外。畢竟秦立和霍奕,都是張林的學生,而且一個是他現在的醫生,另一個是他以前的病人。
他們三個人在激烈地談話。準確地說,是三個人在談話,其中秦立的語氣特別激烈。
秦立急得語速都快了一倍,“師娘你別攔著我!我去跟張老師說,讓他老老實實做手術!大病當前,他裝什麽孤膽英雄?你也是,難過你要告訴他啊,你要跟他說,你舍不得他讓他接受手術啊!你自己偷偷在這哭幹什麽?他能知道嗎?”
和秦立相比,霍奕看上去冷靜很多。他攥著拳頭,麵無表情地問秦立,“他的腫瘤長在額葉,有可能影響他的決策能力,能不能辦一個證明,讓監護人做治療決策?”
聽了這話,秦立非常驚喜。“這個主意好啊!我之前怎麽沒想到呢!師娘,我們給他來個證明……”
“行了……你倆別吵吵了。”劉沁忍無可忍地開口,“我尊重他的選擇。”
秦立憋紅了臉,欲言又止。霍奕白著臉,死死攥著拳頭。
劉沁看著他倆,無奈地歎了口氣,補充道,“這是他的人生,他有權決定自己的去留。我尊重他。”
“可這難道不是你的人生嗎?”最先沉不住氣反駁的居然是霍奕,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劉沁垂眸了片刻,抬頭解釋道,“人生本來就是隻有自己的,夫妻不過是結伴而行的旅伴而已。以前,我們的目的地都是相同的,所以可以走在一起,但現在他要去另一個目的地,那是我現在不能去的地方,所以我要和他分開了。僅此而已。”
“但是他可以留在這裏,不去那個目的地!”霍奕不依不饒。
劉沁搖搖頭,“他不想去往我的目的地,和我不想去往他的目的地,其實是很相似的事情。我不能因他而死,憑什麽要求他為我而生呢?”
“難道婚姻不是彼此相守的承諾嗎?他既然做了這個承諾,憑什麽單方麵毀約?他憑什麽讓你經曆一個不可以相守到老的婚姻?”霍奕雖然盡力克製,但他整個人都在顫抖,眼睛通紅,聲音居然帶了哭腔。
不知為什麽,陸微別覺得,霍奕雖然在說張林的事情,但他並沒有在說張林的事情。而講這些話的,也並不是現在這個溫和守禮的霍奕,而是過去的、沉浸在傷害中無法長大的他。
她覺得自己猜對了。因為秦立一下子急紅了臉,手忙腳亂地想去捂霍奕的嘴。
“為什麽我不能經曆一個不能相守到老的婚姻?”麵對激動的霍奕,劉沁反而越來越鎮定,臉上甚至掛上了微笑。她和張林一樣,笑得溫文爾雅,可任誰都能聞到這個問題背後若隱若現的血腥味兒。
霍奕白著臉,沒有回答。
“這世界上,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離婚,也有數不清的年輕妻子和年輕丈夫經曆死亡。中年夫妻,生死相隔的更是數不勝數。他們都沒有和伴侶相守到老。這些事情,可以發生在他們身上,就能發生在我們身上。這不就是命運嗎,有什麽好爭的。”劉沁苦笑道。
“不要什麽都怪到命運頭上!”霍奕的情緒更加激動,“那能一樣嗎!張老師的病明明還有轉寰的餘地!是他選擇放棄的!不是命運!”
“這怎麽不是命運?在你們看來,他是腦膠質瘤的患者裏最幸運的那一群,他不用隻是等死,他有的選。但其實呢?這個選擇好做嗎?他想死嗎?他想人格大變嗎?他不想啊,他都不想啊。他想好好活著,像自己之前的四十多年一樣,好好活著。可這由得他嗎?”劉沁被這話刺得紅了眼眶,她越說越絕望,起初還能克製著,後來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他必須得做這個選擇,選一條他不想選的路。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絕路上送,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絕路上送啊!”
劉沁在人前總是一副溫和的笑模樣,從未在學生麵前這麽失態。秦立和霍奕看到這個情形,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反應。
劉沁忍了忍,終於恢複了平時冷靜自持的樣子。她擦幹眼淚,溫聲道,“我真的沒事兒。現在生病的是你們張老師,需要體諒、需要照顧的是他。你們誰都不要去勸他,讓他稍微好過一點兒吧。”
秦立紅著眼睛點了頭,然後拚命扯霍奕的袖子。霍奕這才梗著脖子,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行啦,我得趕快回去了,你們張老師都著急了。”劉沁對他們笑笑,然後動手趕人,“還不快走,醫院裏事情這麽少嗎?一直在我這裏磨洋工。”
“那,我們先去工作了,有什麽事兒您一定記著聯係我們。”秦立害怕霍奕情緒失控,忙借坡下驢,拽著霍奕走遠了。
劉沁把身子倚在窗邊的欄杆上,任由眼神漸漸失焦,眼眶越來越濕,她轉頭看向窗外,沒讓眼淚流出來。
陸微別想她懂劉沁為什麽難過。劉沁舍不得張林,又心疼張林。她難受得快要撐不下去,卻還是希望丈夫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意走完餘下的人生。
她很心疼劉沁,很想上去抱住她,安慰她一切都會過去的。可她什麽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做。
她不知道這話要怎麽說才是對的,才不會引發超能力這個大炸彈。
她害怕看到劉沁頭頂跳動的數字,害怕她一瞬間的善意會帶來讓她追悔莫及的後果。
那一瞬間,她甚至不合時宜地開始羨慕張林,羨慕他坦然赴死,像個勇士。
他永遠活得像自己。
而她隻能束手束腳地收好自己所有的溫情,冷眼看著劉沁自己安撫好自己。然後像一個機器人一樣掛著職業假笑,對劉沁說,“劉小姐,張先生在等你。”
回到病房的時候,劉沁已經收拾好了情緒,盈盈笑著,優雅又得體。他們夫妻二人握著手坐在一起,微笑著跟陸微別道別。窗外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他們身上,映得兩個人都溫暖明亮,真真是一對神仙眷侶。
陸微別在心裏自嘲地笑了笑。原來這世界上的美夢如畫,背後全是千瘡百孔。
她也微笑著告別,然後身心俱疲地慢慢從病房往單位晃。
她越想越覺得憋屈,怎麽都想不明白,不幸中的萬幸是如何演變成現在萬念俱灰的境地的。
張林和劉沁,甚至包括霍奕和秦立,他們在不幸和更加不幸中苦苦掙紮,每個人都悲傷,每個人都痛苦,每個人都絕望,每個人都憤怒。
啊,除了張林。張林一直很平靜。
陸微別咬緊了牙關,心裏五味雜陳,不知是氣還是憐。
今天之前,她還以為活得長長久久是人生最正經的追求,並且矢誌不渝地為之努力著。結果今天就被生活打了臉。
張林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的生命,劉沁流幹眼淚也要支持他的決定。原來,生命的長度,並不是那麽要緊。
她幾乎要將牙咬碎。如果生命的長度並不要緊,那她之前做的一切,都算什麽呢?她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避開別人,將自己心裏的願望貶得一文不值,隻為了周圍的人可以多活兩天,這樣的行為,究竟算什麽呢?她到底為什麽要束手束腳地過這麽多年!她生命的意義又算什麽!
她越想越生氣,急切地想踢點什麽東西泄憤。可又琢磨著,一定不能踢小石子,如果踢到螞蟻窩就完蛋了;也不能踢椅子,萬一踢鬆了螺絲害後來的人摔跤可是個大罪過。最後她盯上了地樁,感覺踢它一腳應該不會造成什麽未知的損失。
她抬腳欲踢,卻突然覺得沒意思,絕望地放下了腿。
她自嘲地笑,笑得眼睛都濕了。原來事到如今,她還是在計較那些數字。
這時,一個大力如來神掌把她喚回了現實。
她認命地回頭,發現果然是秦立,他正使勁咧著嘴笑,“陸姑娘,你怎麽也在啊?要不要跟我們共進午餐啊?醫院食堂,我請客。”
他一邊說,一邊衝陸微別擠眉弄眼。站在他身後的霍奕仍然是麵無表情,不欣喜,也不煩躁。
陸微別有些欲哭無淚。她心情本來就不好,還要對著一張冰山臉吃飯,旁邊還有個拉郎配的,這實在是對她消化能力的一個挑戰。可這飯她還不能不吃,因為她的確得上趕著混臉熟,好把她犯的錯誤彌補回來。
可她想想又覺得生氣,她不就是救了個要被車撞的孩子嗎!她犯什麽錯誤了!為什麽要受這種罪?
陸微別越想越氣,腦子裏一團亂麻,疏忽之下,咬牙切齒的心情便有些泄露到了臉上。秦立嚇得整張臉都苦巴巴地皺著,“你怎麽了?不是剛才打疼你了吧?”
秦立雖然麵上沒心沒肺的,其實心裏急得要死要活。
和劉沁談話後,霍奕整個人不說不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家裏剛出事時候的狀態。秦立在他麵前轉來轉去,說盡了最近看到的段子,也不見霍奕扯一扯嘴角。他以為陸微別喜歡霍奕,滿心歡喜地覺得,一場春風拂麵的戀愛,一定可以挽救霍奕於水火之中。因此他對陸微別愈發殷勤小心,生怕她跑了,留霍奕一個人在地獄裏,無人來救。
聽著這話,陸微別比秦立更緊張,她忙用餘光瞥他的頭頂,確認沒有數字出現後才鬆了一口氣。她在內心做了無數遍心理建設,終於擠出了一個笑容,“沒事,我剛才走神了,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麽?”
秦立瞬間放下了心,興高采烈地回答,“我說中午請你吃飯,醫院食堂。據說今天有清蒸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