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我們不替他們希望。”霍奕的聲音平靜地傳來,“是不是要活下去,是不是要醒過來,我們不替他們希望。他們自己會選擇。”
薛綿綿抬頭看著霍奕的後腦勺,“可我們怎麽知道,他會怎麽選呢?”
“他會告訴我們。”霍奕道。
“付老師嗎?他不可能的。”薛綿綿涼涼地道,“他現在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了。他什麽都不會告訴我們,什麽都不會。”
薛綿綿上次去付由病房時,付由剛剛尿了,陳雪正忙著幫他清理。
薛綿綿怕自己突然出現冒犯到他,立刻背轉過了身。
付由本身躺得好好的,突然起身,用盡力氣抓住她的手腕,“小偷!”
付冰正拿著包尿墊從房門外快步走進來,看見眼前的景象,忙上前道,“爸,你這是幹嘛啊,這是我朋友。”
付由抬頭瞪著付冰,“同夥!”
付冰垂了眼簾,轉瞬整理好了情緒,耐著性子道,“爸,我是付冰,是你女兒。”
陳雪手上不停,幫付由換好尿墊,也勸道,“這真是女兒的朋友,你別太緊張了。”
這話說得溫柔和婉,付由卻不知為什麽被觸了逆鱗,他憤怒地嚷嚷著讓人聽不清楚的話,暴怒地把被子掀到了地上,掙紮之間,正在輸液的胳膊回了血,在原本透明清亮的輸液管中拉出了長長的一條血線。
陳雪哭著按住付由的上身,按了鈴,付冰掙紮著幫付由蓋上被子。
付由的暴怒在電光火石間發生,陳雪和付冰也迅速而嫻熟地處理了這場小插曲,可這時間,還是足夠薛綿綿在慌亂中看到付由的雙腿。
為了方便應付付由不受控製的排泄,他的下.身幾乎是**的,隻有尿褲和尿墊。
這穿著將付由的雙腿毫無阻礙地暴.露在了薛綿綿麵前。
人生中,總有幾個詞,隻有當你真實地看到相應的景象,才能明白它在說什麽。
比如,層林盡染。
再比如,骨瘦如柴。
再再比如,尊嚴盡失。
趕過來的護士給付由的四肢綁上了束縛帶,這四個帶子終於阻止了他毫無邏輯的自傷,卻讓他更加憤怒。
他氣憤不已,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嚎叫著、咒罵著,可他罵得太急,沒人能聽明白他在罵什麽,他也沒有那麽大的力氣,沒過幾分鍾就幾乎偃旗息鼓,旁人聽著,隻以為他在自言自語。
薛綿綿從沒想過自己會惹出這麽大的麻煩,愣在當場,連道歉都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反而是陳雪先反應過來,擦了眼淚道,“綿綿不好意思啊,他腦子有點兒糊塗,讓你受驚嚇了。”
薛綿綿雙眼通紅,手足無措,“您別這麽說,是我……是我這次來得太突然了,刺激到付老師了,我以後……”
付冰一副豁達地樣子,“你就是提前通知了,也保不齊他要犯病。就是周圍沒人的時候,偶爾他也要自己發一次脾氣,你別太往心裏……”
她這話沒來得及說完,衝進了廁所。
緊接著,嘔吐聲就從廁所裏遮遮掩掩地傳了出來。
陳雪背過了身去,捂住了臉。
她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兒。
她的女兒,才剛剛做完胃全切手術沒多久,本應該好好休養著。可現在,卻得不停地忙前忙後,受累挨罵,連進食後那一點點時間的仰臥休息都不能保證。
薛綿綿上前攬住陳雪。
陳雪掙脫出來,神色認真地看著薛綿綿,“綿綿,我沒事兒。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兒?”
薛綿綿拚命點頭,“隻要我能做得到。”
“你能做得到的。”陳雪淒涼地笑笑,“我想拜托你,跟小冰聊聊。你也知道,她這個性子,有什麽話,不會跟我說的。”
“……好。”薛綿綿應道。
於是等付冰出來時,薛綿綿撒潑打滾,硬生生地逼著付冰陪她去了醫院後院花園裏賞菊.花。
兩人對著六棵孤零零的黃色菊.花看了許久,薛綿綿都沒想好怎麽開口。最後還是付冰歎了口氣,主動道,“就這麽兩朵花兒也值得和有緣人一起來賞啊?我媽叫你來的吧?”
薛綿綿被冷風灌了一脖子,大腦一時空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她還真是病急亂投醫。”付冰歎了口氣,“別在這兒凍著了,我真的沒事兒,放心。”
薛綿綿怎麽可能放心,緊緊盯著她。
“真的,我的大小姐,萬一有什麽事兒,我一定通知你。”付冰衝她笑笑。
薛綿綿停止了回憶,疲憊地靠在了車後座上,對霍奕道,“你說得也對,不管怎樣,這都不是我們的決定。”
她不知道付由怎麽想,也不知道付冰怎麽想。
隻是她可以安慰自己,她不用去想這些。
霍奕點點頭,陸微別也鬆了口氣。
到了醫院,霍奕去停車,薛陸兩人直接奔上樓找付冰。
果然如陸微別所言,付由的情況穩定了下來,被轉入了IϹU。
陳雪因為兒科來了加急重症,去加了班,隻有付冰一個人守在IϹU病房外。
IϹU病房和其他病房比起來,有兩個特點:第一,這裏的病人病情更重,大部分病人都是深度昏迷狀態,而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沒有再醒來的機會;第二,這裏的家屬,隻有很少的機會進去探視,幾乎都隻能隔著觀察窗,守在病房外。
IϹU裏病人的家屬,通常聚在病房旁的走廊裏、電梯間裏、樓梯間裏。他們很少跟周圍人閑聊,要不就是在哭,要不就是神情麻木地呆著。
他們可能壓抑地打電話尋求幫助,也可能拿出一支煙,放在鼻端不停地嗅,卻連出去抽根煙的勇氣都沒有。
薛綿綿和陸微別一走到IϹU病房周圍,就被壓抑的氣氛鎮住了。
“我媽老擔心,我會因為看著我爸活得艱難而崩潰,”付冰淒涼卻平穩地道,“但我知道,我隻會因為他的離開而崩潰。我其實覺得現在挺好的,我爸再怎麽稀裏糊塗的,好歹人還在。”
薛綿綿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刺破付冰的平靜,“可……”
“知道會走到這一步,和真的走到這一步,怎麽可能一樣?”付冰扯了個苦笑出來,“我還在苟延殘喘呢。”
歇了一會兒,付冰又道,“你知道嗎?我以前以為,呆在這裏的人,隻是單純地為病房裏的親人著急。可我現在覺得,他們都是為自己著急的。他們太遺憾了,可他們的親人,可能並不能給他們彌補遺憾的機會了。”
薛綿綿一愣,“你……”
“你看那個女的了沒有,穿貂皮大衣,帶著滿手鑽石的那個?”付冰用眼神示意薛綿綿方向,像講物理課一樣,板板正正地給薛綿綿講,“她一直在跟陪她來的人,或者是電話對麵的不知道是誰說,她太後悔沒能多陪陪她媽,之前還老壓不住脾氣跟她吵架。現在想彌補,也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陸微別一聽就紅了眼眶,薛綿綿也歎了口氣,子欲養而親不待,這事兒真的是太苦了。
“不過我跟你說個秘密。”付冰的語氣中莫名帶了點兒狡黠,“這女的,我去年見過。去年醫院搞新年聯歡,我被押著過來了。我也是閑得無聊瞎溜達,正好看見她守著IϹU門口哭,也是哭她媽,也是哭這些話。”
“她媽在這裏住了一年?”薛綿綿倒吸了一口冷氣。
“哪兒啊,當年她媽中風,隔了一個多月就出院了,恢複得不錯。”付冰道。
薛陸兩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如何評說。
“你再看那個男的,穿卡其色毛衣,胡子拉碴的那個。”付冰道,“你知道他每天哭得是什麽嗎?”
陸微別覺得這個話題越聊越歪,但也不知道如何刹住車,隻能搖了搖頭。
付冰挑了嘴角,“他哭他當年太好麵子,可能要失去一生所愛了。”
“……他沒來得及跟裏麵的姑娘表白?”薛綿綿猜測道。
“什麽啊,裏麵那是他新婚妻子。倆人蜜月回來,叫了輛滴滴去機場,路上出了車禍,女的磕著了頭。那女的害怕,在車上嚎啕大哭,弄得人家司機特別緊張。那男的自己沒傷著要害,看女的腦袋上也就一個小包,覺得沒什麽事兒,再加上要趕飛機,就一邊安撫這個女的,一邊安撫司機,還在交.警麵前幫忙給司機打掩護。這麽一通操作,好歹是按時趕上飛機了,也得了司機的千恩萬謝。”付冰道,“可他萬萬沒想到,他老婆當時傷了腦血管,飛機上加上氣壓的原因,造成了嚴重的蛛網膜下腔出血,在飛機上他老婆就開始吐,倆人還沒到家,女的就暈過去了。這倆人蜜月的行李箱都沒放回家,就直接到醫院了。”
陸微別沒說話,但她大概知道付冰的意思了。
她說的這些人,都不是壞人。
他們隻是普通人,麵對了普通人可能會麵對的困境,做出了大多數普通人可能會做出的選擇。
這些選擇本不該帶來這麽殘忍的結果,可它偏偏發生了。
所以,這個結果會不停地拷問這些普通人,不停地向他們帶來比親人病危更恐怖的災難。
等這個拷問結束呢?
等這個結果變得可愛呢?
生活仍然會照舊,人們仍然會做出他們常做的選擇。日子仍然會安安穩穩地過,等到下一次災難來臨。
薛綿綿深吸了一口氣,“……你,有什麽遺憾嗎?”
“我長大了。”付冰苦笑道,“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