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薛綿綿正和秦立吃夜宵。

薛綿綿的病需要少食多餐,她又是個極其好吃的人,因此,她便改變了自己的飲食習慣,一日六餐,每餐都變著花樣地滿足自己的味蕾,餐餐吃得精細、吃得認真。

可這次,對著麵前精致的蝦餃,她第一次起了沒有胃口的想法。

“怎麽了?”秦立看著薛綿綿無精打采的樣子,擔心地問道。

無論任何時候,一個胃口大開的腫瘤患者突然失去了食欲,都是令人極其害怕的事情。

“我今天……”薛綿綿戳了戳麵前的蝦餃,蝦餃抖了抖身子,“我今天跟微別約在了晚上六點。”

“我知道啊。怎麽了,她遲到了?”秦立覺得奇怪,薛綿綿不是個這麽小心眼的人啊。

“沒有。”薛綿綿覺得心煩,索性放下了筷子,“那個時間正好是晚高峰,我怕堵車,所以提前出門了。”

薛綿綿也不知道怎麽說下去,停了話頭。

秦立想了想,滿臉內疚地道,“是不是到太早覺得無聊了?對不起啊,我應該多抽些時間陪你的。”

“不是……”薛綿綿拍了拍秦立的手。她覺得丈夫也夠不容易的,工作那麽忙,還要分神出來照顧她,就這樣,還要為自己不能保證全勤而感到內疚。

這個世界裏,有多少人,可以在親人生病的時候,保證全勤的陪伴呢?

她知道秦立是個認死理的軸性子,要是不把話說清楚,估計他得在心裏難過很久。

於是她調整了一下,把起因經過說了完整,“我今天其實知道自己會早到的,就算我傻,我的導航又不傻。我想著,早到也沒關係,我可以去找付冰玩兒。她最近都在陪著付老師。我想著,我和付老師也見過啊,我買點水果過去探望一下也沒什麽不合適的。”

秦立心裏“咯噔”一下。

他知道付由的情況。

薛綿綿和陸微別的那次探望過後沒多久,付由就檢查出了腦轉移,現在人已經有些糊塗了。腫瘤同樣侵蝕到了付由的食道,這又大大影響到了他的進食,整個人越發地瘦了。

他調用了他多年進行家屬談話的情感控製能力才能繼續這場對話,“付老師的腫瘤,發現得太晚了。其實當時,也是死馬當活馬醫的。”

“我隻知道,癌症很可怕……但我沒想到,癌症有這麽可怕。我以為我上次見到他,已經是最差最差的情況了。怎麽會……”薛綿綿幾乎吐不出一個連續完整的句子。

秦立伸臂攬過薛綿綿,“隻有到最後才會這麽糟糕,付老師他……”

他也不知道要安慰些什麽。

付老師一定會好起來的?

這話聽起來也太不可信了。

付老師也不會再遭太久的罪了?

再怎麽說,把死亡說成是解脫都讓人覺得心裏難受。

他思來想去,最後隻能沉默下來。

“秦立,我……也會變成那樣嗎?”薛綿綿低低地開口。

秦立感覺胃被人攥了一把。

他覺得這話很不吉利,急道,“怎麽說話呢,快說你胡說八道呢,呸呸呸。”

薛綿綿抬頭認真地看著他,“我不是說我會變成這樣,我是問你……我會不會變成那樣。”

秦立心跳如擂鼓,麵不改色地道,“絕對不會!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你的腫瘤全部切掉。”

“那如果不能全切呢?如果剩了一點切不掉呢?如果有我們現在沒發現的轉移灶呢?”薛綿綿追問。

“綿綿,你不要想最差的結果。不會有最差的結果的。你的病發現的早,又有最棒的醫生團隊給你做手術,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秦立鎮定地道。

有那麽幾個不好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閃進閃出,但他相信,那隻是他因為太過慌張而產生的幻想而已。

秦立攬緊了薛綿綿,感受她的體溫。這溫度,是他所有恐懼的來源,也是他所有勇氣的來源。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觀點,像是在說服薛綿綿,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你一定會康複。癌症沒什麽好怕的,在它沒轉移的時候,趕緊切了它,它就再也不會影響你的人生了。你放心,一定不會有事的。”

薛綿綿知道秦立也許比自己還要害怕,知道這個話題應該就此終止。

但付由渾濁呆滯的眼睛,瘦如枯柴的下肢,毫無尊嚴的形象,和他也許是因為這境遇而生成的暴躁脾氣,實在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在陸微別麵前,在劉老爺子麵前,她好歹還能假裝自己過得很好,假裝自己並未受這件事影響,但在秦立麵前,她卻有點裝不住了。

而這個話題既然開了口子,她的恐懼、她的擔憂,仿佛都落在了實地。

她再也沒辦法否認自己所思所想,沒辦法假裝自己不擔心,有朝一日,**雙腿、墊著尿布,雙眼無神地躺在病床.上,暴躁卻無可奈何的那個人,會是自己。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薛綿綿咬牙道。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秦立趕忙打斷薛綿綿的話,急得聲音都在發顫。

薛綿綿一低頭,眼淚就落在了手上。

她迅速抹掉眼淚,堅持把話說完,“如果有那麽一天,你可不可以答應我,讓我體麵地走。”

秦立整個身子都僵了,卻始終沒有回複一個字。

薛綿綿卻覺得,她不需要等一個回複了。

真正需要秦立知道的,她的態度,她已經告訴他了。

也許他還需要一點時間想通,但沒關係。

她還有很久的時間,可以陪著他,慢慢接受命運。

在這之後,薛綿綿突然忙碌了起來。

她開始把大量的時間用於完成秦立的手術帽,盡管秦立多次表示,一個手工繡的帽子,放到醫院裏跟著刷手服一起洗滌消毒實在是暴殄天物,她依然堅持完成了它。

哪怕放在家裏留紀念也沒關係,薛綿綿想。

她隻是希望,自己能用一種持久的方式,參與到他的夢想裏。

周日中午,她終於收了最後一針的針腳,完成了這頂手術帽。

接下來她要完成陸微別的紅裙子。

她伸了個懶腰,抓起手機,準備愉快躺在床.上給陸微別發微信,“微別微別,你幹嘛呢?要不要來我家玩兒一下啊?我給你量尺寸,做衣服~”

陸微別的回複迅速發到了她的手機上,“我在跟霍奕喝茶,稍晚點聯係你。”

薛綿綿樂得從床.上坐了起來,“不急不急!你先喝!”

陸微別的心情卻不是特別好。

她約人的孤勇和衝動倒是有,但談話的技巧卻沒有。

尤其是,她當時是看霍奕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本身回去準備了一籮筐的“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論點論據,卻沒想到,再出現時,霍奕已經神采奕奕,根本不用她安慰。

她是一個字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可能是因為陸微別第一次了解霍奕時,他就是那副自帶心理陰影的形象,這讓她誤認為,其實霍奕非常脆弱。

可三十多歲的霍奕,扛過了父母幹親五個人的葬禮的霍奕,迎來送往了無數病人的霍奕,盡管有個想不開的心結,卻從來不是一個脆弱的人。

麵對生死,他當然會難過,這是人之常情。但若是說隔了兩天,他還是那副傷春悲秋的樣子,那他就不是霍奕了。

真正的霍奕,其實早已恢複了心情,打著十二萬分的精神,麵對他人生的全新挑戰。

他好像,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今天天氣不錯哈。”陸微別絞盡腦汁道。

霍奕嘴角揚了揚,又拚命壓了下去,故作嚴肅地道,“是啊,不錯。”

陸微別悄悄瞥了一眼窗外灰白的天空,默默地低下了頭。

霍奕端起茶杯,擋住了自己不受控製上翹的嘴角。

他覺得他要修正一下他之前的推斷。

他喜歡上陸微別,應該不是因為她照顧了他、幫助了他,而是因為,她也有個秘密。

和他一樣,背負著巨大的、看上去就不輕鬆的秘密,以絕對的善意生活著。

而她比他更招人喜歡。

因為除了善意,她還有絕對的熱情。

她對生命和他一樣執著,卻比他柔.軟,也比他理智。

他還要修正一下他的論斷。

他不是“好像”喜歡上了一個姑娘,而是“確定”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霍奕放下茶杯,笑意盎然地看著陸微別。

這麽一看……

更想逗她了。

他清了清嗓子,板著臉道,“你今天約我出來,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陸微別手忙腳亂,啞口無言。

霍奕看著她,笑意在眼底眉梢漏了出來。

陸微別幾乎是立刻就看出了霍奕眼裏的揶揄,她盯著霍奕的腦袋頂,咬著牙道,“不是你約的我嗎?我隻是回應了一下你而已。這話應該我來問,你今天約我出來,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霍奕笑意更深,“有啊,我有個很重要的事兒要跟你說。”

他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姑娘,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

但他盡管學會了喝茶看戲,對著山水發呆,卻沒學會對人際關係的耐心。

他喜歡一個人,就想立刻馬上告訴她。

陸微別愣了一下,倆人很長時間沒聯係過了,霍奕能找她說什麽正事兒?

她下意識地把這事兒跟薛綿綿和霍奕所剩無幾的時間掛上了鉤。她顫顫巍巍地道,“什麽事兒?”

霍奕剛要說,陸微別的手機就響了,對麵是薛綿綿的哭聲,“微別你能不能來一趟三醫院,付老師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