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辦公室以後,陸微別坐在座位上長出了一口氣。不管場麵多麽難看,有了秦立,好歹這聯係算是建立起來了。
她自己安慰自己,萬事開頭難,這麽看來,這事情已經成功一半兒了。
於是她精力十足地帶著李進出了一上午的報告,看著他對著一大堆的英文文獻哀嚎也沒有覺得不耐煩。
下午的時候,她又精力十足地衝進了谘詢室,開著門等待患者的到來。
今天她隻需要為一個患者進行當麵谘詢。這患者是一個患有腦膠質瘤的中年男人。
腦膠質瘤死亡率極高,這兩年發生率也有所增加,因而被稱為新的癌王。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得的是III級膠質瘤,腫瘤的生長較為緩慢,可控性更強,而且他的腫瘤擁有BRAF基因突變,適用靶向藥物治療。
可惜……再怎麽可控性好,那也是腦膠質瘤啊……
陸微別暗歎了口氣,一早的喜悅被衝淡了不少。無論她再怎麽有超能力,也不能逆天改命。麵對這種預後很差的癌種,她總是覺得緊張。沒見到病人之前,她很難判斷,擺在患者麵前的,到底是山窮水盡,還是柳暗花明。
她正緊張著,谘詢室門口傳來了清晰卻緩和的敲門聲。
陸微別轉頭看過去。
門口有兩個人,女人的手挽在男人的臂彎裏,並肩站著。那男人看年紀像是五十上下,穿著利落的中式開衫,短短的發茬中隱隱夾雜著些銀色,雖然清瘦,但身形挺拔,眉目柔和又清亮。女人看上去比男人年輕些,眼睛有些發紅,腦後鬆鬆地挽了個發髻,穿著寬大的棉麻外衫和闊腿褲。
陸微別一向覺得中式和休閑兩個元素加在一起,稍不注意就會穿出麻袋的風格,可這種衣服穿在這兩個人身上,卻顯得極為合適。兩人肩背挺直,氣質端方,硬生生把這打扮穿出了瀟灑感。
那男人先開了口,“您好,請問是陸微別陸小姐嗎?我是張林,這位是我夫人,劉沁。我們預約了今天的遺傳谘詢。”
劉沁也笑著打了招呼。
陸微別起身迎他們,為他們接了水,“您好,我是陸微別,二位請坐。”
那對夫妻道了謝,坐了下來。
陸微別仔細地打量著張林。
臉色不黃,眼底不青,臉頰不凹,麵皮不腫。
她暗自鬆了口氣,張林看上去並沒有一張病入膏肓的臉。今天,應該是柳暗花明的一天吧。
她像往常一樣,開始逐一為兩人講解可能的治療方案,“第一個方案是……”
張林夫妻兩人認真的聽著,間或微笑著點點頭。
可奇怪的是,一個方案解釋完畢以後,張林的頭頂居然沒有出現任何數字。
陸微別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睛,更加盡心盡力地解釋下一個方案。為了防止遺漏,她甚至不僅觀察張林的頭頂,還把他周邊上上下下都循環打量了好幾遍。
可她還是沒有發現任何數字。
張林坐在那裏,身形舒展,麵色平和,似乎並不是很操心的樣子。他看劉沁麵色凝重地聽入了神,還把水杯塞到了她手裏,示意她喝點水。
可這麽平和的景象,卻讓陸微別越看心裏越發毛。因為直到所有的方案解釋完畢,她都沒有從張林身上得到任何有效信息。
陸微別非常疑惑,這是從前她從未經曆過的事情。難道她的超能力失靈了?
“陸小姐,感謝您提供的這些方案,它們都非常有意義。”張林微微笑著,溫和地開口問道,“但我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在不做手術的情況下治療?”
張林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妻子偷偷抹了下眼睛。速度很快,他沒有察覺。
陸微別眼尖,看見了張林妻子的動作。但她又不敢確定那動作是不是擦淚,因為那位妻子的表情實在太溫婉平靜,讓人找不出什麽絕望和悲傷。
“這個問題要問過醫生才知道,我隻了解基因信息和治療方式的關係。手術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要參考很多其他的醫學信息,比如腫瘤的大小、位置、增長速度等。”陸微別對這個問題很有些疑惑。這問題,一般都會在醫院跟醫生溝通好,不知道為什麽會被拿來問她,“不過據我所知,手術是膠質瘤的第一治療原則。如果不進行手術的話,後續的治療效果不好評估。”
“我明白了,感謝您的建議,我會去跟我的醫生溝通一下。”張林點點頭,微笑著道別,“沒什麽其他事情的話,我們先告辭了,這附近有個很好的燒烤店,正好今天來到這兒了,我們準備過去吃頓晚飯。”
陸微別的大腦開始宕機。
燒……燒烤店?不是選一個最佳治療方案,而是選一個最佳燒烤店?
張林的妻子臉色也僵硬.了一瞬,但旋即如常,也微笑著向陸微別道別,然後陪著他一同走了出去。
陸微別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機械化地把兩人送到門口之後,就直愣愣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看。愣怔之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張林的妻子在轉身的時候,趁張林不注意,偷偷抹了抹眼淚。可下一秒,她就笑著拉上丈夫的手,說她今天一定要吃上兩份金針菇和四串雞爪子。
張林笑著答應她,還順便保證他會解決烤麵包的麵包邊。
陸微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人離開,靠在門邊拚命梳理腦袋中打的結。
這是頭一次,她見到這麽無欲無求的患者和家屬。
基因檢測並不是非常大眾的癌症伴隨診斷。如果是普通的手術、放化療,患者根本沒有做基因檢測的需求。而需要做基因檢測的、需要使用靶向藥、免疫療法的患者,通常會在醫院檢驗科直接做好檢測。
能花更高的價格、循著名頭輾轉找到她這裏的,通常是一些求生欲.望非常強烈的人。這些人配合度極高,不會放過任何一種好轉的可能。哪怕針對相應基因突變的靶向藥是治療乳腺癌的,攜帶這個突變的胃癌患者也想試試看。
每個人,都在咬著牙強求,強求醫學的突破、命運的奇跡。
就連她自己,也是拚命強求的一份子。
但張林夫婦並沒有什麽強求的意思。
他們平靜地聽完陸微別的介紹,平靜地道別,然後轉身就嬉笑著繼續他們快快樂樂的生活。
可這快樂中間又摻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劉沁的眼淚是怎麽回事?
明明命在旦夕,可張林怎麽一直在笑?
更讓她奇怪的是,她的超能力好像失了靈。
無論張林夫婦怎麽在戰略上輕視敵人,既然來尋求她的幫助,說明他們還是有強烈的治療意願的,理論上會按照她的建議進行治療。可這麽多種不同的治療方案,理應有不同的對應的壽命,為什麽她什麽都看不到呢?
難道她的超能力,真的消失了?
她悶悶不樂地收拾東西回家。
她這個超能力是把雙刃劍,時而讓人成為超級英雄,時而讓人成為殺人狂魔。她一直以為,這種雙刃劍,還是不要的好。
她設想過很多次失去超能力的場景。她想她可能會燃鞭放炮,敲鑼打鼓,也可能會喜極而泣,因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索命的白無常。
但真到超能力消失的現在,她才發現,原來權衡利弊的天平傾向的是另一個方向。畢竟,每次幫助到患者的時候,她的快樂、她的成就感,可以抹殺超能力帶來的一切不快樂。
現在超能力沒了,她要靠什麽幫助患者跟命運幹架?
陸微別沮喪得要命,有氣無力地下了班。
下班高.峰人潮洶湧,她習慣性地小心避讓,以防自己踩死出來遛彎的小生靈。可惜天不遂人願,她還是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而且好巧不巧,又準確命中了幾隻螞蟻。
陸微別站在原地,看著那堆密密麻麻的0,氣得頭頂青筋嘣嘣直跳。轉瞬她又紅了眼眶,張林夫婦的臉,霍奕的臉,闖紅燈小男孩的臉,在她腦海裏輪番出現,逼得她直想大哭一場。
憑什麽想救的偏偏救不著?憑什麽不想傷害的偏偏躲不開?這個破超能力!想用它的時候用不成,不想用它的時候……
她突然把眼淚全都逼了回去。她能看見踩死的螞蟻的壽命變化!她的超能力還在!
她漸漸冷靜下來。她的超能力沒有失靈,那她為什麽看不到張林的壽命變化?難道她的建議對張林的壽命一點改變都沒有?她工作近三年,見到的病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從未出現過這樣的現象。難道有什麽事情,會在他接受治療前奪走他的性命?車禍?搶劫?食物中毒?高空墜物?
還是,他根本就不想治療?
陸微別認認真真地回想了一下整場對話。在和時間搶生命的情況下,張林夫婦不著急去醫院而是想著晚上要吃頓燒烤;張林問她能不能不做手術,而他的妻子聽到這個問題就偷偷哭了;他妻子明明傷心得藏都藏不住,卻還是雀躍著做那些與治療毫無關係的事情;最關鍵的是,是否手術這種事情,明明應該向醫生谘詢,卻跑來向她這個外行打聽,這顯然是病急亂投醫了。
難道……張林不想做手術?
陸微別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是不是因為她沒有講清楚,這種手術雖然要開顱,卻是唯一的希望,做手術是穩賺不賠最有性價比的?
她轉身跑回單位,翻出張林的資料,照著上麵的手機給他打電話。她心跳如擂鼓,祈禱自己剛剛猜的是對的。祈禱張林接到她的電話,會被她說服,接受手術。然後再次接受遺傳谘詢,選擇最好的治療方案。這次,說不定真的會柳暗花明。
電話是個女人接的,“喂,您找張林嗎?”
陸微別下意識以為是他的妻子,“是,我是你們的遺傳谘詢師陸微別,咱們剛剛見過的。張林在嗎?”
“我這邊是三醫院急診室,張林在街上暈倒了正在救,他妻子送他過來以後也失去意識了,現在也在搶救室。他妻子沒來得及說太多信息,你知道他們其他的緊急聯係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