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陽光暖洋洋地透過窗戶打進來,在屋子中間留下了一片光亮。
這片光亮的邊緣掃到了陸微別的肩上。顯得她淺藍色的毛衣看上去暖洋洋的。
陸微別拿著一遝資料,坐在屋子中央的會客桌旁邊。她臉上畫著頗為疏漏的淡妝。說是化妝,其實隻是輕輕掃了眉毛,又畫了淺色的口紅。
她是個遺傳谘詢師,日常的主要工作是通過分析癌症患者的基因突變,判斷他們的腫瘤是不是家族遺傳、適用於什麽樣的治療方案。
這工作要求她經常麵對患者。因此,盡管公司要求她們化妝以示尊重,但她卻不喜歡太精致的打扮。一方麵,精致的妝扮會讓人有距離感,不利於她和患者的溝通;另一方麵,她總覺得,麵對在死亡邊緣掙紮的患者的時候,打扮得太光鮮亮麗,會讓患者在對比之下,覺得自己更加虛弱。
和她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的,是來接受谘詢的癌症患者和家屬。其中,一頭銀發的老人是肺癌晚期的患者,旁邊的中年男子是老人的兒子,兩個人緊挨著窩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老人蜷縮著身子半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皮膚毫無光澤,鬆鬆垮垮地像掛在身上的一身不合身的、寬大的衣服。
他不停地、壓抑地急促又無力地喘息著,喘息中夾雜著咳嗽聲。他的額頭上、皺紋中,密密麻麻地擠出大大小小的汗珠,身上也時不時地抽搐著,顯然正經曆著巨大的痛苦。他的兒子眉頭緊鎖地坐在他身邊,時不時在老人咳得厲害的時候為他撫摸後背順氣,再用紙巾接下他咳出的痰液,喂他兩口溫水。
她的右手邊坐著公司新派給她的實習生李進,正拿著筆記本昂首挺胸地坐在窗邊,恰恰好沐浴在陽光裏。他躊躇滿誌的臉上鍍著金燦燦的光芒,旺盛的生命力仿佛要噴湧而出。
兩相比較之下,李進的生命力蓬勃得有些刺眼。
陸微別眨了眨微微泛酸的眼睛,開始向對麵的兩人解釋檢測報告的內容,“這份報告是根據劉先生癌症組織的基因突變狀況出具的治療建議。根據檢測結果,有七種可行的治療方案。首先,因為劉先生11.7%的腫瘤細胞攜帶有EGFR基因的突變,所以適用酪氨酸激酶抑製劑,常見的藥物有……”
李進在一邊運筆如飛,恨不得將每個字都記在筆記本上。
他來實習之前,以為隻要看夠了文獻、研究透了臨床試驗的結果,就能提出足夠好的治療方案。可實際上,這世界上並沒有完全一樣的人,因此對於某一個人而言,究竟每種治療方案的效果怎麽樣,並沒有曆史可參考。
研究結果給出的都是一個個統計數字,這篇文章說,A療法85%的患者無進展生存期延長三年,那篇文章說,接受C療法95%的患者無進展生存期延長一年,可具體到一個人身上,究竟該冒個險,選擇成功率低但生存期長的A療法,還是要選成功率高但生存期短的C療法?
這選擇簡直難如登天。
陸微別是這個領域的佼佼者,雖然年紀輕,工作也才三年不過,但不知為何,她的患者治療效果總是很好。
迄今為止,她接手的患者預後都是極佳,甚至像胰腺癌、肝癌這種預後極差的癌種的患者,撐了兩三年,一直活到現在的也不在少數。久而久之,她收到的錦旗可以堆滿一個櫃子,而她本人,也幾乎在這個小圈子裏封神。
李進衝著她的名頭,一頭紮進了晶芯公司實習,又恰好分到陸微別手下。可他跟了這麽些天,發現她每天做的事兒都是按部就班的,查文獻、整資料、谘詢談話,整個流程跟別人沒有任何不同。可如果什麽都相同,為什麽偏偏她的治療建議這麽好?
這時,陸微別剛好解釋完第一個治療方案。她留了點時間給患者和家屬提問,好整以暇地又一次往患者臉上看去。
映入她眼簾的,是蒼白而衰老的臉、冒著細汗的額、花白稀疏的頭發。
以及,一串數字。
那是白色的黑體字,浮現在老人頭頂上方不到一指的位置。剛出現的時候,那數字是137,然後迅速地不停跳動,最後停在了795上。
她默默地把這數字記在了心裏,然後繼續介紹下一個治療方案。
隨著介紹的治療方案的改變,老人頭頂的數字不停變幻。七個治療方案解釋結束,七個數字也收集結束。
第五個治療方案,酪氨酸激酶抑製劑聯合PD-L1抑製劑治療方案對應著最大的數字,3351。
陸微別在心裏算了算。3351天,九年多。算是晚期肺癌中鳳毛麟角的好預後了。
她心情大好,語氣也輕鬆了起來,“以上就是可行的七種治療方案,但是根據我們的經驗,我推薦第五種,酪氨酸激酶抑製劑聯合PD-L1抑製劑治療方案。目前看來,這個方案效果最好,可以最大化地延長劉先生的生存時間。”
她又向他們仔細解釋了一些其他的事項。告別時,兩人都已帶上了絕處逢生的喜悅和背水一戰的堅強。
送走了他們,陸微別轉過身去,趁沒人注意,偷偷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微別微別,你怎麽知道這七種該選哪個啊?”李進再也憋不住,門一關,就直衝了上去問。
陸微別神色鎮定,道,“這要看過去研究的結果,響應率最好、無進展生存時間最長的治療方案就是最應該選的方案。”
李進撓撓頭,“可是這個PD-L1的新藥剛上市,聯合用藥的資料有這麽全嗎?”
“新藥剛上市不能意味著什麽,有些藥物在上市前,臨床試驗時就會設計聯合用藥的方案;第二,PD-L1抑製劑雖然在中國上市不久,但在國外已經用了很久了,這些也都是可以參考的。”陸微別麵不改色地回答。
李進仔細想了想,過去文獻看得多,臨床試驗的第一手資料他看得確實是少。他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心中暗下決心,日後一定要多看資料多讀書。
陸微別壓著心虛,也跟著點了點頭,跟他一起離開谘詢室,向辦公室走過去。
其實資料非常不全,怎麽找都找不到的。
她之所以知道哪個治療方案是最優的,是因為她從五歲開始,就有了一項超能力:她能幹預別人的壽命,並且看到這種幹預的結果。
一旦她做了影響別人壽命的事情,那個人的頭頂就會浮現出數字,那數字就是他生命剩餘的天數。一開始,那數字表示那人本來應該擁有的剩餘時間,緊接著,那數字會在十秒鍾內快速變動,停止在被她影響後的剩餘時間上。
對她而言,為患者選擇最好的治療方案,無非就是為他選擇,那個讓他頭頂上數字變得最大的方案而已。
簡單得如同晚上仰臥、早上起坐。
但這些,她都沒辦法告訴任何人。
“對了微別,你今天是不是得自己解決晚飯?”李進問道。
“是啊,怎麽啦?”提起這事兒陸微別就開心。她的母親大人是個十足的黑暗養生料理簇擁者,平時她飽受荼毒,又不敢反抗。好不容易母親大人出門,她終於找到了親自下廚,安撫自己的胃的機會。
“那要不,今天晚上咱們一起吃吧?”李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這都來了好幾天了,你教了我不少東西,我都還沒機會正式謝謝你。”
陸微別心裏哀歎一聲。剛剛上網買的新鮮食材,要無用武之地了。
其實,她並不能控製自己的超能力。
再詳細一點說,就是,她對別人壽命的影響,說發生就發生,沒有預兆、無法撤銷。所以她凡事都盡可能地順著別人來,盡量不讓自己做出影響別人的事情。
比如現在,拒絕李進是萬萬不能的。
就這麽拒絕他,可能會讓他在提前回家的路上,正好被卷入重大交通事故;也可能會讓他在被拒絕後隨意找個路邊攤墊肚子,不幸食物中毒或是染上痢疾;還可能讓他覺得她對他不滿,從而陷入對辦公室政治的恐慌,甚至陷入抑鬱症中絕望自殺。
她沒勇氣冒這個險。
所以她隻好笑眯眯地道,“好……”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卡了殼。
因為李進頭頂出現了數字,十位數正不停地下降。
陸微別嚇得差點兒給老天爺跪下。
這種情況以前也是有過的。
她曾經因為想吃冰淇淋,看到自家老父親頭頂的數字直接降到0;也曾因為順應了吃麻辣燙的提議,看到她初中最好的朋友頭頂的數字減少了75;最可怕的是,大學的時候學習小組一起去食堂,她點了一份咖喱飯以後,就發現其中一個同伴頭頂的數字降到了2350。
無論她是從無到有的提個建議、默默地做個小跟班,還是自顧自根本不摻和別人的選擇,她都有可能影響到別人的壽命。
再加上受母親大人的遺傳,她從小就同理心泛濫,有著一副不怎麽合時宜的“全天下都是我的事”的責任感,和強烈到有些多餘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博愛心,一點就著,一挑就哭,感情總是比腦子走得快著百十來步,這更是讓她的超能力像一隻開了保險的槍,每天都讓她戰戰兢兢。
迫於生活,她練就了一手可以喜怒不形於色的好功夫,哪怕快急瘋了,也能硬生生維持住一張萬年不變的笑臉。她更是學會了謹小慎微,對人能避則避,發表意見時,能維持中立絕不說同意,能說同意絕不說反對。盡管如此,她整日裏也是手忙腳亂,不是忙著壓抑自己,就是在想盡辦法彌補超能力不經意間造成的傷害。
比如現在。
見到李進頭上的數字,陸微別立刻轉了話鋒,試圖扭轉局麵,“……是好,可惜我剛剛已經在網上買好了食材,不回去做飯的話,估計要壞了。”
盡管她盡量維持了語氣的平穩,但這話題轉得實在太生硬,李進聞言,笑容僵了僵。
陸微別不知道要怎麽解釋才好,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的。
還好隔壁工位的絮絮仗義出手,救了她一命。她一把攬過李進,“你小子不道義啊,吃飯都不知道叫我!你電腦係統盤是誰借你的?你昨天那麽老沉的快遞是誰幫你簽收的?數據庫是誰教你用的?我教你教少啦?”
這話說得李進麵色通紅,隻連連解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要不咱倆去吃吧?”
“也行!正好我今天沒有飯局。”絮絮答應地爽快。
陸微別看李進頭頂的數字恢複回去,這才放下了心,“那你們去吧。我先回去了。不好意思啊,小李。”
“沒事兒,咱們下次再約!”李進摸了摸頭,完全忘記了之前微妙的尷尬。
陸微別大鬆一口氣,頗為感激地看著絮絮。
絮絮朝她眨眨眼睛,拉起李進轉身就走。
走的時候,絮絮悄悄交待李進,“微別有點兒社交障礙,雖然不嚴重,但你平時多體諒她一點兒……”
陸微別如釋重負,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