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年來,燕西大都督的更替已有過多回,可卻沒有哪一回有如此番這般凶險的,除了外敵環視之外,老天爺也來湊了回熱鬧,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嚴重挫傷了燕西本就不甚堅固的元氣,而這些都尚算不上嚴重,最令人頭疼的其實還是內部的隱患即將全麵爆發——按實力而論,柳家依然是燕西諸世家之首,柳嘯全在燕西也依舊有著極高的威望,問題是柳嘯全已是臥病在床,半身不遂了,雖說尚能苟延殘喘,可按燕西諸世家的約定,柳嘯全此時已必須退位讓賢,此事毫無商量的餘地,便是柳嘯全自己也不敢說個“不”字,如此一來,麻煩可就來了。
柳家是勢大不假,可身為柳家繼承人的柳振英一來無令眾人服膺之德望,二來麽,他還有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無後,雖說燕西大都督之位與有後無後壓根兒就沒啥關係,然則從柳家的角度來說,卻是很難讓柳振英上位,否則的話,將來的麻煩絕對更大,這一條就注定了柳家內部不可調和的矛盾,即便是柳嘯全也無法強壓下柳家內部的紛爭,畢竟柳家傳承了數百年,根深樹大,家族子弟眾多,柳嘯全雖說身為家主,卻也不得不考慮其他諸房元老們的意見,可真要換掉柳振英麽,卻又沒個恰當的繼承人選,畢竟柳振豪與柳振雄都是庶出,沒有繼承家主之位的資格,強行換掉柳振英的結果隻能是柳家內部自己先亂了陣腳,白白便宜了其他世家,投鼠忌器之下,柳嘯全自是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是采取拖延戰術,抱著病軀堅持著不肯退位讓賢。
柳嘯全不肯退,其餘世家自然就不答應了,最先跳出來反對的就是鄭家,雖說尚未明著舉起反旗,可實際上已是割據了西州為基地,秣馬厲兵準備出手搶奪大都督之位了,至於史、張兩家麽,也都在暗中著手準備著,虎視眈眈地等著柳、鄭兩家兩敗俱傷之後,再來個漁翁得利,如此一來,燕西的內戰幾難以避免,若是沒有諸多外敵在,自家人關起門來打上一場,倒也無甚大礙,至少對於王家來說,誰勝誰負都無關緊要,可現如今的局勢卻明擺那兒,燕西實已經受不起太大的折騰了。
要想穩住燕西,或者說不讓燕西陷入崩潰狀態的大亂中去,柳家做不到,鄭家也同樣做不到,至於實力最弱的史、張兩家就更無能為力了的,道理很簡單,這四家的目標全都盯在了大都督之位上,都是局中之人,偏生哪一家都沒有著絕對的實力鎮服他人,唯一有一線希望能辦到此事的隻有無心大都督之位的王家,然則這希望也就隻有一線而已,實在算不得太多,原因就在王家手中沒有兵權上,但是,王家畢竟掌握著燕西的財政與文官係統,具備了出麵調和各方的基礎,這一點王嶽清楚,蕭無畏同樣也清楚,雙方的心裏頭同樣都不希望燕西就此大亂,所以雙方才有坐下來談談條件的可能,不過麽,雙方卻又都不想將自己的底牌率先攤將出來,這才會有彼此試探的舉動,就如兩大絕世劍客即將交手之前,總是氣機相牽,借以了解對方的弱點之所在是一個道理。
麵對著王嶽死活要拖自己入局的舉動,蕭無畏其實很想大笑一番的,說到底,蕭無畏其實就沒甚真正的底牌在手,壓根兒就不似王嶽所推測的那般是奉了朝廷又或是項王爺的密令前來的,當然了,王嶽要這麽想,蕭無畏是絕對不會反對的,不但不反對,還故意作態以誘導王嶽加深這一錯誤的判斷,為此,蕭無畏特意實話實說之餘,又玩起了高深莫測的緘默,刻意去加深王嶽的誤判。
若說蕭無畏心裏頭在暗笑的話,王嶽的心裏頭就是在冷笑了——在王嶽看來,朝廷又或者說項王在此等時分將蕭無畏派了來,絕對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至於販馬之說麽,不過是個幌子罷了,究其根本還是在燕西大都督之爭上,從王嶽的角度來分析,朝廷此時絕不會希望看到燕西大亂,道理很簡單,攘外必先安內,如今的朝廷暗潮洶湧,自是不想看到外圍大亂,更不想看到諸多外族為患邊疆,而這就需要燕西保持穩定,方可遏製外族的入侵,在這一點無論是今上還是項王的看法都不會有太大的差異,所不同的僅僅隻是在於扶持何人上位罷了,而這也恰恰正是王嶽所關心的根本點,在沒有摸清蕭無畏底牌之前,王嶽自然也不想將自己的老底過早地現了出來,故此,蕭無畏玩沉默,王嶽自然也不甘示弱,來了個奉陪到底,一老一少兩隻狐狸全都正襟危坐,卻絕不搶先開口,如此一來,寬敞的書房裏就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靜,絕對的靜,靜得詭異萬分,在這等安靜之下,絕對是對耐性的一種考驗,王嶽就不必說了,身為大儒,養氣功夫自然極為了得,該保持沉默的時候,便是拿刀子相逼,都沒法讓他開口,至於蕭無畏麽,可就有些子難熬了,哪怕蕭無畏活了兩世人,可在養氣的本領上,著實難跟王嶽這等泰山級的人物相提並論,也就是靠著毅力在苦苦堅持著罷了,然則毅力這玩意兒終歸是有極限的,一刻鍾過去了,半個時辰又過去了,饒是蕭無畏毅力再驚人,到了此時,也真有些子扛不下去了。
靠,不對頭,這不是以己之短擊人之長麽,該死,不跟您老玩了!蕭無畏眼瞅著王嶽始終穩若泰山,心中不由地苦笑了起來,發現自己跟這等老家夥比耐性著實是個天大的錯誤,這便眼珠子轉了轉,端起茶碗,淺淺地飲了一小口,笑著出言試探道:“王老先生,您所言乞顏部落全族盡滅之事是如何發現的?又可知是何人所為否?”
一見蕭無畏終於開了金口,王嶽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淡笑,不緊不慢地反問道:“小王爺為何關心此事?”
為何?哈,這問題問得好,您老這不是明知故問麽?蕭無畏心中叨咕著,可臉上卻是一肅,冷著臉道:“此等蠻夷部族膽敢行刺小王,實罪不容恕,有人出手幫著小王出了氣,小王自該好生感激上一回的,王老先生您說呢?”
“有道理,知恩圖報,甚好。”王嶽假裝沒聽懂蕭無畏話裏的意思,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妙答了一句。
“……”蕭無畏被王嶽這句話狠狠地噎了一下,暗罵了聲老狐狸,眼珠子微微一轉,正容道:“此部族勾連烏骨教匪類,謀圖我燕西之地,是該盡殺之,然,其如何與烏骨教勾連上的卻是不得不查,再有,烏骨教聖戰者如何偷越樓蘭古道之事亦當深究,不知王老先生以為如何?”
“嗯,不錯,斯言甚是。”王嶽依舊是一本正經地回答了一句,壓根兒不為蕭無畏的話所動。
哈,你個死老頭,還真是難纏得緊!蕭無畏早就知道今日的談話注定會是場艱難至極的拉鋸戰,然則此時見王嶽沉穩如斯,不禁還是很有些子甚感棘手,眼瞅著自己已陷入了被動之中,不免有些頭疼了起來,他可不想在王嶽這麽隻老狐狸麵前露出了破綻,否則的話,隻怕被老家夥賣了,還得幫著點鈔票呢。
“王老先生既然也以為是,那便是了,依小王看來,鄭家通敵在前,殺人滅口在後,此等惡行當受嚴懲,非獨小王如此看,史、張兩位叔伯亦是如此,哦,對了,二位叔伯曾提議聯軍出兵剿滅鄭家,小王深思之下,覺得頗為可行,若是王老先生也無異議,那就好,嗬嗬,那就好啊。”蕭無畏見王嶽沉穩不動,索性將心一橫,拋出了個殺手鐧來。
蕭無畏此言一出,饒是王嶽養氣功夫再好,心頭也不禁起了波瀾——燕西如今的風雲表麵上看起來是柳鄭兩家在爭風,史、張兩家在觀望,其實不然,這四家都是局中人,史、張兩家如此提議,自然不會存了甚子好心,隻會使事情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罷了,最終大亂之下,史、張兩家或許能從中漁利,可更大的可能是燕西就此覆滅,而這是王嶽絕對不願看到的結果。
“哦?”王嶽盡管心中起了微瀾,可卻絕不會帶到臉上來,隻是不置可否地輕咦了一聲,似乎是在示意蕭無畏接著往下說之狀。
“王老先生明鑒,小王早就說過,那烏骨教乃是我燕西之大敵,非等閑可以視之,今若是引狼入室,後患無窮矣,前番能謀刺小王與史、張兩家,他日必會馬踏燕西,不得不防啊,欲攘外則須安內,內賊不除,外患難平,今史、張兩位叔伯意見一致,王老先生也無異議,那事情就好辦了,想來大都督也有此意,大事可為也!”蕭無畏哈哈一笑,暢暢而談地分析著,一派信心滿滿之狀。
“嗯,是個好主意。”王嶽默然地點了下頭,讚和了一句,而後又搖了搖頭道:“若是勾結烏骨教者非隻鄭家,卻又該如何呢?”
嗯?這話有蹊蹺!蕭無畏一聽王嶽此言,登時心裏頭“咯噔”了一下,眼珠子一轉,隱隱猜到了其中的奧秘,臉色不由地微微一變,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