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正牌,夜尚算不得深,尤其是這等天氣涼爽的深秋時分,往日裏正是京師夜生活最喧囂的時辰,可因著蕭無畏大兵壓境的緣故,此時的京師裏可謂是冷清至極,別說甚子娛樂了,便是街上的行人都不見幾個,滿城一派死寂,唯一的例外便是城頭,為防止蕭無畏大軍夜襲,不單城上插滿了碩大的火把,更有無數的軍士持戈往來巡視不停,甚至連城牆之下都燃起了數個大火堆,生生將整座城牆渲染得有如白晝一般。
甕城,在戰時通常用於屯兵或是儲存戰備物質之用,然則此時的西城的甕城卻成了個臨時的監獄,數百名項王府人等盡被囚於此處,或是數人,或是十數人地擠在一輛囚車之中,可憐一眾王府上下往日裏大多是養尊處優之輩,如今全成了蓬頭丐麵之人,一眾人等吃喝拉撒全都湊在一塊兒,以致於整個甕城裏氣味熏人欲嘔,不說王府人等難以忍受,便是守衛的禁軍官兵也難耐這等折磨,普通軍士也就罷了,有軍令管著,自不敢擅離,再難受也得憋著,可領軍的兩名偏將卻是不願白遭這個罪,假借著巡視的名義,躲到了城門樓前的台階下,借閑聊以打發時間。
“老丁,你看這城能守得住麽?”
“嘖,難啊,別看城裏兵不少,可那都啥兵來著,一群農夫罷了,這城不是守不守得住的問題,而是看能守幾天而已,要我說啊,怕是最多十天,鬧不好五天也指不定,嘖嘖,蕭無畏那廝咱見過,可不是好惹的,唉,甭提了,不過呢,話又說回來了,這城破不破的,跟我等實也不相幹,左右到時候……”
“何人?”
老丁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聽到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立馬停住了口,警覺地站了起來,回望向樓梯口處,低沉著嗓音喝了一聲,
“我!”
老丁的聲音已是不小,可來人的聲音卻更加響亮了幾分,很有種上位者的威嚴感,登時便令兩名偏將為之一凜,忙不迭地將身子挺直了起來。
“常將軍,您怎地來此?可有甚需要末將等效勞之處?”
不多會,一名絡腮胡將軍領著一大群的士兵從樓道裏走了下來,兩名偏將一看來者竟是西門副將常普,自是不敢怠慢,忙湊將過去,討好地問道。
“怎麽?本將不能來麽?爾等輪值之際,為何不在營中,嗯?”
常普自打從淄博調回京師之後,雖有林崇明在背後暗中使力,可惜因著性格剛直之故,加之又是外地將領出身,始終難得重要,空有一身好本事,卻隻能在兵部裏掛一個閑職,也正因為此,這才躲過了此番京師動亂的大清洗,後,因著京師大量擴軍,極度缺乏領軍將領,遂得以入軍中任職,頗得賀知賞識,出任西門副將,為賀寶華之副手,其為人一向嚴謹,雖接掌兵權不久,卻曾就狠整過軍規軍紀,手段之狠令全軍側目,此際,他這麽一發問。兩名禁軍偏將立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麵色瞬間便有些子難看了起來。
“回常將軍的話,末將等,末將等實是因巡哨至此,並非刻意偷閑,還請常將軍明察。”兩名偏將互視了一眼之後,由著老丁上前陪著笑臉解釋了一番。
“哦?如此說來是本將軍誤會嘍。”常普掃了兩名偏將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啊,不敢,不敢,末將,末將……”
雖明知己部禁軍其實並不屬常普管轄,可老丁卻實在是沒膽子觸怒這位手狠的常大將軍,隻能是訕笑地打著渾。
“哼,狡辯,走,帶本將軍入內檢查,若是讓本將軍查到不妥,小心爾等的皮子!”常普臉色一沉,冷哼了一聲,也沒管那兩名偏將如何反應,領著一眾手下便往營地裏行了去。
“常……”
監押在甕城裏的項王府眾人乃是蕭如浩阻擋蕭無畏攻城的一張王牌,為防有失,蕭如浩特意調來了宮廷禁軍嚴加把守,按規矩,沒有蕭如浩的“聖旨”,任何人不得靠近監押營地,常普雖為西門副將,卻也沒有管轄監營的權利,這會兒居然就這麽率眾闖進營區,實是有逾越之嫌,老丁見狀,自是有些急了,忙張嘴欲出言阻攔,卻不曾想另一名偏將從旁攔了一下,使勁地拽了拽老丁身上的戰袍,阻止了老丁下頭的話語。
“這……”老丁乃是營區主將,這一見常普已進了營區,不由地便有些子傻了眼,沒奈何,隻好跺了下腳,緊趕著跑了過去,跟在了常普的身旁,卻渾然沒注意到常普一路走,跟在其身後的士卒似有意似無意地分散了開來,隱隱占據了營地中幾處要點。
“嗯,不錯,有點樣子。”
常普在營地裏轉悠了好一陣子之後,似乎對守備情況相當之滿意,笑嗬嗬地對跟在身邊的老丁及其副手點評了一句。
“常將軍過獎了,此皆末將等職責應為之事。”老丁原本害怕常普挑刺兒,心中正自有些子忐忑,這一聽常普如此說法,心中大定,臉上笑容立馬便浮了起來,趕緊假謙虛了一把。
“本將向來賞罰分明,今丁將軍既能忠於職守,本將自該好生……”常普話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看向城門樓,臉上滿是驚詫之色,那樣子落在老丁與副手眼中,自是全都驚愕地回轉過身去,也看向了城門樓,但卻渾然沒發現任何的不對,正自疑惑不解間,卻聽常普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動手!”
“唰……”
“喀嚓!”
常普的話音一落,跟在其身後的兩名親衛幾乎同時拔刀出鞘,隻一揮間,兩道耀眼的刀光閃過,老丁與其副手的腦袋已滾落在地,兩具無頭的屍體晃悠了幾下,鮮血如噴泉般狂濺而出,血光衝天而起,與此同時,早已占據了營中要害的常普所部紛紛揮刀斬向那些個不知所措的禁衛軍官兵,可憐一眾禁軍官兵全都是些沒見過真戰陣的老爺兵,欺負一下手無寸鐵的貧民還行,遇到了廝殺,那簡直就是給人送功勞,這一驟然遇襲之下,渾然沒有半點作戰的勇氣,隻一交手,迅即死的死,逃的逃,整整一千人連輕微的抵擋都沒有便告全滅。
“滅火把,開城門!”
常普率部擊潰了禁軍之後,領著幾名親衛衝上了城頭,對著早已等在城門樓前的手下諸將高呼了一聲。
此令一下,諸將轟然應諾,旋即,城頭上的火把一一熄滅,而城門則在刺耳的咯吱聲中緩緩地由內向外開啟……
城外大營的中軍大帳中,僅著一身單衣的蕭無畏端坐在幾子前,手握著枚棋子,麵對著已到了中局的棋盤,微皺著眉頭,靜靜地思索著,似乎遇到了難題之狀,羽扇綸巾的林崇明則含笑不語地坐在蕭無畏的對麵,並不出言催促,隻是不時地搖晃著手中的羽毛扇,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
“稟殿下,城頭火把熄了。”
就在蕭無畏埋頭沉思的當口,全身戎裝的李明新從帳外大步行了進來,略帶一絲興奮之意地稟報道。
“嗯,那就開始罷。”蕭無畏聞言,連頭都不曾抬起,隻是平靜地吩咐了一句。
“是,末將遵命!”
李明新雖久任大將,可指揮幾十萬人的作戰卻尚不曾經曆過,此番能得蕭無畏充分放權,心中的感激之心自是不消說了的,此時見蕭無畏下了將令,饒是其生性沉穩,卻也不禁心潮起伏,幾難以自持,這便緊趕著高聲應答了一句,而後大踏步行出了中軍大帳,須臾,一陣淒厲的號角聲突然響起,打破了寂靜的夜空,無數的呐喊聲中,早已待命多時的幾十萬大軍開始了撲城行動。
“報,啟稟殿下,燕雲祥將軍已拿下西城!”
“報,啟稟殿下,柳鳴禮將軍已率部攻下西大街,逼近皇城!”
“報,啟稟殿下,白長山將軍已拿下東城。”
“報,啟稟殿下,燕鐵塔將軍已攻破皇城承天門,我軍已進逼後宮!”
……
以有備打無防,又是以百戰之師擊老弱殘兵,這等戰事壓根兒就沒得打,從開戰以來,蕭無畏所部各路大軍進展順利之際,勢如破竹之下,各方捷報頻傳,振奮人心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無數的報馬趕來報喜,然則蕭無畏卻始終無動於衷,甚至不曾從棋盤上抬起過頭來,就宛若這場戰事還不如眼前的棋局重要一般,實際上,也確實如此,這等大勝之局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斷無出現意外的可能性,既如此,蕭無畏又怎會因之而激動?
“報,稟殿下,皇城已告破,偽帝蕭如浩畏罪自刎,城中各要點皆已落入我軍之手,請殿下明示行止。”
天將亮之際,最後的消息傳到了中軍大帳,隨著蕭如浩的自盡,戰事至此已算是到了掃尾的階段,蕭無畏終於抬起了頭來,看了眼喜氣洋洋的報馬,麵色平靜地吩咐道:“傳本王之令,各部打掃殘敵,嚴禁私擄,若有趁機擾民者,殺無赦,去罷!”
“喏!”
那名報馬雖奇怪於蕭無畏的冷靜,可也沒膽子多問,緊趕著應答了一聲,自去忙著傳令不提。
“恭喜殿下,啊,不,臣該是恭喜陛下了,今日得此大勝,來日我大胤必將榮耀萬古!”
待得報馬去後,始終穩坐在蕭無畏對麵的林崇明終於站了起來,對著蕭無畏一躬身,語氣頗為激動地恭賀道。
陛下?沒錯,蕭無畏如今已是大胤皇朝的皇帝了,再無人能跟其爭位——長陵之戰中,項王蕭睿雖隻傷未死,然其傷勢之重遠超過表麵所見,加之多年心願得償之下,心情波動得厲害,卜一登基,便已傷重不起,早在大軍出征前便已亡故,臨死前,承麟帝已傳位於蕭無畏,隻不過因著顧慮到軍心士氣的緣故,蕭無畏並沒有立刻登基,更不曾對外公告承麟帝的病故,秘而不宣地率部出征,為的便是搶在蕭如浩整頓好內務之前拿下中都,此際,中都已在手中,登基的最後一個障礙已掃清,可蕭無畏卻怎麽也興奮不起來,反倒是頗為憂心,隻因著連番大亂之後,要想重振大胤絕非易事,有著如此重擔在,蕭無畏心緒實是難平得很,故此,麵對著林崇明的恭維,蕭無畏隻是淡淡地一笑,甚話都沒有說,起身走出了大帳,望著將明的夜空,默默地想著心思。
“陛下,天黑總有天亮時,如今該是黎明了,天亮不遠矣!”林崇明顯然猜出了蕭無畏內心的想法,默默地陪著蕭無畏站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語帶雙關的說了一句道。
“是啊,天就要亮了,朕等著!”
蕭無畏側頭看了看林崇明,同樣語帶雙關地回了一句,君臣二人互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皆大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在黎明的夜空中蕩漾著,飄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