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玄十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申時末牌,天時已近黃昏,殘陽如血,號角猙獰中,德陽城下的吐蕃軍總算是停止了無休止的狂攻,緩緩收兵回營,城上城下屍體橫呈,垂死的傷者淒慘哀嚎,處處可見的血灘在夕陽的映照下,反射著刺目的紅光,這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是那麽的觸目驚心,然則血戰餘生的大胤軍官兵卻無心去多加理會,一個個疲憊不堪地坐倒在狼藉一片的城頭上,急劇地喘著粗氣。
兩天了,接連兩天下來,吐蕃軍跟瘋了似地拚死衝城,氣勢極旺,幾乎不在第一次攻城時之下,但也就是幾乎罷了,攻勢雖凶悍得緊,卻總是少了那麽口氣,始終無甚太大的進展,倒是白白在城頭下丟下數千具屍體,當然了,作為防守一方的大胤軍也並不輕鬆,血戰連連之下,城中可戰之兵已不足四千,折損已超過了一半,更麻煩的是守城器具基本告馨,不說作為秘密武器的陶罐炸彈已完全耗盡,便是箭矢也已所剩無幾,說是師老兵疲也絕不為過,好在有前幾日大勝的氣勢在,這才勉強支撐住了城防,隻是誰也不清楚這城還能守到何時,至少李明新本人心裏頭已是沒了底。
李明新死守過蘇州,對守禦之道自是極為的擅長,在其眼中,蕭無畏的諸般部署確實了得,能以如此少的兵力穩穩地守住區區小城,實有其過人之處,然則人力畢竟有窮時,戰至今日,軍心已疲,李明新實是想不明白蕭無畏口袋裏究竟還裝著何等之妙策,憂心忡忡之下,竟無心去管束癱軟在城頭血泊中的一眾手下,木然地站在城碟旁,眉頭緊鎖地遠眺著吐蕃軍大營,直到一陣歡呼聲響起,李明新這才從遐思裏驚醒了過來,回頭一看,入眼便見蕭無畏領著幾名侍衛正沿著城牆大步行將過來。
“末將參見殿下!”
一見到是蕭無畏到了,李明新自是不敢怠慢,將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壓了下去,緊趕著急步搶上前去,一躬身,雙手抱拳,行了個軍禮道。
“李將軍辛苦了,德陽能守住,將軍功莫大焉。”
蕭無畏一身征衣滿是未幹的血跡,顯然是剛血戰過一回的,臉上的疲憊之色清晰可見,然則精神卻是不錯,這一路行來,始終含笑與歡呼的官兵頷首示意,此際見李明新迎了上來,蕭無畏笑著回了個禮,讚許了幾句道。
“殿下謬獎了,末將實不敢當。”李明新一聽蕭無畏讚譽如此,不單不因之欣喜,反倒為之一窒,卻不敢表露在臉上,躬著身子謙遜了一句。
“李將軍請隨本王來。”蕭無畏頗有深意地看了李明新一眼,也沒再多客套,隻是微笑地擺了下手,而後大步向城門樓裏行了去。李明新鬧不明白蕭無畏這究竟唱的是那出戲,不由地便愣了愣,可一見蕭無畏頭也不回地進了城門樓,自是不敢怠慢,忙低頭跟了過去。
德陽城小得緊,城門樓自也算不得雄偉,可卻是城牆上最顯眼的標誌之所在,自然也就是吐蕃軍重點照顧的目標,連日激戰下來,本就不大的城門樓被吐蕃軍的拋石機輪番轟擊了無數次,早已是殘破不堪,三層的城門樓僅剩下了一層半,髒亂得夠嗆,到處是碎石磚瓦,然則蕭無畏卻一點都不介意,一撩血跡斑斑的戰袍,就地盤坐了下來,笑嗬嗬比了個手勢,示意李明新落座對麵。
“末將失禮了。”李明新實是不清楚蕭無畏到底要做甚,心裏頭滿是疑惑,卻不敢輕易動問,隻能是告了個罪,端坐了下來,麵色平淡地等著蕭無畏自個兒揭開謎底。
“李將軍,依你看來,這城還能守上幾日?”蕭無畏審視了李明新一眼,一派隨意的樣子問了一句道。
“這……”
蕭無畏此言一出,李明新立馬就愣住了,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才是了——當初出兵前的軍事會議李明新也曾參加過,自是清楚蕭無畏的全盤部署,然則令他感到不解的是本該昨夜就殺出山夜襲敵營的己方伏兵卻渾然不見蹤影,也沒見蕭無畏對此有何解釋,李明新對此事自是早有疑慮在心,懷疑蕭無畏這是有了棄守德陽的打算,隻是礙於當初拒絕了蕭無畏的延攬,自覺與蕭無畏關係疏遠,不好發問罷了,此時一聽蕭無畏這話說得蹊蹺,不明所以之下,又怎敢胡亂應答,隻能是沉默以對。
“李將軍無須顧慮,盡管直言便是了。”蕭無畏等了好一陣子之後,見李明新始終不肯開口,不由地便笑了起來,很是隨和地寬慰道。
“是,末將遵命。”眼瞅著沉默不答已是不可能,李明新牙關一咬,先告了聲罪,而後沉吟了一番,表情肅然地回答道:“殿下,請恕末將直言,若是城外援軍不至,此城最多再守兩日。”
“哦?李將軍此言當真麽,嗯?”蕭無畏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斂了起來,眼中厲芒閃爍著,寒著聲追問了一句。
“殿下明鑒,末將實不敢以虛言哄騙殿下。”
蕭無畏身上的煞氣重得很,這一板起臉來,氣勢自是駭人得緊,縱使李明新也算是百戰之將,可在蕭無畏氣勢的壓迫下,呼吸不禁也為之急促了不老少,然則卻依舊堅持著自己的看法。
“哈哈哈……”
蕭無畏冷眼凝視了李明新良久,見其始終不肯改口,突地氣勢一收,放聲大笑了起來,笑得李明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能是尷尬萬分地躬身坐著,額頭上的汗珠子不由自主地便沁了出來,卻不敢出言詢問個究竟。
“李將軍說得算是寬了,若以本王來看,城外的兵馬不動的話,能再堅守一日便已是極限,再多本王亦無能為力矣!”蕭無畏大笑了一番之後,這才收斂了笑容,麵色肅然地看著李明新,語氣肯定地說道。
“殿下英明,末將……”
李明新還是搞不懂蕭無畏究竟打算唱那出戲,隻能是附和著稱頌不已。
“罷了,本王向不喜虛言,這一條李將軍久後便知,本王今日找李將軍,也不是為聽好話來的。”蕭無畏笑了笑,一擺手,止住了李明新的話頭,麵色略有些子陰沉地開口道:“城外的兵馬會來,卻不是明日便至,本王之意已決,後日決戰城南!”
“啊……”李明新一聽蕭無畏說要與吐蕃軍正麵決戰,登時便大吃了一驚,眼珠子瞪得渾圓,顧不得失禮不失禮的,焦急萬分地出言勸解道:“殿下,此事萬萬不可啊,殿下,我軍兵少,且皆為步卒,正麵決戰,實難有勝算,一旦兵敗,大勢危矣,望殿下三思啊!”
苦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麵對著李明新的苦勸,蕭無畏麵色雖平靜依舊,可心裏頭卻隻能是苦笑——李明新所言的道理蕭無畏又豈能不知,說實話,這一仗原就不是蕭無畏的本意,概因此戰的計劃過於複雜了些,中間的環節太多,勝算著實高不到哪去,可從大局來著想,這一仗又必須打,卻也由不得蕭無畏拒絕,然則蕭無畏卻不想手下將士折損過甚,有些事情就得事先安排妥當方可。
“恒誠,本王能信任爾麽?”蕭無畏默然了良久,長出了口氣,凝視著李明新的雙眼,一字一頓地開口道。
李明新這段時日雖都跟在了蕭無畏身邊,然則與蕭無畏之間的關係卻始終處於若即若離之狀,先前出言苦勸乃是出自軍人的本/能之反應,並沒太多考慮到彼此身份的懸殊,話音一落,不由地便有些子後悔了,深恐蕭無畏見怪,此時一聽蕭無畏直呼自個兒的字,心神不禁為之恍惚了一下,嘴角抽搐了幾下,卻半晌不發一言,而蕭無畏也不急,隻是默默地等待著李明新的答複。
“末將定不辜負殿下厚望!”李明新臉色變幻了良久,忽地站了起來,一頭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語帶一絲顫音地說道。
“好,恒誠此言本王信得過,來,坐下說。”蕭無畏端坐著受了李明新一禮,虛虛地抬了下手,示意李明新就座,而後將項王那頭傳來的整個戰略安排詳詳細細地解說了一番,也不給李明新提出見解的機會,沉著聲道:“此戰已無可更改,勝負尚屬難料,本王勢不能坐看諸軍平白犧牲,有一事需爾去做,不知恒誠可敢否?”
“末將願效死命!”
既已決心投靠,李明新自是毫不含糊,雙手一抱拳,高聲應答道。
“好,本王要爾做的便是後日一戰時,城中所有軍兵皆由爾統領,是戰是撤由爾自行定奪!”蕭無畏點了點頭,語氣略有些子蕭瑟地說道。
“末將遵命!”
李明新久曆軍伍,又豈能分辨不出蕭無畏此令的意義何在,對於蕭無畏顧惜手下之舉措自是感激在心,這便恭恭敬敬地應了諾。
城中殘軍雖隻有四千不到,可盡皆是血戰之後的精銳,此乃蕭無畏將來爭勝的最基本之班底,自是不容有失,當然了,若是可能,蕭無畏實不願將此等事關全城守軍安危的重任交給尚很難說得上是心腹戰將的李明新,怎奈城中諸將裏也就隻有李明新算得上大將之才,也隻有他才能在亂戰之中提前看清勝敗之走向,從而為城中的殘軍爭取到一線的生機,事不得已也隻能強為之了,此際見李明新已應承了自個兒的命令,心中暗自鬆了口氣,也不再多言,點了點頭,默默地站起了身來,深深地看了李明新一眼,徑直大步行出了城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