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馮村,黃河岸邊的一個小漁村,說是村莊,其實也就隻有十來戶人家罷了,偏僻得很,左離小營渡三十餘裏,右距利津渡四十五裏,屬前後不著調的犄角疙瘩,離此地最近的小營鎮也遠在二十五裏之外,土地貧瘠,全村上下都指著黃河過日子,以打漁為主業,兼顧著種上些地,日子倒也過得甚為平靜,可自打六月初一支大軍突然出現在此之後,小漁村的寧靜可就被徹底打破了,倒不是這支軍隊有做甚欺男霸女的醜事兒,恰恰相反,這支軍隊訓練之餘,也沒少幫著村民們整治田地,可卻嚴禁村民們離開村落,甚至不許村民們下河打漁,所有之飲食皆由軍供,這令習慣了寧靜生活的村民們十二萬分的不適應,可兵荒馬亂之際,卻也沒人敢有甚反抗的舉動,隻能是默默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不消說,這支突如其來的大軍就是從臨淄戰場上悄然消失的蕭無畏所部。

不容易啊,為了能潛行到東馮村這麽個敵方陣線後的小地方,這一路行軍蕭無畏所部夜行晝宿,在山野間跋涉了近千裏,其間為了躲開敵軍的偵騎,也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更別說潛伏於此之後,因著隨軍攜帶的糧草有限,全軍上下不得不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按燕鐵塔的話來說,那就是嘴巴都快淡出鳥來了,若不是蕭無畏與士兵們同吃同住,過著一樣的日子,軍心士氣隻怕早就全散了,可就這麽著,到了六月中旬,隨軍攜帶的糧草也還是不可避免地即將告馨,再多熬上些時日,隻怕就得靠殺馬來果腹了,好在這等悲劇總算沒發生,就在蕭無畏等得有些子心虛的當口,偵騎終於傳來了線報——三藩聯軍已從臨淄撤圍,魯東王熙龍所部經濰坊撤回即墨;魯北賀懷亮所部走利津渡口,準備過黃河,回歸濱州;平盧劉承義所部走小營渡口,欲過黃河,回幽州,三路大軍各行其是,彼此間已形同路人,對於久侯多時的蕭無畏所部來說,戰機終於出現了!

“打賀懷亮,這老小子自恃兵多,必然無備,半渡擊之,大勝可期!”

“不妥,賀懷亮所部精銳皆在,縱使半渡,其兵力依舊在我軍之上,縱使能勝,我軍折損必大,還是打劉承義,這小子驕狂,所部兵力折損已巨,趁虛擊之,必然大勝!”

“對,就打劉承義,這廝所部連番大戰之後,兵力已虛,打其有把握!”

“不對,劉承義兵少,渡河時間短,戰機不易把握,且其吃虧已大,必防備其餘二藩趁亂擊之,其陣必森嚴,擊之恐反中埋伏,依末將看來,還是打王熙龍為妥,此賊一路歸藩皆是坦途,必然無防,擊之可出其不意!”

……

一接到線報,蕭無畏便召集了全軍校尉以上的軍官議定進擊之策,諸將一聽要打大仗,自是全都興奮了起來,然則對於該打誰卻爭議紛紛,各持己見,吵得臉紅脖子粗,卻誰也說服不了誰,唯有蕭無畏隻是淡淡地笑著,絲毫沒有開口解說自個兒的戰策之意思。

“甭吵了,奶奶個熊的,吵個甚,王爺說打誰,俺鐵塔就打誰,王爺,還是您拿個準主意罷。”一眾將領吵起來便沒個完了,聽得燕鐵塔老大的不耐煩,最後終於是徹底地爆發了出來,大吼了一嗓子,鎮住了諸將,如此一來,大家夥自然也就爭不下去了,全都眼巴巴地看著蕭無畏,就等著蕭無畏放句話出來了。

該向那部賊軍動手蕭無畏自然是早就有了腹稿,之所以讓眾將們議上一議,其實並不是真的要征求諸將的意見,其真實用心在於最後考察一下諸將的能耐,也好確定一下重點培養的苗子,畢竟戰後蕭無畏絕無可能再將這支軍隊操控在手中,也不太可能暗中將這整支軍隊掌握住,理由麽,很簡單,除非是萬不得已的戰事需要,否則沒哪個當帝王的會允許皇室宗親手中握有軍權的,尤其是弘玄帝這麽位心機深沉之輩,更是對此等事提防得緊,蕭無畏可以預見到戰後這支部隊的構成絕對會被打亂,各部將領必然被四散調遣開去,如此一來,要確定哪些將領值得下力氣去栽培就成了蕭無畏建立班底必須做到的事兒,這段時日的蟄伏期內,蕭無畏為了此事可是沒少下力氣,也基本上圈定了些人選,至於這場戰事研討會麽,就是蕭無畏最後定奪的時刻,然則這等內情蕭無畏卻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待得燕鐵塔暴跳之際,該做的決斷蕭無畏其實也已經做了,自是不會去責怪燕鐵塔的失禮,這便站起了身來,環視一下帳下諸將,嘴角露出了絲滿意的微笑。

“吾意已決,就打劉承義!”蕭無畏沒有讓眾將久等,斬釘截鐵地下了個決斷。

蕭無畏此言一出,一眾將領紛紛躬身應諾,可卻有一員排在隊末的小將從旁閃了出來,一躬身,高聲道:“王爺,末將先前便說過,劉承義連番大戰之後,損兵已巨,必防備諸蕃趁虛擊之,守禦必嚴,貿然前去,恐反遭其算,還望王爺慎重。”

“林恒,爾胡說個慎,王爺決斷豈容爾放肆,還不退下!”一見到那員小將站將出來與蕭無畏唱反調,身為其主官的賀寶華可就急了,緊趕著出言嗬斥道。

“嗯。”蕭無畏一揮手,製止了賀寶華的喝罵,用欣賞的眼光看著林恒道:“林校尉所言有理,本王自也清楚那劉承義非莽撞無能之輩,其守禦必嚴不假,可隻要其欲渡河,那就必然會露出破綻,擊之無礙,至於為何要打劉承義麽,唔,如此說罷,此番戰後,南方必定,我大胤已無心腹之患,不遠之將來,勢必北伐,這一條不單本王能算得出,諸蕃心中怕也有數,平盧實力最雄,如無意外,極可能將諸蕃聯成一氣,以抗王師,此時若能給平盧以重創,滅其威風,使諸蕃實力接近,便有可能令諸蕃自相內亂,以利將來王師北顧,如此解釋,爾可滿意。”

“王爺英明遠見,末將服矣。”林恒靜靜地聽完了蕭無畏的解釋之後,眼中閃過一絲感動之色,恭敬地行了個禮,退回了隊列之中。

林恒原本不過是名隊正罷了,也就是因打虎山一戰中立了不小的戰功,這才得以晉升為校尉,在軍中的資曆甚淺,然則其就恰恰是蕭無畏所看重的不多幾名值得培養的好苗子,這也正是蕭無畏如何和善地給出個完整解釋的根由之所在,此時見林恒已然理解了自己的苦心,心中自是滿意得很,再一看諸將皆已無異議,自也就不再多廢話,一揮手道:“眾將聽令,即刻各歸本部,日落後兵發小營渡!”

“諾!”一聽蕭無畏下了軍令,諸將自是不敢怠慢,齊齊躬身應了諾,各自回歸本部,調動兵馬,準備出兵小營渡口……

天時已近午,又正值盛夏最熱之際,滔滔黃河的水麵上蒸汽升騰間,熱浪滾滾而來,令人有種窒息之感,可劉承義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這等酷熱,身著重鎧策馬立在河岸邊的一座小山包上,望著河麵上那數十隻滿載著士兵正向著對岸駛去的渡船發著呆,眼神裏滿是寂寥與空洞。

四個月了,自打當初出兵到現在,已整整四個月了,時間雖不算長,可對於劉承義來說,這四個月完全就是趟從天堂到地獄之旅,一想起當初出征時的壯誌滿懷,劉承義便有種想要大哭上一場的衝動——十萬大軍出征,可到了歸鄉之際,卻僅餘不到七萬,寸功未得不說,還丟了近萬的戰馬,慘敗,一場噩夢般的慘敗!不單沒能將項王的大軍誘到臨淄城下,反倒被蕭無畏那小賊狠狠地算計了幾回,這等恥辱令劉承義一想起來就窩火得很,可更令劉承義擔心的卻是將來——八藩能跟朝廷抗衡的本錢不單在於南北呼應,更在於朝廷沒有強大的騎軍,可如今江南鎮海軍覆滅在即,劍南、大理也難保不被朝廷所滅,南北呼應的局麵已是蕩然無存,更可怕的是朝廷馬政的複起,一旦朝廷騎軍有成,北方諸蕃最大的依仗勢必不保,再加上諸蕃之間的相互內耗,未來的戰局絕對堪憂!

蕭無畏,該死的蕭無畏!一想起帶給自己無窮麻煩的蕭無畏,劉承義不由地便是一陣火大,恨不得提把刀子將蕭無畏活活劈了,可惜他就算是再想也沒轍,滿天下都不清楚那該死的小子究竟跑哪去了——自夜襲失敗後,為了查出蕭無畏的去向,劉承義可是沒少下力氣,不單派出了無數的偵騎,更不惜動用了布置在朝廷中的暗線,可惜萬般的努力全都落到了空處,這令劉承義恨得牙根直發癢,卻又無可奈何,而今即將歸藩,劉承義也隻能將仇恨深藏在心中,冀望將來有一日能血洗這等恥辱了。

“大將軍,渡船已到,請大將軍示下。”就在劉承義浮想聯翩之際,一名騎哨策馬趕到了山包上,滾鞍下馬,高聲稟報道。

“嗯。”劉承義漠然地揮了下手,屏退了那名騎哨,看了眼正在靠近河岸邊的大小戰船,又回頭看了看臨淄城的方向,心中依舊滿是不甘——為確保此番渡河的順利,劉承義特地將最強之軍一萬五千將士安排為後衛,嚴密布防,就想看看有沒有哪位吃了豹子膽的敢來劫殺,也好大戰一番,解一下心中的怨煩之氣,可惜左等右等了一個晌午,都沒見有絲毫的異常,此際終於輪到後衛渡河了,劉承義即便再不甘,也隻能就此離開這塊傷心之地。

“傳令下去,全軍依次上船,渡河!”劉承義一直等到戰船已靠上了碼頭,這才一揮手,下達了渡河令,原本在河岸邊列陣的後衛部隊就此鬆開了嚴密的防禦陣型,開始或策馬或跑步向碼頭處進發,行軍次序倒還算得上嚴整,顯示出平盧軍強軍的本色,隻是陣型卻已是蕩然無存。

或許是歸鄉心切之故,平盧軍上船的速度快得很,前後不到半個時辰,已有六千餘官兵上了渡船,而周邊依舊是一片的和祥,絲毫不曾有敵人來犯之跡象,這令留下來堅持防禦的將士們都不免有些子鬆懈了下來,嚶嚶嗡嗡的議論聲滿軍伍裏響著,人人都企盼著趕緊登船回家,願望無疑是美好的,可惜現實卻是殘酷的,就在平盧軍將士們以為就此平安無事之際,一陣淒厲的號角聲突兀地響起,徹底將平盧軍官兵們的美好願望打得個粉碎,戰爭不期然地露出了其猙獰的真麵目!

“敵襲!敵襲!”

遠遠望見從數裏外的一座小山包後頭殺將出來的官軍,無數留守的平盧軍將士全都慌了,亂喊亂叫聲響成了一片,正在有序上船的官兵們也全都慌了神,無數人擠在一起,拚命地向船上攀爬而去,整個場麵頓時亂成了一團麻。

“大將軍,是蕭無畏那廝,您快走,末將拚死掩護大將軍上船!”策馬站在劉承義身後的蘇林眼神好,一眼就認出了來敵隊列前方飄揚的那麵大旗上的徽號,登時便急了,策馬而出,擋在了劉承義的身前,緊趕著招呼道。

“慌個甚,吹號,全軍停止上船,跟本將殺賊,殺賊!”劉承義壓根兒就沒想到蕭無畏居然會在這等要命的時刻殺將出來,眼瞅著全軍已亂成了一團,知曉此仗己方已是必敗無疑,可卻不甘心束手待斃,更不願再次敗於蕭無畏之手,氣怒交加之下,不單不準備撤退,反打算跟蕭無畏來個拚死一戰。

“大將軍不可!”

“大將軍快走!”

“快,掩護大將軍上船!”

……

程萬誠等一眾劉承義的心腹愛將此時都尚未上船,一聽劉承義這等命令,全都急了,紛紛上前攔住了劉承義的馬首,不肯讓劉承義去打這等必死的惡戰。

“讓開,爾等要造反麽,還不……”劉承義此際心中滿是死戰的念頭,一見諸將紛紛攔住自己的去路,登時便是一陣大怒,抽刀在手,便要發作,可就在此時,卻突然覺得後腦勺一疼,眼前一黑,人已昏迷了過去,整個人在馬背上搖晃了幾下,一頭便往地上栽去。

“蘇邈,爾瘋了!”

“蘇邈,爾竟敢暗算大將軍!”

“賊子,好膽!”

……

一眾將領都沒想到出手擊昏了劉承義的人居然會是蘇邈,不由地全都高聲怒叱了起來,不少將領更是抽刀相向,大有就此將蘇邈亂刀分屍之勢。

“快,護送大將軍上船,某率部攔住賊軍!”蘇邈沒管諸將的拔刀相向,一把抱住劉承義搖搖欲墜的身子,將其交到了身邊親衛的手中,冷著聲下了令之後,也不管諸將如何反應,率領著一眾手下縱馬衝下小山包,趕到了正亂成一氣的後衛部隊麵前,聲嘶力竭地吼道:“全軍聽令:大將軍有令,擊殺賊子一人,賞銀百兩,活捉蕭無畏者,賞銀萬兩,立升統軍之職,兒郎們,隨本將殺賊去!”話音一落,不管不顧地率先縱馬向正飛奔殺來的官軍大部隊衝殺了過去。

“兒郎們,拿賞銀去啊!”

“殺,莫讓賊軍逃了!”

“兒郎們,跟上!”

……

一見蘇邈如此勇悍,程萬誠、蘇林等人自也不甘落後,一眾將領們紛紛縱馬衝下了小山包,各率親衛隊發動了凶狠的反衝擊,原本尚在遲疑不定的數千名平盧軍將士見諸將皆如此勇悍,士氣登時便為之一振,紛紛嘶吼著策馬揚鞭跟在諸將之後,發動了狂野的反衝鋒,氣勢雖猛,可惜陣型卻是散亂不堪。

“殺!活捉劉承義!殺啊!”

策馬衝在來襲大軍最前方的正是蕭無畏本人,為了能給平盧軍致命一擊,蕭無畏昨夜便已運動到了離渡口不過五裏的一處險要山坳處,又趁著平盧軍逐步回收防守之際潛行到了離渡口不到三裏的一處矮山後頭,等的便是平盧軍後衛上船那最鬆懈的一刻,此時一見平盧軍悍不懼死地發動了反衝鋒,不驚反喜,隻因蕭無畏很清楚,隻要擊潰了敵軍這一波反衝鋒,剩下的敵軍就已是待宰的羔羊了,這便狂吼了一聲,一個打馬加速,握緊手中的長槍,向前衝殺了過去。

“殺賊,殺賊,殺賊!”

蕭無畏手下這兩萬餘將士皆已是養精蓄銳多時,這一衝鋒之下,立馬便迸發出無比強大的氣勢,但見騎軍縱橫如飛中,蹄聲如雷,步兵瘋狂奔跑中,殺氣如虹,如潮水般湧過河岸邊的開闊地,向著亂哄哄的平盧騎兵衝將過去。

三裏之地並不算多,在兩軍如此高速的飛奔下,前後也不過片刻的功夫,兩軍便瘋狂地撞擊在了一起,刀槍並舉之下,血戰幾乎在一個瞬間裏便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