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吐露心聲
我坐在桌邊,時不時地望著窗外的天空,一直從它的深藍演變到濃黑。也許是天氣不好,天上一絲星點也無,隻有一輪黯淡無光的月亮,被雲層遮了臉麵。
我等得實在是不耐煩,望了一眼屋內跳動的油燈,再一次將身上的物品檢查了一下,以免到時候有散落的東西丟在路麵上,給人留下線索。
忽然聽得十分微弱的“叮”的一聲,我感覺有什麽東西被我碰掉了。我端起油燈,開始照著地麵上看,立刻發現了一枚十分細小的白色物體。那是我一直保存在身上的,楚唯的龍骨護腕的碎片。我將至視為護身符,一直待在身上寸步不離,但已有許久沒有將之拿出來看了。
指尖冰涼的觸感讓我晃了晃神,我將之翻來覆去地撫摸,那表麵在油燈下光華瑩亮,斷口處原本尖利,卻已經被我磨平,隻在其中能看出些許豎紋。腦中忽然閃過不久前,在秦非月那裏見到的一包形似骨頭的碎片,整個人一頓,油燈從手上落下,發出巨大的“咣當——”一聲響。
我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碎片,抓起桌上的劍,直衝秦非月的房間,重重一腳將門踹開,看到那人十分詫異地看著我。他忽地輕輕一笑,拍了拍桌上兩大壇酒壇子:“我才剛弄到手,少緣的鼻子好靈啊。”
“秦非月啊秦非月……”我拔劍就削向他,一想到這人一路上對我的照顧,更是讓我聲音哽咽,“你騙得我好苦啊……”
秦非月連劍也沒拔出,帶著劍鞘輕鬆地擋住我的劍勢,眼神往我手上僅僅隻是一瞟,便仿佛全懂了一般,並不言語。
“楚唯到底怎樣了……”我鬆開劍,那劍身落地,發出好幾聲連環削音。
“不是說過了麽。”秦非月盯著地上的劍,淡淡道,“沒有找到。”
“你他媽給我說實話!”我兩手抓住那人的衣襟,使勁搖晃,“你那一包碎了的龍骨護腕……你還想瞞我多久!”
“……”秦非月隻是抿著唇,一對淺褐色的瞳孔映出一抹空靈,那深藏在眼底的淡漠,冷意全被我的影子打散,昏暗的燭光下,那暗黃的色澤忽閃忽閃地跳動著。
“你給我說話!”我歇斯底裏的喊道,全然不顧我的聲音是否會被別人聽見,眼下,我隻想從他口中知道真相。
“我兒子隻能找到這麽多了……”秦非月閉了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這東西碎得整條江岸零零散散的,但人沒找到,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不告訴你,隻是怕你亂想。”
“我沒有亂想!”我對著他吼道,心底的恐慌,被憤怒所替代,“我怎麽可能會亂想!”
他靜靜地望著我,一雙琥珀色的眼珠如同蒼月,讓我的絮亂的心一震。我與秦非月對視許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我清楚地感受到我胸腔間的劇烈起伏,那一種無法被壓製的恐懼。仿佛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擺到了我的麵前,而我卻發現,我無法接受它。
我知道人在江湖,不管你是不是得到了什麽,總是會失去一些東西。然而有些東西,你就算丟掉性命,也不願意再失去。讓我有勇氣直麵上一世的慘淡,選擇繼續活下去的,就是對楚唯的情誼。如果……如果他已經死了,那麽我現在在這裏,又有何意義?
不對,秦非月說了,沒有找到屍體,他一定還有活著的可能。
顧少緣,你在想什麽呢,不要在自欺欺人了,秦非月隻是安慰你。連龍骨護腕都碎成渣了,人還能完好嗎?
沒了楚唯你就不能活嗎,你這個樣子,如何向死去的師父交待,你有臉麵見他說你一個人活不下去嗎?!
不對,楚唯待我如何,自己當是最清楚。他是因為救我而死的,我怎麽可以……就這樣放下!
“啊——”我兩手按著腦袋,思緒十分混亂,“不要再說了,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看來今夜的刺探是做不成了。”耳邊聽到一句輕歎,我看到眼前多了一個酒壇子,“它叫杜康,也許你很需要這東西。”
我一把奪過酒壇,扒下糊紙就整個往嘴裏灌,漏出的酒水灑了我一身,而我卻完全不在意。可惜,若是我有味覺,那一定十分暢快。
我不知道我到底喝了多少,我隻知道,這一刻,我很想大醉一場。不想去想什麽真相,也不想去管什麽生死。我側頭看著秦非月,緩緩開口:“人都說一醉解千愁,難道品不出酒味,就不能醉嗎?”
秦非月蹲下,與坐在地上的我平視,語氣有些無奈:“你已經醉了。”
“休得胡說。”我哼笑了一聲,“我看你看得很清楚。”
“那你看得清你自己麽?”秦非月的聲線在我耳中已經開始變得悠揚,隱隱,還有回聲。
我頭往前一湊,與秦非月靠得極近。我望著他淺褐色的眼睛,我的倒影正刻在黑暗深處。我輕笑:“我看得清。”
“喔?”秦非月戲謔地看著我,“我倒是醉了,我看不清你。”
“嗬,你又沒喝酒。”我好笑地回望他,“就我一人獨酌,你隻在邊上看著,真少見。我以為你喜歡喝酒。”
“我確實喜歡喝酒,不過我不跟求醉的人喝。”秦非月說話時的熱氣,噴在我的臉上,讓我一陣恍惚。
“為什麽?”我問。
秦非月青色的發絲在昏黃的燈下顯得墨黑,他側臉,淡淡道,二人喝酒,若一人求醉,總有一個人需要保持清醒。
我沉默了很久,拎起酒壇,倒下最後一口酒,往牆角一扔,如願地聽到“啪”的一聲,仿佛腦中所有的思緒和煩惱都如同那壇子一般,碎落滿地。
人在最脆弱的時候,總是對出現在身邊的人產生極大依賴。秦非月總是毫無偏差地目睹我最無助和最脆弱的時刻,讓我在他麵前無法裝作堅強。我望著對方,十分認真道:“我喜歡楚唯。”
秦非月沉默了片刻,瞳孔微微放大,但他並沒有其他的表情,隻是很正常地回答一句:“我知道。”
我一手扣住秦非月的下巴,語氣異常冷靜道:“今日,我想跟你做。”
對方眉頭一跳,一改平日輕浮的態度,拍開了我的手:“別鬧。”
“你不是一直都想?”我詫異地望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但很失望地,什麽都沒發現。
他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神有些淡漠:“我今日不想。”
說著,他便打算站起,好似不想再同我胡鬧。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哼笑了一聲,自嘲道:“你心裏一定在笑我。覺得我這個人太過輕浮,對也不對?”
“沒有。”對方隻是淡淡地回答。
“你一定認為我在輕賤自己,是也不是?”
“不是。”
“那你明明喜歡我,為何又拒絕我?”
“……”秦非月無奈地歎了口氣,淺褐色的眼眸閃著一絲疲憊,“少緣,不是你想,就一定會的。”
“哦,是麽。”我漸漸鬆開了他的手腕,垂下眼瞼,輕輕道,“我夢見你。”
“嗯?”
“我夢見你小時候的樣子,你那時候使劍,那把劍幾乎跟你一樣長。”
秦非月整個人一震,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我恍恍惚惚地繼續道:“我說我叫段沒,你告訴我,你叫秦飛羽。你說好不好笑,我小時候居然認識那個叱吒風雲,名冠江湖,讓武林趨之若鶩的大人物秦飛羽。”
“……”燭火跳動,在秦非月的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
“我還見過當年武林三絕之一的紫陽宮宮主聶無雙聶伯伯,秦飛羽居然是他的徒弟。”我坐在這冰冷的地上,被酒水弄濕的衣裳,冷氣直透進身體,自嘲地笑笑,“我真是三生有幸。”
秦非月重新蹲下,清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嘴唇微抿。
“我還把家傳姻緣配送給了他,還大言不慚要他與我共度一生,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我止不住地開始笑,胸腔一抽一抽,卻冷不防被秦非月一把拉近懷裏按住。
我深深一吸氣,是自己身上滿滿的酒味。推開對方,我幾乎淡漠地望著他:“你說,這些夢,是真是假?”
“你真想知道?”秦非月看著我,眼中的猶豫和掙紮漸漸地流露出來。
“當然。”我認真地回望他,“誰希望自己被蒙在鼓裏?”
“那我就告訴你。”聞言,我正覺奇怪,剛想開口,對方卻突然湊近,堵住了我的唇。後腦勺被他炙熱的手掌拖住,不得動彈。
我怔怔地望著對方纖長的睫毛,餘光掃了跳動得更加歡快的燭火,靜靜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