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月流火
也許是因為十月流火,慕名前來的人實在是太多,將整個月份都擠滿了。
一路上,不是鶯鶯雀雀的小姑娘,就是一對對郎情妾意的伴侶,反倒我們三個人,是其中最怪異的組合。
秋日的午後,踱步在瀟江岸邊,成片的桂花樹被風抖落滴滴花瓣,帶著淡黃的清香,飄落在腳邊的蘭草花上。凝望江水綠如藍,在柔和的日光下,水麵上波光粼粼,剪成飛花,碎落在眼底。
許是被這片美景所染,林婉萱一手拉著粉紅裙褲,一邊在前麵歡快地跑著,碎步在微濕的泥土上一點一顫,風鈴般的笑聲隨著亂舞的桂花般微微起伏,兩束輕盈的發絲也跟著靈動起來。
我和楚唯慢悠悠地在後頭看著那團粉紅越走越遠,心裏是無比的寧靜和喜悅。我高興的同時,也隱隱地在害怕。上一世從未感覺過的東西,在這一世顯得彌足珍貴,可這一切,真的可以維持久遠嗎?這種感覺就像五石散,隻要嚐過一次,便再也無法忘記,無法戒掉,一旦停用,將形如枯槁。
頭上傳來溫熱而安心的觸感,我抬頭,楚唯的手搭上我的頭頂,黑藍的瞳孔蘊藏著安撫的力量。
居安思危固然不錯,可有時候,偶爾奢侈一下,狠狠地享受當下這種喜悅的感覺,又何嚐不可呢?
楚唯的劉海在金風中亂了絲緒,點點金黃色的桂花瓣在他的墨色的發間落駐,幽藍的眼睛深深地映著我的倒影,一向齊平的薄唇竟微微勾出了一絲弧度。
不知為何,心中仿佛有種想要一直抓住他的衝動。如同上一世,我想一直抓住那個人般,這一次,我竟然,想要抓住眼前這個,穿著藍白流雲衫,如此瀟灑倜儻的人。
不知道他是否有看到,我的笑容在那一瞬間停駐了,心也仿佛漏跳了一拍似的,呼吸幽幽一錯。
我掩飾性地輕輕地打了個噴嚏,轉過頭,正好看到遠處那團粉紅在向我們招手。
“走吧。”我率先快步向前走著。
我不知道這種落荒而逃的感覺源頭為何處,我隻知道,總有一些東西,是這一世的我,無論如何都要不起的。
西伴瀟江東入林,南起萬仞眾山高。仙州確實是個遊覽的好地方。若不是還要西去論劍大會,縱使待上一個月又何妨?
今日,便是十月流火的第一天,街上的人比之前的還要多。
林婉萱從昨夜開始便興奮得無法入睡,淩晨大早便使勁敲門,叫醒了我和楚唯,吃飯也還一直念叨著晚上的流火。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本來很緊張的,看著旁人比自己還緊張,反而鎮定了。我與楚唯本也是有些激動的,奈何被林婉萱一叨叨,反而淡定了。
林婉萱恨不得馬上就天黑了。午時剛過,她便一個勁地對著我和楚唯磨耳朵。我拗不過去,隻好答應即刻帶她出去。
瀟江沿岸的樹上,已然掛滿了燈籠,隻等落日點燃。小商鋪子也正在搭建,一直延伸到盡頭。遊覽的人絡繹不絕,徘徊在岸邊,久久未離去。
“日頭快落山,快落山,快落山……”林婉萱就這麽一直對著發出零碎反光的江麵念叨著,好似這麽做真的能讓傍晚早些到來似的。
我和楚唯靠在岸邊的桂花樹幹上,閉眼靜靜地享受著這喧鬧中的安寧,盡管沒有言語交流,依然覺得舒心。
秋天的傍晚來得比夏日的早,感覺到眼皮外的亮度變暗,我緩緩睜眼,遠處層巒的疊山散發著楓紅的光輝,已不見落日的輪廓。
望向來時路,燈籠豔似火。
遠處,依稀還能看到點燈籠的人,托著點著燭火的長杆子,小心翼翼地往上舉著。
四周各種商鋪已然開張,被擁擠的人潮圍個水泄不通。許多小姑娘手裏都舉著一個紙燈,神情向往地一陣嬌笑。
頭頂蒼穹已看不清雲朵的顏色,入夜了。
“少緣,楚大哥!”肩膀被人一拍,我轉頭,看到林婉萱捧著個船燈在我們麵前亮了一番,“怎麽樣,剛剛最後一盞船燈,可讓我給拍到了。”
“有什麽講究?”我看著那精致的船燈,上頭的燭火一顫一顫的,確實惹人喜愛。
“傳說,隻要在十月流火這一天,一起將船燈放入瀟江的人,永遠不會分開。”林婉萱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我們仨,一起放一把?”
說實話,我實在沒什麽拒絕林婉萱的理由,而且覺得這個願望確實十分美好,美好到讓我覺得不真實。
“好啊。”我話音剛落,林婉萱就雀躍地一把拉著我走,我一急,也一把拉住了楚唯。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在前後拉扯下擠到了水邊。江麵上,已然滿滿排列著各種船燈,整個瀟江就像一條流動的火焰,照得岸邊人麵紅。
“這位置敢情好。”林婉萱打了個極好的手勢,隨後回頭囑咐,“你倆給我打個幫手,千萬別讓這船翻了。”
“我數三下,我就放咯。”
“一、二……”
“三!”
船燈被穩當地放上了江麵,楚唯反掌一拍,用內力產生的風勁將船燈往中央推去。
“幹得好!”林婉萱小嘴一咧,歡呼了一聲。
周圍有幾個也是學武的,一見我們如此濫用內力,也紛紛效仿起來,為了自己放的船燈能夠飄得更遠更穩。於是一場混亂的場麵就在我們的引領下進入了**。
有用折枝送船燈的,有用碎石穩船根的,還有人幹脆掀了江浪,推著船燈速進的,自然如此一來,不乏被這群亂來的人打翻船燈的,少不了一頓糾紛。
不知是誰用了漂石,穿過整個江麵,剛好打過我們的船燈。船燈搖搖晃晃,仿佛馬上就要偏倒一般。
“呀,我們的燈!”林婉萱蹙眉,神情十分緊張。
那麽遠的距離,楚唯就算內力深厚也不可能將風送那麽遠。
眼見船燈將要斜倒,我來不及思考,足尖一點,便往江中躍去,空中彈指一送,用勁力正了船頭。斜眼間看見楚唯踢了段木板過來,我暗道有默契,踩中木板借力躍了回來。
我看見楚唯鬆了口氣似的閉了下眼。
“顧小弟,好輕功!”林婉萱一高興,重重地拍了我一下。
說實話,我躍出去後,才突然想起自己內力不足上一世那般可以無限揮霍,別說橫越江麵了,勉強到一半就要成落江鬼了,好在楚唯送來的那段木板,讓我的氣續了一下,才不至於遊回來那麽尷尬。
隻是,為了個船燈這麽拚命,自己還樂此不疲,這種感覺,真是讓人難以言喻。
三個人遙望著船燈越走越遠,心裏仿佛真的了卻一番心事般輕鬆。
“剛剛一直沒覺得,現下……”林婉萱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餓了。”
“嗬。”楚唯輕輕握拳,手背貼著薄唇,擋住了那上揚的嘴角,“你們這裏等著,我去邊上弄點吃的來。”
楚唯前腳剛走,林婉萱歪頭想了半天,忽然也轉身跟上去了:“唉,等等,讓我看看有些什麽好吃的,一起啊!”
我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繼續觀望那成片的流火,一隻隻船燈上的燭火,仿佛將我的眼睛都點燃了一般,卻沒有灼熱的痛感,反而有一種明亮的柔軟。這一切,都讓我看得癡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月白色的衣袂在我的身旁飛舞著,伴隨著如火的江風,顯得如此絢爛。江對岸,有人燃起了煙火,在一小撮微弱的閃爍之後,有一道亮白如同離弦之箭般衝破夜色蒼穹,伴隨著一聲尖銳的長嘯,爆出了一片火花。
十月流火燃瀟水,空夜灼聲漫仙州。
不愧是一生中不能錯過的景象。
按捺不住心下的喜悅,我一把抓住身旁人的手臂,回頭粲然一笑:“楚……唯……?”
笑容,就這麽僵硬地停頓在臉上。
我抓住的這個人的臉,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忘記。
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凍住一般,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從腳底,一直上升到頭冠。
人生總會在最美的驚喜中,突然掉落最深的絕望裏。
段湮,光是想起這個名字,我的胸口就一陣疼痛,如同被那一把劍刺穿似的。
上一世,我至死都要糾纏的人,也是,一劍斷送了我的一切的人。
我明白,不管何時,總是會再見麵的,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不是在這裏。
他散著一頭烏黑的長發,在夜色裏,如同無形的手一般,壓迫著我。
犀利的劍眉下,那雙陰冷的漆黑眸子,正緊緊盯著我不放。
我立刻抽回抓住他的手,卻被他反握住手腕。骨間傳來的疼痛,讓我無措。
“你為何在這裏?”段湮麵無表情,就連語氣也是平淡無波,但吐出來的話,卻總是能讓人感到一股心寒。
我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說啊,顧少緣,這一世,你絕對不能再被他左右,不能畏懼他,不能敬仰他,忤逆他,忘記他,說啊,拿起你的勇氣,回答他!
“我在何處,與你何幹?”
“……”
說完這一句,我便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從我的身體中抽走,那顫栗的血液,也慢慢舒緩了起來。我發現,我對上他的眼睛時,不再害怕地閃爍,而是坦然,輕鬆以及……毫無波瀾。
手腕被捏得刺痛,那雙漆黑的眼睛仿佛要將我看穿似的,盯著看了半天,卻無言語。
月白的武衫在流火的映照下一晃一晃的豔紅,遠處的焰火在段湮的臉上染上詭異的顏色,如同蟬翼的薄唇露出了一個嘲弄的笑容:“怎麽,這次開始玩欲擒故縱了?”
“隨你怎麽說。”我不想爭辯什麽,對於他,我已經不再期望能夠挽回原先的顏麵,不管在他眼裏我是什麽樣的人,那就讓這個印象繼續下去好了,我無所謂,“隻是段公子,還請放手。”
“……”段湮臉上那是什麽表情我不知道,隻是覺得手腕上傳來的力道越來越大,若是再這樣下去,碎骨也是有可能的。
“少緣。”楚唯清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即便沒有回頭,我也能想象到楚唯的臉色。
段湮陰冷的雙眼在楚唯身上掃過,定格許久,冷冷地啟齒:“鐵三江,快劍楚唯。”
“我是。”楚唯處變不驚的聲音,總是讓我感到安心,“有何指教?”
“……”段湮麵無表情地撇過頭,望了一眼滿江的紅火,還有撕裂黑夜的煙花,漆黑的眼眸也沾上了一絲血氣。不知是不是傷勢未愈的原因,他的臉在微光下有種病態的白皙,微抿的嘴配著那隆起的眉頭,仿佛在忍耐著什麽。
隨後他又將頭轉了回來,繼續盯著我瞧了半天,隨即“哼”了一聲,一把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瞬間消失在人潮裏。
我回頭,入眼的是楚唯在絢爛的焰火下,忽明忽暗的神情。他手上的龍骨護腕,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得緋紅,如同染上了鮮血。
遠處,又一聲宛如雁鳴的聲音揚起,隨著“嘣啪”一響,碎散的火星照亮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