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和王健租住的房子那一晚,天氣變得很涼,楊維來到一個認識的姐姐家裏,在那裏,她睡不著。吃飯也吃不下,她一看見油腥的食品,就頭暈,想吐。肚子餓,卻不敢吃,也吃不下,吃什麽吐什麽,隻能喝白開水。

姐姐見狀,就問楊維上個月來月經是什麽時候?

姐姐的長發拂過楊維的眼前,楊維搖了搖頭。

“多久了?”姐姐眼光馬上變了,盯著楊維,長頭發的側臉然後側過去。

楊維低下頭心算,一個多月,不對,早過了兩個月。楊維的聲音吞吞吐吐,“大概二個月。”

“孩子是誰的?”

“是……是……”楊維的額頭上沁出汗珠。

“真沒想到,你也要當未婚媽媽呀!男人是誰都不願意說,你到底怎麽了,你以為這樣是潮流呀!”

楊維轉頭看著姐姐,搖著頭,她想了想,提起筆,寫了寫王健的名字,又畫掉,擱下筆,說:“孩子我要打掉的!明天!”明明孩子是王健,可是為了幫助王健,偏偏要說是孩子是鄧浩民,這讓楊維無法原諒王健,心裏更加的痛苦。

一晚上楊維都沒有睡好,第二天迷迷乎乎地醒了過來,第二天,她給鄧浩民打了一個電話,一個人獨自朝醫院裏走去。

她一個人來到醫院,這家醫院大門隻有幾步又寬又長的台階,楊維站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一動不動。

“未婚先孕”,而且還要說孩子的父親是另一個人,違心地說是另一個人,這樣一想起來,王健的殘酷讓楊維再一次心寒。

一輛小車刷地一下停在麵前,是送病人進醫院的。楊維還是沒動,車玻璃映出楊維的模樣,那絕不是楊維。於是楊維走到車前鏡邊,看清楚了:臉上是層霜似的灰白,頭發鬆散,不知是由於妊娠反應或是其它什麽原因,兩頰出現了斑點……楊維看不下去,掉轉過頭。

“肚子裏的孩子是什麽樣的?是一個男孩還是女孩呢?”這念頭一冒出,就讓楊維吃了一驚。肚子是他的孩子,最好是個女孩,楊維希望是個女孩,長得就是隻有160CM,作為一個女孩也夠了,而不要像王健那樣,是一個矮個子男人。

“不用再傻了,王健其實並不是自己的男人,男人都是這樣的,對於像他這樣一心想要成功的男人來說,隻要自己有利用價值,他們是會千方百計利用上的。”楊維再次默念著,她想要逃脫這個被世俗沾染,被金錢核心價值的城市生活的輪回,為此目的,楊維必須傾注全部身心,決不能有任何拖累。一旦要孩子,她明白必須為他(她)尋找,委屈地和王健,或者欺騙了的鄧浩民在一起。

生活是殘缺的,楊維從自己身上看到未來痛苦的未來。那時,她想,自己肯定會更加仇恨王健,這個世俗的,一心想要成功的男人。自己有什麽過錯,希望自己的感情純粹一點也不可以嗎?這是楊維無法承擔的痛苦!

想到這裏,楊維下定了決心。她走上醫院的台階,這裏是市婦產科醫院,她在門診排隊掛號,看著窗戶。

醫院十米遠的街道上,雨飄了起來,街上一進沒有準備傘的人們有的用手頂著或用報紙的奔跑,雨點變大,人們慌忙地跑到屋簷下躲,但也有人什麽也不遮,步子穩定地走著。

楊維拿到了掛號單,在熙熙攘攘排隊的人頂上,望了望門外,雲層下的天空十分陰暗,然後她關了機。

楊維要做流產的手術,她走到牆邊的桌子前,拿起繩子係住桌子上的圓珠筆往嶄新的病曆上填。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單位地址欄上她填了假資料。

產科診室有門,關住著。裏麵進出都是女人,一些男人守在走廊長凳上,或在過道裏來回走著抽煙。診療室的門不時打開,楊維能想到裏麵那些脫掉褲子的女病人躺倒在床上張開腿。

醫生叫到楊維的時候,楊維便低著頭走了進去。

對麵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女醫生取掉薄膜手套,往床邊垃圾筒裏一扔。她匆忙地問楊維情況,楊維裝得若無其事,說二個多月沒來月經,懷疑懷孕了。她沒多問什麽,讓楊維脫掉褲子檢查後,說看來是懷孕,讓楊維去抽血解小便化驗。

“今天可不可以做手術?”楊維問。

“可以,”她低著頭寫病曆,不耐煩地說:“去化驗了再回到我這兒來。”

再多問一句,她就會高聲訓斥。

繳過費,等取了化驗單重新回診室,拿到醫生同意接下來做手術室的意見書,楊維心裏鬆了一口氣。在走廊裏沒走幾步,一個燙頭發的年青女子從長凳上走到楊維身邊,問:“要你證明沒有?”

“沒有。”

“你運氣真好,看你樣子老實,遇上龜兒子養的醫生心情好。”她的眉輕描淡畫過,長得漂亮又善打扮的女人到這裏一定會倒黴。她說,每回醫生都要她出示單位證明,或者結婚證,每次她都要費盡腦汁弄張別的單位的證明。她說她已作過三次人工流產,她的男朋友不肯戴避孕套。

醫院牆上張貼著計劃生育的宣傳畫,包括避孕知識,性病等等狀況。等這位象找不到人說話的女子離開後,楊維就站在牆前,裝作象是在等人。

雨停了,天色依舊灰暗,手術室在另一座兩層樓的房子裏,楊維去的時候,那兒已等候著三對人,女的都有男人陪,手術室外麵寫著“男同誌止步”的標牌,不過是個樣子,沒人遵守。

楊維找到對麵一個位子坐下時,感到那些男人們乜視的眼光,好象楊維是個怪人。男人在這兒,是一個必需,這是楊維未料及的。沒過幾分鍾,又進來一個姑娘,臉長得圓圓的,頭發剪得短,顯得年齡很小,陪她的是個年齡大一些的女人,交手術單時,值班護士象個實習生,最多十八九歲,態度卻學得極壞。那個由女人陪的圓臉姑娘問什麽時間輪到她?護士眯了她一眼,吼道:“到一邊去,這陣著急,亂搞時啷個不著急?”有女人陪也沒有用。

萬一要刁難,問楊維為什麽男人陪,楊維該怎麽回答呢?其她女的,臨時還能拉一個來冒充,而楊維連假的也拉不到。楊維就想,得編個理由,就說自己是單位派到建海市培訓學習的,所以丈夫不在。

現在的醫院的醫生才不在乎你要不要小孩,現在的“非婚生子”他們還管不過來。

殺豬時才有那樣尖利的叫聲,手術室那裏麵象是在活割活宰人,楊維聽到這些聲音,嚇得毛骨悚然,甚至想拔腿就跑。

“圖痛快,就莫叫,想舒服呀,就莫哭。”

“到男人那兒去哭,莫在這兒撒嬌,惡心不惡心呀!”

醫生不緊不慢的聲音傳出來。不打麻藥和止痛針就把子宮裏孩子的胚胎,生拉活扯刮下來。暴力是最有激情的形式,男人們在手術門外手足無策,任何愛情在這種時候都沒了詩情畫意。當做完手術滿臉淚痕的女人踉蹌出來時,她的男人就一把將她扶祝女人有了男人這一扶,就是幸福的了。長椅上已經有幾個在男人懷裏哭泣的女人。

“楊維。”

沒人應。

“楊維”護士尖起聲叫第二聲時,楊維醒悟過來,往手術室裏衝去。

“怎麽叫半天才應呀,跟我走,”護士讓楊維脫掉自己的鞋子,換上手術室裏的拖鞋。

門裏左邊抵牆,一條窄長板凳上趴著一個剛從手術台上下來的姑娘,下身未有任何遮蓋的衣褲。兩個不知是護士或是醫生的女人坐在一張桌子前,管著病曆,管著收錢,說街上賣的月經紙不衛生,得買醫院的紗布棉花,說是消過毒的。

“脫掉褲子,上那張床去躺好!”收錢的護士命令道。

打著寒顫,楊維剝下長褲,楊維的手指象凍麻楊維樣,半天脫不下來。“快點,裝啥正經?”退去內褲後,楊維看了那醫生連自己一眼也沒有,眼皮沒有抬起來過。

楊維分開雙腿躺在這張鐵床上,覺得這間屋子極大,天花板和牆上白生生的,一扇象中學教室裏那樣的窗,外麵是院牆,沒有樹,也看不到一角天空,哪怕是暗淡的天空。長日光燈懸在屋中央,光線刺人眼睛地亮。

“以前刮過沒有?”戴著口罩女醫生坐在凳子上,將一堆用布包起來的重物往王健身上一放。

“沒有,”楊維說。

“把腿開點!往邊上些!”

醫生的每個不耐煩的命令都叫楊維心驚膽顫,楊維看著天花板,緊鐵床冰冷的邊。

醫生打開壓在楊維身上的布,叮咚起亮晃晃的手術器械。楊維不敢看那些鉗子夾子剪子。突然楊維想,現在翻身離開手術台還來得及。

突然,淚水順著眼角往楊維兩鬢流。因為她看到這間手術室的桌上擱著一個搪瓷白盤,擱了好多形如豬腰血糊糊的肉塊,那白搪瓷盤上麵也會放上她楊維的孩子。是的楊維這刻跳下來逃還不晚,擁有了這孩子,就等於擁有了王健的骨肉,這也是一生也無法扯得清的事情。

楊維的雙腿剛一動一件冰冷的利器刺入她的裏麵,楊維本能地尖聲叫來,淚水從自己的兩鬢流進頭發,可是,當這第一聲自發的尖叫後,楊維就咬住牙齒,手緊緊地握著鐵床。

醫生取過一件器械,搗入楊維的身體,鑽動楊維健的子宮,痛,楊維發麻,仿佛心肝肚腸被挖出來慢慢地理,用刀隨便地切碎,又隨便地往你的身體裏扔,嚎叫也無法緩解這種肉與肉的撕裂。

象是知道這點,楊維的牙齒都咬得自己的嘴唇麻木到不知道自己了,楊維又叫了一聲,這房間裏的燈光開始縮短,縮小,成為一點,旋轉起來,象個巨大的又白又亮的球向楊維垂直砸下來,讓楊維的眼前一片漆黑。

睜開眼睛,王健看到了那個醫站在自己的麵前。醫生沒有說話,她在想什麽,楊維不知道。楊維的身上全是汗,嘴唇都咬破了,雙手離開鐵床,還恐懼得握成拳頭,楊維覺得房間冷極,還有很多股寒風朝自己的身體湧來。

“很順利!休息一個小時,你看能不能下床活動!”醫生丟下這句話走開了。

楊維閉上眼晴,她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再次睜開眼,楊維從床上滑下來找拖鞋,那被楊維自己殺死的孩子她不忍心去看。

走下床的楊維一步一步順著床走,護士,包括進屋裏來準備做手術的醫生,誰也沒有扶楊維一把,楊維一下子倒在床下,蜷成一團,手捂緊下部。

……

等楊維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進了一間單獨潔白素淨的房間,鄧浩民就站在她的身邊。

看見她醒了過來,鄧浩民欠了欠身,楊維忙說:“對不起,我已經處理了,孩子……孩子……您……您不用再來看我了……”

鄧浩民一邊低著頭看她,一邊眼皮也不眨地說:“其實你真沒這個必要,就是你要墜胎,不要我幫忙,也可以叫王健,那小子現在掙了幾十萬,送你去港式的高檔次的婦產醫院不可以嘛,你為什麽要來這些設備和服務都不好的老式公立醫院,你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

楊維沒有接著鄧浩民的話說,而是直截了當地道:“謝謝你,我自己頂得過來,估計過兩天就恢複了吧!”

鄧浩民這回不再看楊維,而是把眼神轉向楊維的另一側,像是那一側窗台有一隻小蟲子在爬行啊,他端詳著那窗台的小蟲子好半天才說:“我看我是自討苦吃,你這肚子裏的假設就是我的,我也沒有辦法贏得你的心啊。其實,當初王健把你帶來和我說這事的,我就覺得王健的目的不止是孩子,他肯定還是為了項目,就是想讓你出現讓我定下給南商會降價的事。其實,也不是我說必須給他麵子,而是南商會的龍誌鵬也傾向於王健,王健就像和他們是一家人似的。唉,你喜歡的王健矮是矮,但是卻總是能得到貴人相助,我的思路都被他完全弄亂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幫你通知他來,我想,我也許不用再堅持了!”

楊維剛想說什麽,這時醫院裏護士推開門進來,看著鄧浩民冷漠的神情對著楊維,而楊維眼眶裏含著淚水,冷不防地一句話就從口裏飄了出來:“喲,我說你們男人些,你來醫院還說是人家的男朋友。這個女人剛才做手術都不叫,都不哭,你們男人怎麽還這樣對待她呢?”

“哦……他……他……”楊維變得結結巴巴。

“我看你也是腦子有問題,有必要為這樣的男人懷上孩子嗎!走……走開……我要換藥……”護士一付看不慣的樣子掀開鄧浩民,要操作。

“楊維,你呆著,我幫你通知王健,那渾小子!”鄧浩民說完,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楊維輸入那容易進入睡眠的藥水,她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可能就三四分鍾,王健坐在了她的床前,手握著她的手,盡力在凳子上撐起身子看著她。

“小維,沒事,剛才我問了醫生,子宮深度清理幹淨的,失血也沒問題了……”王健說這些話的時候,手裏握著楊維的病曆,目光發直。

楊維什麽也沒有說,掙紮著要坐起來。王健扶了她起來,楊維又要站起來,王健便扶著她,慢慢地給她穿上布鞋,扶著她站起來,慢慢地挪動。

楊維走了一會,說:“沒事,我相信我很會就會恢複的,我這裏不需要你,你請回去吧!”

“小維,我對不起你,現在我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管,我就要陪著你,照顧你,是我對不起你。”王健著急地說道。

“不,請你回去,下了班,我的姐姐會來照顧我的,謝謝你了!”楊維冷冰冰地回答著他。

楊維又上了床,把頭扭向一側,閉著眼,不再看他。

王健一時忍不住,站起來,朝醫院的廁所方向走去,那裏有一排水籠頭,王健把水打開,捧了一捧冷水,淋向臉龐,他的淚水再也忍不住,順著水流流進下水道,流入建海的汙水河。

三天後,楊維出院後,固執地依然回到姐姐那裏住,而對王健依然不理不睬。

王健的煩惱之際,接到了鄧浩民的電話:“王健,你不是找我要一個‘銀華新區金牌策劃師’的名份嘛!這是你小子聰明,我還真幫你找到了路子。”

“謝謝鄧總,現在我些心煩,我覺得我一直這樣打拚,想得到這樣想得到那樣,和楊維的單純簡單的生活向往相比,我?我……”

“哎呀,我說王健,你怎麽變得婆婆媽媽起來,楊維,一個女人,哪裏能懂得男人的理想,男人的英雄主義呀!你沒看國外媒體呀,國外媒體評說我們國家是金錢欲望最強的國家之一,這我認可。在這個赤裸裸的現實麵前,要在這個世上生存,玩個性是沒有用的。什麽蟻族,什麽弱勢群體,那些是和時代脫軌,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一群人。我們要想成功,要想有事業,我們就要深黯其中的規則,原則,辦事的道理,這不是說我們庸俗了、膽怯了、圓滑了、人也變了……其實這才是自然,人本身很脆弱,從肢體結構到神經係統都是這樣。當然,可能也有一些極少數人麵對生活的殘酷麵前,依然願意粗茶淡飯,甘於吃甘,做什麽思考人身,思考社會的角色,那樣的人或許以一種獨特的人生風範麵來對世界,那樣的人我們就稱為哲學家吧,楊維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