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雲……難道你就不怕午夜夢回之際,那些冤魂來向你索命嗎?”

那天,他曾經問得如此咄咄逼人,深深的歎了口氣,右手拍打著欄杆,一點點的往前走著,梁楓的腦子裏一路上都在尋思著該如何開口,其實,早在他得知是霄蘭設法給他解圍,得以讓赤鬆和陳靈沒有後顧之憂之後他就存了這個道歉的念頭,隻是……對著一想到她,梁楓就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握著欄杆的手掌慢慢收緊,到底要怎麽開這個口。的確如宣華說的那樣,主帥和軍師鬧別扭對於整個軍營來說可不是一件有益的事。霄蘭居住的房間就在眼前,常年種植植物留下的深色土地在他的腳下仿佛是變做了一道橫檔,將他和裏麵的人冷冷隔開,這時候,來了也是白來吧?大概她還沒有醒來。

都說女人如水,怎麽屋裏的那個女人就沒有水一般的溫柔婉約呢?也許……梁楓垂了下眼睫,也許,她如水的那一麵,隻對著那人展露而已。

摒卻心中雜念,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因為連日來的心緒煩亂,一向重視邊幅的梁楓一身棕色長袍已經滾起了褶皺,自己皺了下眉,上前兩步,將手攥成拳……

就算是她要責怪自己,就讓她責怪好了,他心裏這麽想著。

“王爺,可找著您了。”有人急急忙忙的跑了來,滿臉大汗的小步兵在梁楓麵前急急收住了腳步,帶起一片塵土,“報告王爺,驛站出事了。”

剛剛攢足了勇氣攥起的拳頭,被打斷了繼續的動作,堪堪停在門扉前半尺的地方,梁楓回頭低喝,“喊什麽,驚擾了軍師。走,那邊說。”他壓低了聲音,指了指旁邊的樹林。

步兵嚇得自己捂住了嘴巴,慌亂的瞧了眼緊閉的門板,似乎裏麵會冒出一隻渾身長毛的猛獸來,小跑著跟隨梁楓到了一邊的樹下站定,才敢稟報,“王爺,昨晚上中州來的和使,在驛館被人殺死了。”

***

“什麽?中州的來使被人殺了?”梁閔手一抖,連同手中的折子一起掉落在地上,梁筠眉眼不動的看著自己的六弟,橫了眼小明子,小明子很識趣的迅速退下,臨走不忘把殿門吱呀呀的關閉。

“老六,怎麽這麽不持重?”梁筠低聲詢問了一聲梁閔,梁閔臉一紅,鮮少在外人麵前表露出來的難為情,伸手攥成拳在自己下巴上托著,“第一次中州來的使臣已經梁楓收納,連同副將赤鬆一起歸入我軍,從外表看來似乎這個消息中州還不知曉,但我總覺得中州隻是不點破這點,讓咱們放人,所以才派出了第二次的來說,可是……”

可是這一次的來客,竟然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驛站裏。

沉吟數秒,梁筠忽然說道,“五弟向來都是很嚴謹的,驛站周圍不可能沒有布防。”

梁閔眼睛一亮點點頭,對他的意見表示認同,“線人送來的驛站布防圖我看了,很是嚴密,要想從外麵進去幾乎難過登天,怎麽?二哥是在疑心這中間有個監守自盜的隱情?”

冷硬的唇沒有發出聲音,然而他緊緊繃起的唇線已經表示出梁筠完全認同了他的觀點,兩人的目光裏有一點東西都在飄忽,如果真的是梁楓殺了中州來使,那他的心思也表露無遺,斬殺來使讓正在對壘中的兩軍陷入更加尷尬仇視的境地,那麽這一場惡戰邊在所難免。

隻是,此刻,梁閔沒有注意到梁筠注視著他的眼神,他的一顆心全部係在了另外一件事上,如果梁楓斬殺來使是有預謀的話,那麽她在這場戲裏又是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

梁筠歎了口氣,轉過臉不再看沉默思考的梁閔,弟弟的心思,他又何嚐不知,隻是,如果真的是如他們擔心的一般的話,作為王者的他又是不是有勇氣將她法辦……

“陛下,”外麵有人恭聲稟報,梁筠聽出說話的聲音,眼角眉梢頓時帶上了欣喜的神色,“是柏桓回來了麽?快進來。”

小明子去而複返,連同他的臉上也帶上了笑容,陳杼陳柏桓,梁筠最信賴的謀臣,終於回來了。隻是……隨同他一起進得東暖閣來的這位陳先生的臉上卻沒有半分的喜悅。行過禮之後,陳杼怔怔的看著梁筠,兩人對視良久,竟然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而梁筠本來臉上的喜色也在和他的靜默中一點點黯淡下去。

梁閔納悶的看著這兩個人的安靜對視,他的直覺告訴他,陳杼給他的二哥帶回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退後了兩步,梁筠坐到身後的雕花彎梁椅上,腦袋自然的歪在椅子靠背上,整個人都顯得那麽的沒精打采,“孤……懂了,辛苦你了柏桓。”

陳杼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卻最後一個字沒有說出口,愣是憋紅了眼眶,最後行了個臣子的標準禮節然後退下。梁閔放下手中的茶碗,也隨他一起退了出去。

輕霧繚繞的蘭花香間,梁筠一個人靜靜的仰麵躺在椅子上,俊朗的容顏上閃動著極度的痛苦之色。一代南郡之王的他,在無人可以窺見的這一刻,毫不遮掩的落下了久違的淚水。

“陳先生,到底怎麽回事?”梁閔合攏門扉的時候驚訝的見到梁筠臉頰邊的亮光,再難控製自己的情緒,直接快走兩步攔住陳杼。

陳杼顯然是剛剛火速趕回,麵頰上衣服上還隱約可見灰塵的蹤跡,是什麽讓他顧不上禦前失儀,未淨臉手的匆匆趕來麵見梁筠呢?眼中紅絲隱隱可見,陳杼剛剛忍下的感情忽而又被上湧,他顯然不願意欺瞞這位王爺,長歎一聲,“六王爺,陛下的心結要他自己解開才好,我等已經盡了全力。”

盡全力?盡全力什麽?梁閔今日異常的煩亂,他已經不想再去猜悶子,直接拉住陳杼的手,說道,“柏桓,你不要瞞我,到底二哥怎麽了?”

陳杼悲戚的搖了搖頭,“不是陛下,而是……霄蘭姑娘。”

“墨雲?”梁閔這一驚非同小可,怎麽說著說著就跑到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人身上去了,更讓他不能理解的是,陳杼說起那個人的時候滿臉的痛楚。

竟然痛的那樣深刻。

心裏忽然有點異樣,梁閔鬆開拉住陳杼的手,“柏桓我沒記錯的話,你和墨雲並非是什麽至交好友。”

陳杼疲倦的臉上閃出不可名狀的神色,也不介意被他拽過褶皺的袖子,“王爺說的不錯,微臣的確和霄蘭姑娘並不相熟甚至,有一段時間,在微臣看來,霄蘭姑娘就是一個會霍亂帝王心的禍水。王爺可能有所不知,一個月前陛下秘密囑托於我一事,陳杼快馬加鞭不分晝夜將事情摸清,一路上都在考慮該怎麽和陛下開口,還好有王爺在場,沒有讓陛下問出口。但是微臣想,陛下智慧,定然已經全部明白,不需陳杼再多說什麽,王爺再問,又是何必。”

梁閔眉頭一皺,語氣深沉了幾分,“陳先生,你可以拋卻和二哥有關的部分不提,我想問的,隻是墨雲到底出了什麽事?”他知道梁筠對霄蘭的感情,更知道,假如霄蘭不是出了什麽意外的話,那個處變不驚,剛剛還責備他不能持重的梁筠是不會如此失態。

陳杼凝視著他的雙眼,微微歎息,這個女子,到底是禍水的本事,“霄蘭姑娘身患重疾,不可如此辛勞,更重要的是,她中毒了。”

“中毒?”梁閔大驚失色,雙手再次抓緊對麵人的衣襟,“什麽時候的事?中的又是什麽毒?”

“穿心黑蓮,無色無味,被施毒之人寄放在他物之上,霄蘭姑娘就是在那個時候中的毒。”

“先生從何得知霄蘭中毒?”梁閔心裏好不詫異。

陳杼微微一笑,“是陛下,王爺可記得霄蘭姑娘未曾出城之前曾有一陣病體沉屙?”

“不錯,確有此事。”梁閔點了點頭,他回想起來,那時候的確是霄蘭病倒在床,隻是那時候她不是因為悲傷過度麽?還是自己忽略了什麽?“我記得那個時候,後來好像是來了一位姑娘將她治好的。”

“就是那個時候,”陳杼側過頭,正對上吹來的暖風,“微臣此次遠行便是去尋訪這位姑娘,這位姑娘不是一般的醫者,她是最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鬼崖穀的新任穀主,宋雲胡。至於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事……這個微臣也不清楚。”

“你找到她了?”

“也許是陛下的一片真心打動了上天,讓微臣在心灰意冷的境況中極其偶然的被一夥江湖中人所截獲,從而得以見到宋姑娘。”他回憶著當時的情景,眼光悠長,不時有些感歎的神色浮現,“幸好陛下不是派了趙武前去,若他去必然是見不到宋姑娘的。那些江湖中人,也並非都是些草莽之輩啊。”他想起那個深沉難測,認人極準的男人就不由得心裏一震。

“宋姑娘怎麽說?”梁閔根本不在意什麽江湖中人,他現在一心想要知道的,隻是這位被外界傳言傳的沸沸揚揚的鬼醫是如何對她下的定論。

“她沒有找到煉製解藥的方法。”陳杼靜靜的說出實情。

“沒有?”梁閔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靈,堂堂的鬼醫宋雲胡竟然說出這樣讓人絕望的話來,那是不是就真的說明,墨雲的毒無藥可解,那麽,她接下來要等待的就是……生命的終結麽?

陳杼平靜的對著他彎了彎腰,“微臣久不在宮中,囤積許多雜事,先行告退處理,請王爺準許。”

梁閔輕輕擺手,他已經陷入了這個巨大的震驚之中。

雖然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完全屬於自己,但,這種即將失去的痛苦還是將他瞬間淹沒。就好像很多時候,人是不怕死的,但在告知了他自己的死期之後,再勇敢的人也會有那麽瞬間的怯懦和恐懼。

最在意的,終究沒能挽留住麽?

信步順著回府的路茫然的走著,直到梁閔的身影不見,陳杼才從竹林的密影裏轉出來,望著他落魄的背影沉沉感歎。

“這樣,不太好吧,老陳,你……說的太直接了,六王爺是個性情中人,又是和少傅卿那樣要好的關係,這太讓他吃不住了。”說話的人聲音直爽,臉色黝黑,正是出來尋他的趙武。

“哎,你以為我想這樣麽?”陳杼幽幽一歎,“這些話我當著六王爺的麵還敢說,真當著陛下的麵,你讓我如何說出口?算了,還是讓他們自家兄弟去說吧。”

“你剛說的都是真的?少傅卿她……真的沒辦法好了?”趙武是個念舊的人,即便現在是江岐為少傅,他仍然是改不過口來。

“這個女人……早晚會成為他們之間的心結,老天安排一個這樣的結局給她,也未嚐不是一件幸事……起碼,是南郡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