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中,有人正端坐撫琴,琴聲悠遠空靈,清逸不俗,隻是,似乎那音色之中,少了那麽點平時的灑脫不羈,多了些纏綿意味的餘音繞梁。

她那樣的身體卻千裏迢迢的跑到幽州城去,還要絞盡腦汁的獻計獻策,她的身體還好麽?有沒有沾染上北地的風寒?想著想著,自己又否定的搖搖頭,眼見得梅園裏梅花都有凋謝委頓之色,正是一年大好時節,北地也不會那麽寒冷了吧,何況……他眸色微微一沉,手下的琴弦也發出了嗚咽之聲,像是在對主人的力道控製不住而抗議。何況……那個人還在她的身邊照拂,如此,便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吧,隻是為何想到那道幽倩之影的時候,心裏還是要忍不住的失去一貫的冷清和陳靜?

啪嗒一聲,脆響之後,便是一根琴弦軟塌塌的服帖在他修長的手指與琴身之間,這把驚濤古琴,居然也同樣損在了他的手上,而損壞的緣由竟然也是和她有關,梁閔幽幽歎了口氣,愛惜的用手掌摩挲了幾下古琴身,像是在對它傾訴以安慰它此時不甘的心情。

的確,琴身猶自發出嗡嗡的斷弦之聲,隻是,到底不甘的,是琴還是他的主人本身?

到頭來,竟然還是和她一次次的錯過,早已知道對她不該抱有其他的想法,但這顆心已經不受控製的被化了開來,她的一言一行如同吹皺一池春水的柔風,在無聲無息之間,將他俘獲。

梁閔俊朗的臉上一對黑漆般的眼眸望向東暖閣的方向,就連那裏的人也未能對她免疫,在她自請去幽州之後,便日日更加勤政,每日幾乎很少睡眠,每晚處理政務之餘必要繞道來梅園之中駐足,喝上一壺茶,才肯走。就像他一樣,每日要在此撫上一曲,才能稍稍安慰心中的相思枯竭。

因為在這裏,他們曾經青梅煮酒,曾經對琴談詩,曾經縱論天下而不拘言笑。那樣青蔥一般美好純潔的時光,一去不複返,隻能變作鏡花水月一般的夢幻泡影,讓他,也讓他,兀自沉溺回憶。

連堂堂南郡的王都不能抵擋的相思苦,他在此悲風感懷,又有何不可?想罷,梁閔複又將雙手覆在琴身上,就著剩下的琴弦,依依呀呀的繼續彈奏起來。

章台柳,章台柳,滿園青青今在否,縱是楊柳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一曲楊柳,重疊三唱,清朗的聲音響徹整個梅園,侍衛們莫不被清王爺高超的琴技和歌聲所折服。然而其中蘊含的濃濃悲切和相思,也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夕陽漸漸西沉,估摸著梁筠快要過來,梁閔百般不舍的收拾起琴,裝進錦袋裏隨手交給小廝,緩步從梅園的西門離去。

一道視線一直默默的注視著他,直到他離去,一直捏著遮住視線的梅枝在他的手中赫然斷為兩節,連同那些未開敗的白梅一起跌落塵泥。

“陛下,還要進去坐坐麽?奴才給您備茶。”小明子怯生生的問道,今天是他第一次陪著梁筠到梅園散步,師傅交代說陛下這個時候最喜歡喝一壺上好的六溪瓜片,焚上一爐蘭花香,趁著夕陽未退的時候休息個把時辰。誰想到今天就出現這麽個茬兒,看臉色,陛下的臉色可不大妙啊。

許久沒有得到梁筠的回答,小明子越發不安起來,他大著膽子看了一眼梁筠的側臉,發現,那臉色竟然似乎蘊藏著無限的哀愁。

“清王為何會在此處?”他忽然開口問,聲音平平的沒有一點感情。

小明子戰戰兢兢的回報,“清王爺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在梅園彈琴。”

每日?很好,梁筠默默點頭,果然,這個六弟玲瓏的心思裏,竟有那麽一處是和自己相同。平複了下自己的心情,梁筠捏著袖子裏的奏折,眉宇間換上了一副高興的樣子。“去準備吧,孤今夜要在含光殿用膳。”

小明子磕了個頭,趕緊轉回身一溜煙的跑開了,速度竟比來時要快上好多。

端坐在薜荔亭內,嗅著幽雅的蘭花香,手裏捧著一壺新鮮的六溪瓜片茶,梁筠緩緩合上了眼睛。最近中州似乎有了和解的征兆,他相信梁楓不會放棄這個養精蓄銳的好機會,既然如此,那麽她,也快能回來了吧。

夕陽更加西去,毫不留戀的在地上投下最後的一絲餘暉。

×××

“原來是赤夫人,夜深露重,夫人不好生休息,為何在此?”梁楓關切的詢問起出現在他身後的女子,女子一身素雅的褐色長裙,腿間習慣性的綁了綁腿,一看便知是武行出身,再加上女子在夜色裏猶然亮閃閃的眸子,便知道她的功夫不弱。麵對著這樣一個忽然出現在其背後的女子,梁楓沒有一絲的懷疑猶豫,僅僅是出自上位者對下屬的關懷體貼。

這種語氣,讓女子的眼中多了幾分敬佩之色,抱了抱拳,“不知王爺在此,妾身冒犯了。”“夫人太客氣了。”他也輕輕回禮。

赤夫人抬起眼細細打量這個讓她在中州城裏就早有耳聞的年輕王爺,但見他細眉長目,眉眼清俊,寬肩長腿,一望之下便知道是武藝過人並不是隻知道舞文弄墨的公子哥。不由得更加敬佩幾分,“這麽晚了,王爺還不休息?”

“夜色很美,不想白白錯過,便出來走走,以解煩憂。”他麵對赤夫人的提問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內心。

對於他的坦誠,赤夫人略帶驚詫,兩人隨意的聊了幾句,終歸是臣子和王上,盞茶之後,梁楓便推脫自己尚有公務處理,打算離開。

瓜田李下,他總歸是要避嫌的。

赤夫人微微一笑,隨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向他一笑,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牙齒,“王爺沉著穩定,一派正氣,也怕那些謠言碎語麽?”

梁楓一愣,尷尬的紅了下臉。卻惹來她更多的笑聲,笑夠了,赤夫人回複嚴肅的表情,一字一頓的對他提問,“妾身是中州降將之妻,夜半時分出現在城樓之下,王爺難道不懷疑妾身是中州派來的探子奸細麽?”

梁楓搖搖頭,肯定的說,“夫人是在說笑麽?想來與夫人初見時便為本王解決了一個難題,將陳家老太說服,中間詞語動情在理,字字扣人心弦,夫人的心思敏捷,頭腦靈活讓本王很是敬佩。夫人如此光風霽月,丈夫行為,又怎會是中州來的細作?”

這番話讓赤夫人也有些動容,許久,她收回驚訝的視線,輕聲說,“都說五王梁楓有容淵之才,承傳之量,並且擅於用兵識人,今日見了,妾身才知道此言不虛。”她莞爾輕笑,“說句不怕王爺笑話的話,之前得知夫君被俘的消息妾身每日錐心泣血,以為憑他這樣的死拗性子早晚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沒想到竟然能夠遇到貴人,不僅沒有殺他,反而還為他指明了一條路,這份恩德,妾身連同夫君不知此生該以何為報。”

“隻是……”赤夫人拖長了尾音,顯得有些猶豫。梁楓擺了擺手,“夫人但說無妨,如今赤鬆將軍與本王同仇敵愾,親如手足,還有什麽話不能明言?”

“如此,妾身便莽撞了,請問王爺,將我夫君收納的這個主意是王爺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其他人代勞。若是其他人的話,妾身想見一見她,不知王爺可否應允?畢竟,若沒有那位貴人,妾身的夫君便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哪有今日的團聚。”

她說得極其在理,梁楓一時也沒了話,略微一愣,隻能如實回答,“的確有能人為本王出謀,隻是……那個人,本王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願意相見,她……已經有幾日沒有來本王的大帳了。”

“難道那人是王爺的妾室?”赤夫人眉頭一動,忽然問道。

“自然不是,夫人說笑了,她是本王的軍師,此番隻是隨軍出征,她……”說著,梁楓忽然發現霄蘭在他這裏,似乎真的很容易引人遐想。隻好將話題扯開,“她性子古怪,不知道會不會答應見夫人。”

赤夫人笑了下,“這個容易,妾身也非是突兀的來訪,有一信物在此,或許軍師大人見到它隻後,會答應接見妾身。”她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薄絹,薄薄的蠶絹上有深淺不一的墨色顯露,她大方的將信物遞交給梁楓,一邊解釋,“事實上,妾身也隻是猜測這副信出自軍師大人手筆,因為想來軍中不會有其他人書寫的字跡如此女氣清秀。”

梁楓匆匆一略薄絹上的字,瞬間臉色數遍,被那些內容震住,默默點了點頭,“的確是墨雲的字跡無疑,隻是夫人是從何處得來此物?”他有些納悶,從赤夫人跟隨孔銳回幽州之後,還未能和霄蘭見上一次,就如她所說,她自己也不清楚這份書信究竟是不是霄蘭給她的。

然而那內容竟然是一分假設,假設的是兩家家眷到來之時,如果陳家老太對兒子的行為有什麽異議的話,該如何應對的措施。上麵清清楚楚的寫著該如何勸說,甚至還細細的分成兩部分,一是勸說成功之後如何,二是勸說不成之後的第二條辦法又是怎樣,每一點都寫得很是詳細。

心裏驀地一動,好似一點石子落進湖水,梁楓一下全明白了,他之前就在差異為何一個區區女子竟能處變不驚,在陌生的環境裏出言相勸,幫助自己解決了第一個難關。如今,他算是有了答案。

“這封信是孔銳將軍帶給妾身的,早在我們還沒從中州出發的那天,他便已經交到了我的手上,隻是他囑咐我要妥善保管,等到出了限胡石之後,才可打開,我依言而行,初始還不解其意,沒想到一下馬車便真的用上了它。”

竟然,是她,早已預料到會有今日,才在百忙之中為他想到的解法麽?忽而回憶起最後那次見麵時,霄蘭臉上掩飾不住的倦意,心裏湧起無限的悔恨懊惱,原來,自己居然錯怪了她。

“王爺?”赤夫人驚訝的看著梁楓快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手裏緊緊捏著她的那張薄絹,對她的呼喚聽而未聞一般。不經意的,她的唇邊就染上了笑意。

“赤夫人這麽做,是在籌劃什麽嗎?小生可是好奇的很。”背後,忽然有人出聲,嚇的她六魂不安,三魄搖晃,驚回首,喝道,“誰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