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雲……難道你就不怕午夜夢回之際,那些冤魂來向你索命嗎?”

“索命?”女子清冷的笑聲響起,她冷眼看著身邊的人,“世間若真有因果循環,冤魂索命之說,你早就看不到今日的墨雲了。”她說著,腳步從容淡定,一步一步從梁楓的身側跨過,不錯,若世間真有因果相報的說法,那麽她必然活不到這麽大,她們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染著血腥和罪孽,這道理從她一碗蓮子甜湯要了紫衣的命的時候,那個女人就告訴過她了。其實現在想來,那位堪堪被稱為大姐的人,說得的確不假,相府中雪藏的幾位妖嬈小姐,無論哪一個都是鋼鐵手腕。

有一句話被她按在喉嚨裏沒有說出來,其實梁楓你又有什麽資格來斥責我呢?當年你的母親,造下的冤孽還少嗎?

可笑。

她這樣想著,唇邊帶著幾分冷嘲的笑意,水袖一抖,漸行漸遠。遠遠地飄來她的一句話,“王爺切莫忘記,這裏本就是戰場。”

梁楓呆立在原地,默然無語。

“請軍醫去看看陳靈,他……哎。”最後,梁楓低低的交代了一句,轉身離開,似乎是要將身後城裏的血腥殺戮一起摒棄。

梁楓想的一點沒錯,那個狂生陳靈,的確是病了,甚至可以用一病沉屙四個字來總結。他靜靜的躺在梁楓為他準備的房間的床榻上,看著房頂兀自出神。

一直信賴的,一直忠實的東西忽然間被全部推翻,讓他這顆堅定的心也難以忍受,這種大廈忽傾的頹廢和絕望正一點點的吞噬著他的內心。

印象裏驍勇而親民的中州王,竟然如此令人心寒……自古常言說得好,平頭百姓如草芥,亦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此為王者,勢必人心渙散,那麽中州大好河山遲早要落入他人手中。

陳靈啊陳靈枉費你苦讀聖賢書,高談天下論,說什麽仁義禮信,道什麽國大家大,到頭來,這一切還需得敵營之中有人替你揭開遮幕簾,將真相看個真切。

他的視線飄到窗外,對麵便是他的故國家園,他所熱愛的土地,隻是如今,隻能讓他傷心膽寒,心痛如絞。

“軍師大人。”門外有人跪拜的聲音。

“起來吧,陳先生呢?”

“還在休息,已經兩天了……不見他出來。屬下也不敢貿然進去。”

略微的沉吟之後,女子似乎語氣放得更加柔軟,“把門打開吧,我進去看看他。”

“這……”侍衛們有些為難,看著這個單薄瘦削的女子,就說陳靈是個讀書人,不會武,但他怎麽樣也是個男人,這要是忽然起了歹意讓軍師有什麽不測的話,他們的腦袋豈止是搬家那麽簡單?

見侍衛們猶豫的樣子,霄蘭揮了揮手,“不妨事的,現在的他就是給他一把尖刀,他也沒有插進我心口的勇氣,開門吧。”語氣篤定的讓床上的陳靈驀地一震。

門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忽的吹進屋內的清新空氣,讓陳靈有些失神,他看著屏風後進來一個渾身縞素的女人,似乎上次見她的時候,她也是這一身裝扮,不知在為誰守孝。

“陳先生,在下霄蘭。”她的身形停在屏風之後,並不再上前。“我知道你醒著,怎麽,就這麽打算將自己關下去麽?”隨意撚起桌上放置的茶盞,拿了起來,發現裏麵空空的,笑了下,也不吩咐人去換新茶來,隨手一丟,又放回到桌上。

陳靈忽然就有些煩躁,他能夠猜出這個女子來得目的為何,一股莫可言喻的抵觸便在心底滋生,他是那麽狂傲的陳家後裔,居然要對一個女人屈膝麽?

似乎知道他在惱情緒,霄蘭也不多說,觀賞了下屋裏的陳設,走到窗前,打開來,順便迎進一片清新的空氣。

“你做什麽?”他訝然問出聲。

“不做什麽,就是給你放放空氣,不然你會習慣腐敗的味道。”她踮著腳尖推開最後一扇雕花窗子,笑得溫柔卻那麽冷靜。“我來做什麽,你早就猜到了吧。那我們也就不轉圈子了,我開門見山。陳先生,我很希望你能留下來,輔佐楓王爺。”

她的坦白,讓陳靈出乎意料,不由自主的,坐起身問道,剛一開口,才察覺到自己的嗓音因為兩日的不語而變得異常沙啞。

“我留下來,對你有什麽好處?他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你,陳靈這個角色可有可無。”他亦坦言相告。

這男人說的不無道理,舉凡上位者身邊隻得一位參讚軍師,其餘皆是餘星微芒,即便是存在,也大多碌碌無為,最後黃土掩身,連名字也不會被人所記住,更遑論有什麽建樹對這個時代了。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一個地方,想到這兒,他不禁苦笑連連,“你我皆為替人謀法者,我現在想的,相信你也明白。既如此,又何苦咄咄相逼,不肯罷手?”

“原來,先生是在貪圖一世的浮名,豈不聞,生前何人爭知我,死後何人認汝身?即便是上位王者,一旦丟了天下,縱然留下名字也不過是供給後人唾罵,這樣的青史上留一筆,倒不如草芥一般,死後無痕才好。”女子輕飄飄的說著,給人以極其不實在的感覺,仿佛她是一隻隨時會飄走的精靈,難以捉摸。

她似乎有些煩躁起來,活動了下肩膀,站起身對著他說,“我來請你輔佐王爺,不是稀罕你這個人才,實話對你說,我做了一件讓他很寒心的事,隻怕日後我的話他不會再聽,所以,這裏我留著也沒什麽意思,但是王爺他身邊卻是需要人照拂,對比起那些心有其他瑣碎心思的人來說,你是最好的人選,就這麽簡單,至於去與不去,你自己決斷。”她轉身離開座位,不忘甩下一句,“他這幾日,都在中軍帳裏看書。”

全部交托清楚,霄蘭一手抱著另一隻胳膊將自己半摟住,似乎這四月天的溫度讓她莫名覺得寒冷,身上一沉,便是多了一件錦緞繡袍,質地絲滑,重量也比前些日子用的外敞輕了許多,不回頭便輕笑,“赤鬆可好了?”

一見麵就問別的男人,完顏印碩俊逸的容顏上閃過一絲不快,將下巴貼在她的脖頸上,惡作劇般的嗬著氣,霄蘭猝不及防,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哎,你幹嗎?”

似乎早一步預料到她的反應,長臂一舒,便將她細瘦的腰肢鉗住,禁錮在自己的懷裏,才回答她的問題,“五大三粗的赤鬆能有什麽事,倒是你,和梁楓在鬧什麽。”

“是他不原諒我的,”她低低的說了句,眼裏的落寞沒能逃過他的眼睛,手臂收緊一點,“早晚他會明白你的用意的。”他說著,眼角驀地瞥見她耳後的肌膚因為他的緣故,瞬間立起一層薄薄的小疙瘩,還有些微微的紅暈。輕笑出聲,換來她更大的嬌嗔,“你鬧什麽,好多人呢。”

“你不叫,他們才不敢看,誰看,我就挖了他的眼睛。”他有意無意的瞟著周圍的侍衛,他們個個低垂著頭,看來他的話很有作用。無奈的搖了搖頭,忽而覺得一陣頭暈無力,霄蘭腳步一輕,委頓在他的懷裏。

雙臂打橫將她抱起,巨大的裙擺在半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來回搖擺著。兩日來未能得到好的休息調養,讓她的身體有些不能吃得消。

霄蘭在他懷裏還要說些什麽,卻被他忽然而至的薄唇堵住,萬般話語變作一聲嚶嚀。

***

由於中州派出了使者,所以雙方這幾日都是高掛免戰牌,城門緊閉,在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的一個上午,梁楓坐在中軍營帳之中,手捧一本兵書,仔細研究,手指還不斷的在空氣裏劃拉著什麽。

帳外有人喟歎良久,狠了下心,撩開帳篷自己鑽了進來。兩旁的侍衛沒有出手製止,而是互相發出了會意的微笑。

軍師料得不錯啊,這個人,果然主動來找王爺了。

聽見有人進來,梁楓也沒有放下手裏的書,開口就問,“軍師的身體可有好轉了?”

來人腳步一滯,低聲道,“中州狂生陳靈拜見五王。”

手裏的書被倒扣在桌麵上梁楓狹長的鳳目裏激動連連,站起身,迎上去,“陳先生可是想通了?”

陳靈略帶羞赧的點點頭,想起那日城頭所見,依然觸目驚心,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一句話來。

梁楓皺著眉看他,忽的明白了什麽,一拍額頭,搶先一步趕在陳靈的笑容沒有消失之前,握住他的手腕,真切而熱情的說道,“大不了本王找個與先生形貌相似之人,假裝處死。然後先生再以另一個名姓留在軍中,先生若留在此,本王願意但這個錯殺賢才的罵名,以成全先生的名節。”

話已至此,陳靈還有什麽可說的?他幾乎是熱淚盈眶,歎了口氣,撩衣跪倒,向上奏道,“陳靈一介寒儒,有何德能博得王爺厚愛至此,若王爺不嫌棄臣反複無常,陳靈願傾畢生所學,以輔王爺大業。”

梁楓也是滿臉激動的將他拉起,四手交握,都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忽而簾帳一動,一個膀大腰圓的武將也進得來。見到梁楓便撲通跪倒。

“赤鬆將軍,你這是……”

他赤.裸的背上正馱著一捆新鮮的荊棘,腰間紮著汗青色的圍布,渾身上下的肌肉擰成一團,透露出無限的張力,“赤鬆不才,也願為王爺效力帳前,聽候差遣,鞍前馬後,定以王爺馬首是瞻。”

一下收了兩員大將,梁楓驚訝的連連點頭,把住兩人的手,激動的吩咐,“開宴,開宴,本王要好好為兩位接風。”

宴席很快被擺上,席間推杯換盞,赤鬆抱著酒壇宣泄著自己心中的鬱結,這酒喝下之後,他便不再是中州的將領,將要改易主人,效命南郡。如此,如何不能盡情宣泄過去,算是給自己做的一個了斷。南郡大將們也神采飛揚,自古英雄相惜,他們對赤鬆的勇猛也深感敬佩,這次能夠和他同袍為友,實乃難得。

唯獨陳靈,在酒酣耳熱的場景中,有些格格不入,呆呆的握著手裏的酒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梁楓察覺到他的異樣,開顏問道,“先生在想什麽?可是還有什麽顧慮之處?”

陳靈方要回答,便聽見帳外有小卒稟報軍情而來,他的話被自己壓了回去。還是要以軍情為重啊。

“報將軍,城門前有兩小隊人形跡十分可疑,企圖要從側門入城,被我軍發現,現在守門官兵正在對他們進行盤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