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四月中旬,向來南郡京城那邊該是鶯歌燕舞,春意正濃的時候吧。相距幾千裏的幽州城外也沾染了些許喜春,雖不濃烈,倒也美麗繽紛。不過正站在窗前的女子卻沒有這個閑情逸致,她的全副思緒都放在了眼前攤開的羊皮卷上。

就是梁楓看來毫無用處的,剛剛繪製的連城布防圖。

纖細的手指夾著朱筆,在上麵不斷圈點著什麽,神態認真且嚴肅。梁楓側目看著專心其上的女子,正午的日光打在她的側臉上,泛出一層薄薄的光暈,仿佛是巨大的光之手撫摸在她的脖頸,臉龐,肩膀之上。陽光中夾雜的些許灰塵,精靈般跳躍在她的周遭,給靜謐中夾帶了幾分動感。

“中州的這位飛星將軍還真是有趣,明明北門的地勢對我們那麽有利,可他卻偏不布防,倒是將西門圍的水泄不通。”梁楓奇怪的說著。

霄蘭的視線停在布防最是整齊嚴密的西城門,嘴邊苦澀的笑意浮現。

西邊的城門最好攻打呢,樂飛哥哥。果然,真的是你。飛星將軍——邵樂飛。

等了片刻瞧女子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怔怔出神,也隻好作罷,返回頭去整理自己手中的信報。

昨夜,那樣凶猛的大火,他……有沒有被葬身在火海之中?她又自己搖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直到如今她都還沒有想明白,究竟什麽原因,讓這個本該斃命在她的碧落之下的男人,竟然好好的出現在連城,而他此刻的身份,竟然直升到將軍。

也許旁人並不知曉,但她卻是知道的,在中州,關於官階的劃分等級是極其嚴格的,特別是武將一脈更是嚴苛,副將、偏將等等分支迥異,每位大將可供驅遣的兵卒人數也各有不同,總體來說,等級越高的將領,可以統帥的軍隊數量就越龐大。飛星將軍,是獲得了中州王親自賜名的上將軍銜,邵樂飛……你在那趟子渾水裏做了怎樣了不得的功績,才換來了如今這樣的地位和榮耀?

而你的手下,是否和我一樣,白骨堆壘,冤魂纏繞。

眉心一陣刺痛,打斷了霄蘭的思考,手指才撫上自己的額頭,肩膀上便傳來暖熱的氣流,不必回頭也知道此人正是完顏印碩,近來,他的話越發少了,冰冷如萬年冰川的臉頰上偶爾會閃動著和平時完全不同的神色,也隻有他對著她的時候,那種溫柔才絲毫沒有減少。讓人覺得,這個人,還是個人。

霄蘭回身,朝他柔柔一笑,他近些日子以來的不尋常,她通通看在眼裏,不點破,是因為彼此的信賴。要知道,這樣朝夕相伴在她這個南郡的軍師身邊,也是讓他這位北狄三王子很為難的事呢。

“辛苦了。”梁楓討好般的端來香噴噴的茶,遞給霄蘭,順便掃了一眼正在為霄蘭度氣的完顏印碩。至今,他仍然覺得這位冷情的內官,很不簡單。但是既然霄蘭將他保護的這樣好,自然也有她的道理。或許,作為盟友的他,是不該多加猜疑的。哎,僅僅是作為盟友麽?

不知怎的,梁楓狹長的眉目裏也開始染上了幾縷不清不楚的慌亂。

對著如斯美眷,誰人能心如枯井。

霄蘭接過茶盞,淺淺啜了一口,展顏笑道,“陽羨茶?難為你從宜興府運到這裏。”見她高興,完顏印碩也好心的給了梁楓一個笑臉。

邪魅如此的臉頰上帶著些許笑容,宛若高山上傾瀉而下的清澈流水,清涼卻讓人感覺舒適宜人。眼光逡巡在二人的臉上,梁楓不由在自己心裏默歎了一口氣,瞬間便想到了一句:死生契闊君休問,與子成說三世存。

對於霄蘭之前的事情,他也略有耳聞。

同經生死,互不相離,單說這一點,這兩人的緣法,此生便再難拆解。

隻是,梁楓沒有看到悔塵在一側,深奧難懂的眼神,竟是隱隱透露著淡淡的可惜和憐憫。

昨夜帶人去火燒草料庫的驍騎營總隊長已經在帳外候命,簡單的匯報了昨夜的戰況,洗漱幹淨的隊長詫異的打量著梁楓身邊的女子,這個瘦削單薄的女子便是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軍師霄蘭。察覺到他注意的眼神,霄蘭抬頭朝他看去,這一眼冰冷,深幽,竟然讓他這個見慣生殺場麵的軍士不敢逼視,連忙收起自己的視線。

“第一組死士們呢?”猶豫再三,梁楓還是問了最在意的一個問題,那些死士都是絕對忠心效忠他的鉑禁師的成員,訓練多年才得以成功的培植,要是一夜便盡數喪命,怎叫他不痛心。

“十人尚存其八。”

梁楓大喜過望,這些人他們朝夕相處,隻怕兄弟的情分更勝過主上和屬下的情分,在幽州不見天日的兩年時間裏,他們居無定所,卻沒有一人背叛離開,單單這份忠心,便叫他梁楓無以為報。

知道自家王爺在意的是什麽,總隊長輕聲解釋,“第一隊的死士們內裏都穿了天蠶絲護甲,除非傷到了咽喉,頭顱,應該沒有折損的可能。是軍師大人在出發前派人叮囑的,屬下們不敢不從。”

幸虧他們聽從了這個女子的話,不然必定是十人有去無回。這一次,就讓那些對霄蘭心存輕視的熱血少年們,紛紛拜服。對於他們來說,此人是個可以掌控生死的存在。

霄蘭唇邊帶笑,接受了梁楓投來的欽佩,淺淺搖頭,表示不敢當。

“北門已經攻下,剩下的,我們該怎麽樣動作?”

展開袖中每日攜帶的布防圖,指尖劃過一處所在,蒼白的手指在羊皮卷上勾勒出一個十字,“連城很大,飛星將軍鎮守的隻是其中的外城郭,而真正難以抵擋和拿下的,卻是由連城本將連及自己守衛的內城,據說,內城中有存糧萬旦,軍械五萬,精兵十萬,一個城,便有此等規模,不能不讓人膽寒,所以,王爺想要完全占領此地,隻怕耗時良久,持久戰,便要考校雙方的實力,從兵卒的數量和糧草上來看,強攻連城實在是件不明智的事啊。”

女子一口氣說完,重新恢複了平淡如水的表情,然而,她的手指卻流連在土黃色的羊皮卷上,未曾離開。

可是年輕的王爺注意到了一點,女軍師臉上寫著的是堅毅的不舍棄。那座城池裏究竟有什麽,讓她不能割舍?而不能割斷的,是霄蘭還是喬墨雲?

“所以,強攻真的很不明智。”美豔的軍師喃喃重複了一次自己的話,眸中神情深不見底。“那麽我們今晚再去偷襲一次,怎麽樣?”

今晚二度偷襲?

梁楓和總隊長同時一驚,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驚詫,昨夜才剛剛用過的伎倆,今日還要重複麽?

梁楓按下心裏的疑問,問道,“怎麽攻?”

“老樣子,進北門,佯襲西城,從護城河外兜頭再次伏擊,連城的外城……今晚便該能拿下了吧。不過也僅僅是外城而已……”她的語氣裏帶著莫名讓人心寒的聲調,好像是遠古洪荒裏流轉著的赤色熔漿。

梁楓顯然沒有明白她部署的含義,隻是微微點頭,下意識的認同了這個女子的做法。一切是盡在掌握之中的傲然和洞悉,霄蘭抬起袖子擦拭了下自己的額頭,她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提前步入了夏季,為什麽總是覺得汗水涔涔的樣子。

察覺到她麵上的疲憊,完顏印碩長臂一展,將她攬在懷裏,低語了幾句什麽,霄蘭淺笑點頭,被他攙扶著搖搖晃晃的站起,簡單抱了抱拳,便隨他一起離開了。

“王爺,要按照軍師的部署動作嗎?”總隊長鼓起勇氣問道。

“這一次,還是可以的,”梁楓的臉上忽然換上了深不可查的笑容,對著那道縞素的身影消失的地方,“這裏還不是中州的京城。”

***

“顯得二年,南郡中州交惡,南郡派遣精銳悍將萬餘眾,沿道北上,直逼限胡石……顯得二年初夏,五王梁楓攜大軍破連城……連城軍殊死反抗……後王怒,血洗全城,耗時七日……”

——《南郡國史*卷二*北征卷》

杲杲出日,藹藹薄霧。

京城,皇城,兆麟殿,禦案之上,一份來自快馬急報的信函千裏加急的被送到君王的麵前。

然而,對著滿堂歡愉神色的臣子,梁筠的臉上卻是有著難掩的驚疑。

三個月,竟然就取得了第一場大捷,這是……何等的迅速?即使有在前線的眼線暗探,然而他也不能全盤掌握事情發生的全程。

密報上,奏折上,都在陳述著一個事實——五王梁楓一擊成功,取下連城外圍,中州守將退後半城,大軍欲往平江郡而去。

第一次和中州的大將交鋒中,他們已微弱的勢力和極小的代價換取了第一次的勝利,半座城池,不值得讓人稱道,然而,久久未嚐勝戰果實的南郡兵卒們卻歡喜無限,這幾乎是一個神話,擊潰了印象中強大的中州軍,更神奇的,是他們擊敗了那個敵手——傳說中最厲害最神秘的飛星將軍。

“柏桓。”對著散盡的宴席,空落的大殿內,梁筠托著頭,飲盡杯中凝碧,對留下來的錦衣謀臣悵然:“告訴孤,她是怎麽做到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