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初,梅意傲,陽春白日不少留。
本是讓人愉悅的春末,卻仿佛沾染了冬日的寂寥,霄蘭此刻的心裏完全是冷冽一片,察覺不到絲毫的暖意。黑夜在焦急中一點點褪去,然而心底那抹不安和躊躇卻分毫無減。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更加深刻的做起孽來,仿佛一把冰涼的匕首在她的心頭緩緩割著。
身邊的人不住的安慰著她,然而霄蘭卻是混若無覺般,雙眼茫然的盯著前方。
前方是茂密的杏林,隻是還未抽出新芽,光禿禿的樹枝好像知道人的心情一般,左右來回搖擺。
身邊來來回回的侍衛不敢多向這邊看一眼,這個單薄瘦削的女子身邊陪伴著的那個男子,有著那樣強大到異乎尋常的氣場,讓他們望而卻步,那不是在軍營中可以窺見到的氣概,一半是江湖中人的血腥一半是宮廷王室的尊貴,一草莽,一貴胄,兩相結合的天衣無縫,混雜成無可名狀的氣魄呈現在眾人的眼前。
梁盛一直默默的跟在他倆的身後,遠遠的注視才發現,原來那個人在她的心裏有著那樣舉重若輕的地位和重量,原本隻以為他們是忠心的主仆,卻原來,竟是如此荒謬的倫常。
心裏是莫名的難過,酸澀,苦悶,眼淚在眼眶中醞釀著,溫熱而刺痛,這雙久久沒有哭過的眼睛,已經不能適應淚水的浸潤。
“王爺。”一直沉默的人忽然開了腔,眾人的視線紛紛落在這個美如謫仙的女子身上,抬了抬手,寬大的袖子裏露出一截潔白的手臂,攀住身邊人的胳膊,霄蘭坐了起身,直視著勵王梁盛,“近日來,皇宮之中可有異常?”
驚訝於她瞬間的改變,梁盛點點頭,“確實是有,半年之前,羽林禁衛曾經在宮裏發現了些許可疑的痕跡,似乎是有什麽人到來,卻又極快的離開。秦榮派人專門盯防了一陣,沒有收獲。”
沒有收獲麽,霄蘭微微一動,還好,不愧是山曉,在這樣的羽林禁衛的搜索中都能來去自如,然而她方放下的一點心在梁盛的後半句話裏,生生被摔成兩半。
“所幸後來也沒在發現有任何的異常。漸漸,羽林禁衛也撤掉了崗哨。”
沒有任何異常。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從什麽時候開始異常消失的?”霄蘭下意識的希望是南郡的羽林禁衛們太過酒囊飯袋,所以連山曉的痕跡也根本不可能查到。但理智告訴她,她現在想的,不異於天方夜譚。
南郡皇室的羽林禁衛,虎賁禁衛,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這是人們心照不宣的,能在奪嫡之戰中,將皇城裏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能保梁筠新皇登基,安然無恙,坐擁天下,又有著怎樣鋼鐵的手腕?山曉隻身一人,有多大的概率是她可以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毫發無損,並且不被人所發現?
“那麽……當初發現異常的地點呢?是哪裏?”不死心的再次開口,期待那個久經沙場的磨礪後的男人說出她最期待的答案。
然而,事與願違。
梁盛無情的吐出三個字,徹底將霄蘭最後的一點幻想打到潰散。他說的清清楚楚。
“東暖閣。”
身軀不由自主的就搖晃了幾下,天昏地暗的眩暈中,霄蘭抓著完顏印碩手臂的手指緊緊收攏,連指尖都泛起了青白的顏色,也毫不自知。
他說,差不多是兩月之前,東暖閣就沒在發生什麽異樣,也是那個時候,山曉告訴自己將要回來,然而,直到現在,她的人還不見蹤跡。
蒼白如紙的容顏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去,絕色傾城的臉孔上完全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麽。
“快看!是九王爺。”侍衛有人指點著遠處漸行漸近的一行人發出驚呼。
完顏印碩也抬眼看去,果然,有一隊人馬急速的向這邊奔來,領頭的那個,錦帶束冠,一身勁裝,雖然身量還不及身邊的護衛那樣高大,但他整個人散發出來的王者之氣,讓人不能小覷。
“是待兒來了。”他低頭輕輕告訴懷裏的人,試圖喚起她的一點精神,這一夜的驚心遠遠大於奔波給她帶來的傷害。再這樣下去,隻怕霄蘭的身體會禁不住,先於精神倒塌。
“待兒?”終於有了一點反應,霄蘭勉強凝起神,視線向遠處拉去,果然,那騎為首的戰馬已經快要到眼前,憑她的眼力一眼便看出,那個少年,正是當年那個日日纏著她的頑童,當今南郡的九皇子,梁待。
在影妃篡國謀位失敗之後,梁筠義無反顧的賜封梁待的生母,潤美人為皇太後。原本潤美人就是極受先帝寵愛的妃子,這一舉動似乎是無可厚非,然而在有心人的眼裏看來,這裏也非沒有權術的陰謀交易存在。
翻身下馬,整理衣裳,動作麻利幹淨,絲毫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該有的動作,但梁待做到了,幾乎是跑的,他下馬之後就毫不停歇的往霄蘭這邊趕來。
走到一半,他匆匆的腳步就堪堪停下,仿佛前麵是萬丈懸崖不敢輕易上前,這十步,竟走得痛斷肝腸。
這個委頓的女子和印象中的雲淡風輕截然不同,此刻她雙眼之中已是迷茫一片,無比深沉,望向他的瞬間,才恍然似有裂痕閃動。
千年冰川無聲的碎裂一般,讓他心念砰然。
“少傅卿……”,他伸出手,猶豫著,又是那麽自然,“夜風,很傷身的。”橫亙在喉間的一聲呼喚,仿佛遠古之上來得聲音,飄渺得即將隨風而散。
霄蘭瞬間筆直的坐起了身子,回看著這個少年,溫暖在眼底浮動,將手放在他微微顫抖著的手臂上,拍了拍,仿佛是種認可,“九王爺。”
他的手驀然頓住。
她不再是少傅卿,他也不是她的待兒,一切都已是過往雲煙,紅塵往事,不能回眸。
少年日漸成熟的臉上浮起虛幻的笑意,“少傅卿,你騙我。”
再相見,他說出的第二句話,不是久別重逢之後的激動,而是……麵帶微笑的冷然。
霄蘭搭在他脈搏上的手,忽然覺得冰冷,眸子裏映著少年因為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臉,她心裏滔天的波瀾瞬間被熄滅殆盡,收回手,冷然的看著他,唇邊是淺笑,“是的,九王爺,當初我的確是騙了你。”
完顏印碩略帶不安的看著眼前的兩人,太長時間以來的無言和默許讓他養成了在她身後的習慣,在人之後,便是所有的風雨都將被她自己一肩承擔。
冷酷如刀的話語被她從口中徐徐說出,就著徹骨的冷風,梁待隻覺得自己恍若墜入冰窖。
“因為我騙過你一次,所以不會再騙第二次,如果王爺覺得被我傷害到了自尊的話,那麽,就請徹底忘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人吧。”
梁待臉上的神色數變,最終歸為平靜,一招手,身後便有人托上來一個包裹的嚴實的東西,他小心的接過,有點驚訝,“他怎麽這麽輕?”
霄蘭眼裏鋒芒一過,驚慌失措的將包裹搶了過來,顧不上寒風,直接打開來看,“麟兒!”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如同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的墜落。
觸手一摸,孩子的胸口已經沒有了響動。
她驚喜的神情驀地僵在臉上。
完顏印碩神色一凜,伸手而上,將手掌搭在孩子的心脈附近,微微用上一成真氣,霄蘭緊張不已,抓著孩子包布的手幾乎快要將薄薄的布匹撕裂。
無人說話,直到嬰兒發出嚶嚶的啼哭,霄蘭握著的手霍的鬆開,將孩子抱起,臉埋在繈褓之中,不聞其聲,隻能看見她單薄的雙肩在夜風中瑟瑟顫抖。
幾步之外,是聞訊趕來的梁筠和梁閔,梁筠看著她喜極而泣,眼睛裏同樣閃動著不可言喻的光,眼眶似乎也有些濕潤了起來。
“當年在崖頂之上,你救我一命,現在我將麟兒找到,我們之間,兩清了。”梁待鐵青著臉咬牙將這句話說出口。
霄蘭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淡淡的說道,“好。”這個王者氣概的少年,在這場宮鬥中充當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她不敢去想,所以她強迫自己在這個時候去想,這樣,她便不會因為懷念之前的曾經而不願放手。
單手抱起失而複得的麟兒,霄蘭勉強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身軀在夜風之中恍若一葉枯蝶。
“你說的對,梁筠,這個孩子的確是你的。”她忽然說起讓他人猝不及防。梁筠眼神一動,略帶著欣喜掩去了滿臉的疲憊和風塵。
他方才也隨同羽林禁衛一起到處奔走,從那天計劃行事那晚開始,他便不能入睡,滿腦袋裏想得都是和她重逢的一幕。
也未料到會是如此的鬧劇一般。
或許命運本就如此,捉弄了一圈之後,再將世人放回原點。
梁筠靜靜的等著她再次開口,她絕對話中有話。
果然,霄蘭吸了口氣,看著他的眼睛裏有狂風波瀾卷起,“但是孩子的母親卻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