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顯德元年春末,北狄汗王親派其子迎親,以壯牛,肥羊,駿馬各數隊,又以上選羚羊毛毯,緋色羊絨燙畫,蒙古貴族袍服數套,以做彩禮。南郡禮尚往來,憑真絲水繡綢緞,湘南繡品四副,安南海珍珠明珠各六對,繅絲紡車兩架,各色樂器玩物無一不精,皆采用公主平時喜好之精華為回禮。

國主嫁妹,舉國歡喜,天子口諭,大赦天下……南部慕容,以年邁為由,上書請求還鄉,王乃許之。

自此,南郡與北狄同修好,互通商旅,皆不必由中州穿過,另謀他途。

朝中議論紛紛,皆以為此和親修好非善事,乃凶兆。非民之福,乃王之罪也。

——《南郡通史*顯德卷一》

臨窗晚照,簾映水光,沉夕閣內美得一眼便叫人沉醉。

霄蘭漫步在假山庭中,手指摩挲著粗糙的假山崖壁,陷入沉思。她在這個沉夕閣裏一住就是一個月,從初春直到現在,滿枝的花苞都正待開放,如今,已是春末。

身上也不必再穿厚實的冬裝,此時,她的身上僅著一件鵝黃薄衫,外套深色長披肩,長發被一根帶子束住,整個人都沐浴在傍晚的夕陽裏,輕鬆愉悅。

“山澗日向晚,回眸浮世生,隨意春芳歇,王孫不可留。”她手裏撫弄著低壓的花枝,不經意的想到了這幾句小詞。

再過上兩天,就是八公主梁柔出嫁的好日子。這一個月來,京城的百姓們議論最多的也是這件美談。

有人說,八公主早年便和北狄這位二王子相識,此番再見一見傾心,正好再續佳話,可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想著想著,霄蘭不覺就勾起一抹笑意。

終成眷屬麽?誰成了誰的眷?誰又是屬於誰的呢?

生於帝王家,哪裏還有選擇的餘地,若是好好的春光美景真能隨意停住,任人賞玩休憩,那便真是給個神仙也不換的日子了。

“姑娘,左姨派人給您來信來了。”小南瓜一邊跑一邊高興的說,她家這個姑娘啊,常常想這想那,就是不想想自己的兒子,說起來,她隨著印爺到這座別院也有好些日子了,就真沒見她有半點思念兒子的意思。

霄蘭收回放在假山上的手,接過信來,看完微微皺眉。

小南瓜點著腳,往上看,“姑娘寫了什麽?”

“麟兒染了風寒,要我回去。”她將信紙遞給她,“要我回去有什麽用?請個郎中瞧瞧也就是了。”

“哎,姑娘,小孩子要是得了傷寒風寒,最是難纏,既然左姨說請您回去,您就回去好了啊。再說您出來這麽久了,就是回去見見小少爺也好哇。”小南瓜著急的跺跺腳。

“我說不去了麽?你急的跟什麽似的。收拾下吧,等晚上印碩回來,和他說一聲。”霄蘭抖了抖身上的落花,起身沿著來時的小路慢慢往回走去。

這個時候回升京的話,肯定要錯過八公主的婚期了。這讓一直為此而思考的霄蘭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來,千算萬算,還是不能萬事周全,即便是聰慧如她,也還是會算空。她本來是打算借這個機會見一見那個心性堅韌的女子的,又怕被有心人瞧去,發現端倪,但現在看來,這重擔心則是完全可以免掉了。

是夜,完顏印碩帶著一身的星輝趕來,這幾日忙八公主的財力和儀仗的事宜著實讓他感到辛苦,連想多陪陪霄蘭也成了奢侈的幻想。

如往常一樣,他回來進門便看到了正在臨帖的霄蘭,今日她一身素白的繹衣服,燈燭的映襯下更顯得皮膚白皙如凝脂,素手纖細,執著一柄紫竹骨的筆管,毫尖細長,正在臨一副從石頭上拓下來的原跡。

“空歡愉,真冷寂,鸞鳳鏡裏描畫鬢,紅酥手,綠芭蕉,風過也,春花盡已付君心。”他在案前站定,念出聲來,末了淡淡一笑,伸手按住她正寫字的手道,“後麵的就不要寫了,不吉利。”

霄蘭的手一抖,似有感觸,竟覺得心底深處一片冰涼,勉強笑了下,擱下筆,“好,不寫就不寫了。你回來的正是時候,爐子上的白粥正溫著,叫碧芷盛一碗吧。”

“來了來了,姑娘要是等碧芷啊,那可得讓印爺著實餓一會兒了,那小子不知做什麽去了,一個下午不見蹤影。”說著話,小南瓜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粥擺了上來。

小南瓜詫異的看著完顏印碩卷起袖口,將碗接了過去,擺到霄蘭麵前,又去取了兩柄銀勺各自擺放妥當,頓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完顏印碩邪魅凜然的俊顏上露出濃的化不開的笑意,“習慣了,沒辦法。”他說著朝著霄蘭看去,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春末天幹,加些潤燥的藥材和白米一起煮熟,吃著最是合適。”霄蘭挑起碗裏的一點棕褐色的東西向完顏印碩解釋道。

一頓夜宵吃的極其簡單,完顏印碩吃的是津津有味,而霄蘭麵前的那一碗則沒什麽動靜。幾乎隻是象征性的搖了搖勺子而已。

見他望過來的眼神,霄蘭微微笑道,“我近來胃口不好,吃不下許多東西。你都吃了吧。”她說著將自己的碗推過去。

“今天左姨派人送了信,”她猶豫著,終於還是開腔。

吃粥的手勢一頓,他問道,“和麟兒有關的?”

“是,”她回答的很簡單,“左姨說麟兒染了風寒,要我回去看看。”

他放下碗,沉默了一會兒道,“我陪你一起。”

知道霄蘭是必然會回去的,索性也不多說,隻是直接說出了結果。霄蘭淡淡笑道,“那怎麽成呢?八公主的婚期就到眼前了,你不在,怎麽可以?我叫小南瓜陪著也就是了。”

她也沒有問他是如何得知左姨的信上所言的事的。就像剛剛他們的那抹相視而笑一樣,有些話,已經不需要問,而不需要的緣由就是簡單的一句信任而已。

“也許我不在會更好,我可不想碰見我那個二哥,他來的時候,我還是守著你比較好。”他將剩下的白粥吃完,意猶未盡的說,“或許,天天吃粥的日子更讓人安心。”

霄蘭心裏一動,抬眸看他,覺得今日的完顏印碩與平日有些不同。

一如開始時候的那樣,他不說的,她就不會問。

沉吟了片刻,她才緩緩的說道,“有件事,我想問你,卻不知從何問起。”

“你我之間還需要考慮這些絮煩的東西麽?”他看著她,帶著淡淡的笑意,“想知道關於我在南郡的勢力和在北狄的實力麽?”

霄蘭點點頭,笑意已經染上眼角,這男人,還真是比她自己更清楚自己在想什麽。

“就算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不過,你要是真的一直不問的話,我心裏可能還會有點不自在。因為,那表示你心裏沒有我。”他說了一半,得意洋洋的朝她瞟了一眼。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霄蘭好笑的說,“瞧你那得意的樣子,隻是隨口一問罷了。”她輕歎了口氣,“完顏昭芒這個人深不可測,我對北狄內部的事情也不清楚,總是怕你吃虧,又怕自己提點不到你。”

他拉起她的手,往鏡子旁邊走去,將霄蘭按到椅子上,隨手解下她係住頭發的發帶,一把紅木雕花的梳子在他手裏甚是靈活的上下揮動。

“你忘了,我除了這個大內總管的身份之外,我還是寒陰.門的新任門主,而寒陰.門早在我下山之前就已經開始秘密訓練一批屬於我自己的人手,他們各有所長,專門負責打探消息,傳遞情報的任務,但是人數卻不多,所以在南郡,我的這個情報網的確是比不上你的蜃樓來的龐大。”

霄蘭微微一笑,從鏡子裏看著他道,“蜃樓是我一手經營起來的,時間也比你要長的多,到如今,算起來也有十餘年的光景了。”她望著菱花鏡裏的絕色容顏,不由愣怔,低喃道,“當真是時光如水,無聲催人老啊。”

“咄,你還好意思叫老?”他在她背後輕笑,“它的聲勢雖然不大,但是足夠我知曉北狄與南郡的消息,這就足夠了。至於在北狄……”他頓了下,繼續說道,“北狄的王庭中,也有我一半的心腹,他們本是我母親一族的家奴,因為功勞碩健所以被父王封賞,賜給了土地和奴隸,有一些也已經在王庭裏擔任很重要的職位。”

“可是……畢竟是山高皇帝遠,你久不回去,難保他們的忠心。”

發絲在手裏盤出一個好看的弧線,折射著誘人的光澤,低下頭輕嗅,是馥鬱的蘭花香氣。“是啊,他們若是背叛了我,那我可就慘了。”

霄蘭見他得詭詐兮兮,眉頭一皺,又鬆開,好氣好笑的說,“好啊,連我都敢戲弄。”

“這麽快就被發現了,原以為能多逗你一會兒呢。哎,好吧,我認輸。”他拿著梳子將剩餘的頭發都梳到手心裏,攥成一把,另一隻手開始將絲帶重新係上。

“現在養尊處優的久了,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話。”霄蘭自己搖頭笑道。

若非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他怎麽會如此安心的在南郡一紮就是十幾年,他所提到的他早逝的母親,身後肯定是有著龐大的家族,而這些新晉的官員,既然能夠掌控一些王庭裏的實權,地位不凡,也必然是得到了老汗王的允許,這一點,多少說明了些什麽。

瞧她沉思,完顏印碩好心的繼續說道,“不光是我母親的氏族得到了重用,還有大哥二哥的舅父,姑父,也都如此。”

霄蘭心裏一動,頓時茅塞頓開,抬眼問道,“怎麽,老汗王對自己的兒子們竟然是一個都不放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