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二年一月

我與名揚在一年之後,又回到了皇城。

再次踏進這座巍峨的宮殿,恍如隔世。

那日,我為救公主,不慎落入江中,接觸到冰涼江水的那一刻,我以為,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離別於人世,我順著河流一直飄著,飄著。

我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還會有醒來的那一天,還會再看到晨日溫暖和煦的陽光。

醒來之後的我,疑惑望著自己,身上,一件褐色的衣衫映入眼簾,困惑中,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起身,環顧四周,見到的卻是一片陰暗的洞穴,有水滴的回音傳進耳畔,洞穴入口,有明亮而強烈的光線,因這源頭,我一步步往前走去。

走至洞穴入口處,光線也越漸強烈,我禁不住伸手抵擋,讓眼睛慢慢適應,然而,當我走到洞口處,才赫然發現,洞穴外的一切,廣闊無邊,一望無際。

江水依舊,陽光照耀在海麵上,映出波光粼粼的如星子般耀眼的光澤。

再尋望周邊,皆是參天的大樹,高聳入天,一陣風猛然吹來,我冷不丁打了個冷顫,腦袋也清醒許多,才驚覺到,此刻的我應是在一座島上,四麵繞水,寂靜一片。

再一次的新生,再次見到這世間萬物,心內湧起的,除了喜悅,更多的卻是感恩。

老天對我還是有一絲垂憐,我微微笑起,卻在不遠處,背著陽光,緩步走來一人,我疑惑著看他,他逐漸離我越來越近,直到走至我麵前,這才認出,原救我之人,是名揚。

永定元年六月

我與名揚在這座孤島幸存了下來,江水將我們兩人衝到了這裏,因緣際會,我與名揚就在這座孤島上結下姻緣,共結連理。

盡管這孤島上什麽都沒有,但我卻相信,這一年是我有生之年,過得最開心,最幸福的日子,因為有他,我便不再畏懼,反而更加的安心。

之後的一年裏,我與名揚依靠打獵,捕魚,采野果為生,其中的日子,因沒有了從前的束縛,我們在這島上,自由而安逸。

然而,強烈的思念也讓我們備感無助,每晚,當我們看著這一片汪洋,深濃的江水,對月而望之時,我總會想起遠在皇城的公主,她是否安好,是否快樂,沒有我陪伴身邊,是否會感到孤獨寂寞,每每想起曾經的種種,想起那遙遠在江對岸的人,心中就仿佛被緊緊揪著,所有的難過,苦楚,都來自這裏,然而我更知道,並不止我一人這樣,名揚亦是如此,他極度的想念從前的日子,那些深深印刻他腦海之中的畫麵,是不管隔離的多遠,都抹不去的。

我們成親一年後,便有了一個女兒,這更加迫使我們想要回去的念想,於是,名揚開始伐木,編織成了木筏。

永定二年一月

那天,北風凜冽,大雪紛飛,整個世界,瑩白一片,銀裝素裹的大地,飛舞著那些小巧唯美的精靈,一片又一片,緩緩飄落。

我與名揚,帶著我們的女兒,再次踏進這熟悉卻又陌生的皇城,仿佛一切都沒有變,但當我們踏入這皇城時,我們便知道,這裏,發生了很多事。

再次見到他,他的眼神已不再如從前,盡管依舊有著自信與高傲,但更多的卻是被深深的孤獨,寂靜與哀默所包圍。我們回來時,公主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後來才知,她在那一場冊封慶典中,被焚於‘梨園’,屍骨已被皇上葬於西陵。

我從未想過,回來的這一刻,我竟得到這樣的消息,我卻連她的最後一麵,都未能見到,心內同這冰涼的雪天一般,透著冷寂,就好像跌入冰窖一般,冷到了骨子裏去,無力感蔓延全身。我甚至懊悔自己,為何不早些回來,依著他們所說,我帶著愧疚之心,來到公主所葬之處——西陵。

那個陵墓,的確安穩清靜,我記得那天,我在公主的墳塚上,同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把這一年來,我與名揚發生的故事通通說與她聽,還說了好些我們從前的事情,那些曾在月氏,在閩越,我與她共度的那些日子,那些回憶,如今想來,真的好生懷念,說著說著,淚禁不住滑落,濕了我的眼眶,那天,我趴在陵墓上哭了很久,很久,不停地說著從前,講著過往,盡管我知道,她已經聽不見了。

“陌上離顏終成枯,回首舊夢涕自泣”,宮中人都說,自皇後離去,皇上的脾性在一夜之間變得怪異無常,他不再笑,亦禁止宮中人提及哪怕一絲有關皇後的事物,就連‘梨園’,亦在皇後葬入西陵的當天,命人將之永久封鎖,不許人靠近,亦不允擅自打開進入。

有一回朝堂之上,一個官員大膽上奏,為提醒他該去清掃皇後的陵墓西陵,隻這一句,他便勃然大怒,脾性瞬間變得暴躁異常,硬生生的將那名官員拉去斬首,並株連九族,不僅抄家,還將那名官員的家人,發配邊疆,再不可進城,而他,在罷朝多日之後,才又回到朝綱。於是,梨園,如同一個詛咒,在不經意間成為了宮裏的禁忌,人們對於它,唯恐避之不及,就連有些太監宮女打那兒經過,也像見著鬼一般,低頭快速逃離。

閩越,自離落之後,便再沒有立過皇後,這位子,就這樣一直空缺著,而對於離落,他亦是不允史官記錄史冊,離落,就仿佛從未來過這世上一般,就連死去,他也不許旁人將她記錄在冊,我知道,他這樣做,無非是在逃避,逃避過去,逃避他的內心,逃避那些曾經種種,因為他忘不了她,終其一生,他都忘不掉她,唯有選擇這種方式,逼迫自己,他以為不許別人提及,不許旁人談論,將‘梨園’同廢墟一般的鎖入永遠的黑暗,他以為隻要這樣,便可以漸漸忘記她,殊不知,這反而更讓他痛苦,他害怕,他一直都害怕失去她,直到現在,他都不肯承認,所以,隻要一有人在他麵前觸及到關於她的,哪怕一點點,他就暴虐如同發瘋的獅子。

我們以為,她走了,離開了,但其實,她一直都駐紮在我們心底,從未離開,正因如此,我與名揚才為女兒取名為‘念離’,就算作為一種懷念的方式,名揚自回來後,依舊被皇上封為將軍,並賜予我們一座府邸,為名揚與我,重又舉辦了一次婚禮,這算是回來之後,唯一的一次讓眾人感到開心之事。

永定四十八年七月

時光荏苒,光陰不似從前,再一次見到他,竟是在‘梨園’。

那日,他派人將我與名揚叫至此處,這個地方,從我回來的那一刻起,便沒有再踏入,如今卻依他的旨意,而有幸能再次踏入這裏,經過這些年,‘梨園’也已不複當初,燒得焦黑的屋子,因時間的關係,變得慘敗不堪,梨園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靈氣與活力,梨花也已不再盛開,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偶爾有幾片白色花瓣無奈的飄落,這更讓人覺得淒涼與殘破。

再次見到的他,赫然發現了他斑白的發鬢,佝僂著背,聲聲咳嗽傳進我們耳旁,時間過得真快啊,當年,他在戰場的奮勇殺敵至今還在腦海中盤旋,沒想到,到了今時今日,他也同我們一樣,變得滄桑,變得老態,臉上深刻的皺紋正是時間給與我們的最好證明。

而唯一不變的,隻有存留心底的那個人了吧,直到今天,我們依舊放不下,忘不了。

他也是。

所以,這些年,縱然他沒有提及,我們仍舊能知道,他苦苦掙紮在心底的痛與不舍。

在梨園的那天,他同我們說了好多好多話,也令我們再次回憶起從前那些往事,我終於知道,不管時間過去多久,那個他不願提及,不願想起的人,最終,還是會一直活在他的內心深處。我記得那天,是他第一次在我們麵前哭,抱著名揚,哭得就像一個孩童,仿若是有人奪走了他最心愛的東西,他慟哭,悲痛不已,我知道,這些年,他將所有感情都埋葬了起來,到了今日,再次踏入這裏,他終是忍不住了,隱忍對於如今這樣一個老人來說,是多麽不易,能夠像這樣發泄,於他來說,卻是極好的。

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肯直麵自己的內心,肯再次回到這個地方。

也是在那日,我才知她唯一留給他的,可以用作紀念的,是許多年前,在潭州,他贈與她的那支琉璃簪,他將它緊緊握於手中,如同至寶。

對著那些殘敗飄零的梨花,如同一個跳舞的精靈,仿若再次回到當初,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再次跑入了眼前,深深望向遠處,不知何時,自己的眼眶也開始濕潤了起來,然而嘴角卻是笑著的,公主啊,你是幸福的,這麽多年,他一刻都沒有忘記過你。

永定四十九年二月

最後一次去西陵看望公主,她陵墓上的草已長的老高老高了,我看著她的墓,深深歎息。

同年。

閩越國,在這一年裏,經曆了改朝換代,也許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宿命,時間到了,該來的總會來的,二月的雪花在屋外堆的厚厚,飄零哀慟,為這大地裹上一層潔白耀眼,雪落的瞬間,唯美孤寂。它似乎也在為這君王的一生感到悲傷,舉國哀殤,名揚與我,還有眾位大臣,齊齊跪在龍榻前,空氣中有濃重的哀傷之意,蔓延在這莊嚴肅穆的大殿中,在這冬季凝結成為一種涼悲。

愛與恨,都在這一刻離去。我清楚的記得,他駕崩那日,滄桑的麵容在一個老人身上,顯得格外的寂寥,他的眼睛空無一物,隻是遠遠的看向某處,口中喃喃著,聽不真切,但卻讓我聽到了那個畢生不會忘的名字,他在叫著她,在叫著她的名字,他氣息微弱,張著口,似在說著什麽,但唯有那個名字清晰地映入我的耳中,他離去時,麵容平和而安詳,手中卻一直緊握著那支琉璃簪。

閩越哀帝於永定四十九年二月駕崩於明壽殿,時年六十九歲。

同年,新帝登基,改國號康定,登基之後,新帝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舉國哀悼三日,並遵照先帝留下的遺詔,將他葬入了西陵,同那支琉璃簪一起,一同被葬入皇後的陵寢。

二月的大雪,依舊下個不停,紛紛揚揚,絮落無聲。到此刻,我已經看了幾十年這樣潔白如初的大雪了,我經曆過的四季,年年歲歲,一點兒都沒有改變,一如當初,我們來時的那個樣子,時光蹉跎,世間萬物一直循環輪回,遵循著它們既定的軌道,自然的法則,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地過去,縱然世物未有改變,我也已蒼老了容顏。

我心中明了,這幾十年來,他的一生都在受著折磨,備受煎熬,如今,他終於可以擺脫一切凡塵俗世,和她一起,永生永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