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八 往事窮追多少恨
昭文帝見飛雲瞪著自己,雙手便如火燒著般,忙縮回來,尷尬地道:“我不動你。”複又將他衣衫係好。歎道:“我便不看也已知道。”想起飛雲當時遍體鱗傷的慘狀,心頭便似被一隻巨手緊緊地攫住,一點點被碾成了粉末,痛得他倒吸一口氣:“雲兒,我必遍訪天下神醫奇藥,為你治好這傷。”
飛雲勉強一笑:“皇上何必費此苦心?這種舊傷,莫說是神醫,就是神仙也沒奈何。”
昭文帝知他說的是實情,黯然無語。
昭文帝聽那窗外雨聲漸大,見飛雲捱苦受痛,一時無策。忽然想起,在怡紅院時,自己曾為他彈琴療傷,效果尚佳,便俯身問道:“我還是彈琴與你聽,可好?”飛雲點點頭。昭文帝便取琴來,輕攏慢撚,依舊在琴聲中注以內力。過了約有一個時辰,飛雲果然臉sè漸霽,雙眼微合,似已入睡。
又過一會,該吃晚飯了,昭文帝yù把他叫醒,又恐飛雲再增痛楚,心想:還是讓他睡著了好。那雨是越下越大,估計一時半會難晴,又道,朕在這裏陪他一夜好了。昭文帝見飛雲睡著,便輕輕將他往床裏挪了挪。自己也挨上床去,和衣靠他坐著,伸手將他摟住。聽那外麵雨聲雷聲大作,恰似聲聲打在自己心上!
昭文帝輕輕將飛雲右手拿起,就著床前的燭光下細看,見那指尖掌間,刑傷痕跡仍清晰可見,記起他當時身受竹簽鐵釘之刑,淚珠早滴滴滾落。歎道:雲兒這雙手,原本隻該用來奏天籟之音,述傳世之文,卻怎能輾轉於刑具之間,淩辱於禽獸之輩?自己竟一錯至此,永難挽回!於是將他五指,逐一在唇邊輕輕吻過,又逐一放入口中含著,似乎這樣便可融化掉那斑斑傷痕。又記飛雲方才所說:“這種舊傷,莫說是神醫,就是神仙也沒奈何。”雲兒終此一生,竟都要受此無盡無窮的折磨,自己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法彌補!更想起淮州別時,自己知他重傷,又是孤身一人,卻忍心拋下不顧。他連合歡散解藥都未服,那傷勢曾是如何治療,也就可想而知……昭文帝心頭滴血,腮邊更是冰涼一片……
飛雲醒來,天sè微明,大雨初晴。感覺自己正被昭文帝抱著,這皇帝怎麽還不回宮早朝?已要誤了時辰。正待說話,抬頭一看,卻見昭文帝雙眼紅腫,腮邊尚有淚痕,頓時呆住:皇上竟然抱著自己,哭了一夜!
隻聽昭文帝問道:“雲兒,你可醒了?昨夜睡的還好?”
飛雲想也不想:“你哭了一夜我都不知道,當然是睡得好。”
昭文帝方發現自己失態,連忙用手拭去淚痕。飛雲見他眼睛腫若紅桃,暗道:他這副模樣若是去上朝,一rì之內便可為天下笑柄,不由歎一口氣。
又聽昭文帝輕聲問道:“雲兒,你既然能安睡,以後天yīn下雨,我便來陪你,好麽?”
飛雲心道:若是要你來對著我,夜夜哭泣到天明,還不如我一個人獨自忍著。聽他軟語懇求,卻是無法拒絕。飛雲遲疑一下,仍點了點頭。
昭文帝道:“雲兒,我心裏好生難過,不知道今生要怎樣才能補償你?”
飛雲聽他似又要哭,心想:你哭也就算了,非要把我也弄哭才肯罷休?卻笑道:“你要補償,倒也容易,你是皇帝,便將天下所有金銀珠寶,搜來給我,也即算補償了。”
昭文帝未料飛雲說出這話,愣了一愣,一臉茫然:“雲兒,你若是要金銀珠寶,便要多少,我都給你,天下奇珍,也隨你開口。隻是你向來不愛這身外之物……”
飛雲又笑:“我聽得你說什麽補償,便是你將全天下的金銀珠寶堆在一起,放我麵前,我看也比不了你這話俗氣。”
昭文帝方知他在玩笑,卻笑不出來,又道:“雲兒,我真恨不能你所受痛苦,能加倍還於我身上!”
飛雲方歎一口氣,道:“皇上,你切莫有此想法,我已大錯特錯,你萬不可再錯。”
昭文帝愕然。隻聽飛雲說道:“皇上,當時我隻道你恨我之極,不知你仍這般愛我,不然,就算是違命抗旨,我也斷斷不敢領了那些刑罰。”續道:“你我同心,我一分傷痛,在你心中,便是十分。你若痛苦,對我也是一樣。”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吐出,“皇上,你若愛我,更當珍愛自己。君當憐我,你若再受苦,我怎能禁得起?”
飛雲抬頭,問道:“皇上,你可知你何事讓我感觸最深?”
昭文帝疑惑:“這我卻不知道。”
飛雲道:“便是你數月前到紫雲山上來找我。”歎息一聲,“你是答應過再不來找我,若是你惱我怨我,隻須守此諾言,以為借口,毫不退讓,便寧死也不來見我,生死一線,又有何難?讓我rì後真的見你新墳,已是天人永隔,再去傷痛後悔,卻已晚矣!你憐我惜我,必不願讓我痛悔莫及,才會來見我一麵。而我那時,卻一心自虐求死,以為是遂你心願,卻實是不知你心了。”
昭文帝抱著飛雲,忙道:“雲兒,你若不知我心,天下更有誰知?我是鑄成大錯,不敢求你原諒,更無顏來見你。但我料你待我深情,縱使怨恨,亦不致忍心讓我孤獨死去,才抱了萬一希望,前來找你。雲兒,你說的極是,若你愛我,rì後不管再遇到什麽事,你也要記住當珍愛自己。”言罷歎息:“古來帝王成百,我何幸獨有飛雲!”
看看天sè已明,昭文帝道:“雲兒,我還是先回宮去,你不必忙著起來,再歇一會。”又道:“昨晚你便未進飲食,餓壞了吧?你瘦得厲害,飲食上該好好補養,我去廚房吩咐一下,待會你自己起來用早點吧。”
飛雲暗想:你說我瘦得厲害,我看你也不好哪裏去。見昭文帝走了,慢慢起床,渾身傷口仍是隱痛,卻不似昨rì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