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就在我現在執筆的午後的時辰,我正和同伴們在克裏姆林宮後麵的莫斯科河畔散步。在清新的空氣中,燦爛溫煦的陽光,照在宮中教堂的金頂上,照在碧綠的河水上,照在兩岸整齊高大的建築物上,一片光明靜穆的景象,使人心曠神怡。

忽然間,一群孩子,從遠遠的橋邊向著我們跑來了。他們把我們團團圍住。毛茸茸的絨帽底下,露出淺黃色的頭發,白裏透紅的蘋果似的小臉,蔚藍的天空似的明淨的眼睛,身上穿的是猩紅或是墨綠的絨大衣,腳上是黑色的長統皮靴。他們向我們微笑地仰首,我們真覺得自己是被緊緊地圍束在一叢鮮花之中了!

他們向我們伸開手掌,手掌上托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徽章,等我們撿起那些徽章的時候,他們又指著我們胸前的徽章,意思是要同我們交換。我們連忙從身上摘下領袖頭像或是中蘇友好的徽章來,替他們戴上,又把他們的徽章,還給他們,他們笑著搖頭,隻緊緊地拉著我們的手,偎倚地站著。

這個聚會,給我們以意外的歡樂——我們回去,檢視他們同我們交換的那些徽章,真是哪一國的、紀念哪一個節日的,應有盡有,這些莫斯科的孩子,真是交遍了天下的朋友嗬!

我記得小的時候讀“修身”,其中有一課說:“曾子家兒不知罵,孔子家兒不知怒。”就是說:“曾子家的孩子,不懂得罵人,孔子家的孩子,不懂得生氣。”我那時就覺得不罵人大有可能,不生氣卻很難做到,一個家庭不是孤立的,難道在整個社會裏,就沒有使你生氣的事情?

當我看到那一群天真無邪的蘇聯孩子的時候,我猛然地想起那兩句話來。從他們仰視微笑的眼光中,幾乎使人可以看進他們的心底,看到了他們的和天空一樣的明淨純潔的心。他們的父母就可能是十月社會主義革命以後誕生的,在新社會裏長大的。他們這一輩更不用說了,連戰爭都沒有經曆過。他們在和平溫暖的氣候中生長,他們的周圍隻有愛護他們的父母、叔叔和阿姨;他們根本不知詐欺壓迫為何物。因此,凡是到他們這地方來的,不論是什麽膚色,說什麽語言,穿什麽衣服,就都是他們的親人和朋友,他們就會一擁而來,無猜無忌地向這些陌生人伸出交換友情的手。

在資本主義國家裏,或是殖民地區,像這樣的一群孩子,是看不見的。在人剝削人的社會裏,兒童對人類也失了信心,他們怕人欺負他,怕人欺騙他,一個陌生人向他們微笑,向他們伸手,他們都會嚇得跑了、哭了,至多也隻是猶豫地站著不動,用防備疑懼的眼光盯著你,更不用說是主動地撲到你跟前來了。

自從世界上有了人剝削人的製度以後,人類的赤子之心,就慢慢地消磨殆盡。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在俄國的土地上,把這吃人的製度連根摧毀了。這炮響又像一聲春雷,使天真純潔無猜無忌的赤子之心,又在這土地上到處萌芽,使這一片土地成了個友愛和平花團錦簇的世界。

那一天,在回到旅館的路上,在我們誇讚這一群莫斯科孩子的談話中,一位同伴笑說:“我真想抱一個回去。”但是我也常常聽到來到我們中國的外賓們,稱讚我們中國的孩子。他們說:“你們的孩子真好,一點也不怕生,看見我們走進來,都爭著上前,笑著跳著叫‘叔叔好,阿姨好’,你們把他們怎麽教育出來的?”

道理很簡單,移風易俗的社會主義製度,改造了大人,也教育了孩子。短短的十年之中,和平團結的國際主義精神,已在我們孩子的心中,開出鮮豔的花朵了。

我要永遠感謝和歌頌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等到世界上的人都不必羨慕誇讚別國的孩子的時候,世界的持久和平,便來到了!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五日

(原載1959年11月7日《光明日報》)

烏蘭托婭的話

“老師,我臉上的眼淚,不是疼痛的眼淚;我身上的汗水,也不是勞累的汗水!這是從激動和興奮的心裏流出來的淚和汗嗬!

“老師,我的腿已經不酸不疼了。阿伊古麗和次仁卓瑪已經替我揉搓了半天了。她們看見我的腳抬得更高了,都高興得不得了。她們剛走……

“您若是一定還要替我揉搓,那就趁這個時候,讓我對您講講我自己的故事吧!

“我生在青海海西州的格爾木縣,是一個牧場的蒙族幹部的女兒。父親是轉業軍人。母親也在牧場工作。他倆都被評為學習著作的積極分子。我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家庭裏長大,就像是碧綠草原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欣欣向榮的一棵小樹,知道的隻是快樂和幸福。我從我的雙目失明的祖母那裏,聽到過父親的苦難家史:什麽父親給青海軍閥馬步芳家當長工,拚死拚活地幹,還是吃不飽穿不暖呀;大叔叔被馬拖死,二叔叔餓死呀。老祖母說到這裏,總是涕淚交流。我想,老人們在一起,總愛談著悲慘的往事,然後又喜笑顏開地感謝、感謝,給了他們以幸福的生活。我想:事情過去了,雨過天晴了,還總提它做什麽呢?

“我十一歲的那年,媽媽帶我去看電影,那天的影片是《白毛女》。從電影院出來,我隻覺得媽媽拉著我的那雙手,冰涼、震顫!我驚奇地抬頭,看見媽媽的臉上掛滿了淚珠。回到家裏,她一語不發,輕輕地把門掩上,把我摟在身邊,顫聲地說:‘孩子,你看了漢族姑娘喜兒的悲慘故事吧?那就是媽媽小時候的經曆嗬!’說著她指著左手背上那一條很深的傷疤,說:‘你是在蜜水裏長大的,媽媽從來不對你講那些傷心的事情,今天,媽媽忍不住了!’這時,她哭了,我驚惶地上去緊緊地摟住她,又掏出手絹來,替她擦了眼淚。媽媽安靜了下來,就慢慢地對我述說了她的故事:她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我姥姥帶著四個孩子,給牧主做工,根本沒法子過活,我姥姥就把大兒子送給人家當養子,大女兒賣給一個牧主當奴隸,我的那個小姨,在打仗的時候,失散了。最後隻剩下我姥姥和媽媽兩人,靠討飯過活。

不久,我姥姥連病帶餓也死去了,媽媽隻好一人獨自替牧主放羊……在一個大風雷的傍晚,媽媽好不容易從漫荒野地裏把幾百隻羊趕了回來,牧主數來數去,發現短了一隻,他一邊罵一邊用鞭子抽我媽媽,還從火塘裏抽出通紅的火鉗,朝媽媽頭上打來,媽媽用手一擋,隻聽得哧喇一聲,手上一大片皮肉被火鉗夾走了,鮮血順著手指一行一行地往下流!牧主還逼著媽媽在黑漫漫的風雪之夜,出去把那隻羊找回來。這夜,媽媽咬著牙,懷著滿腔的憤恨,直奔到昆侖山裏……媽媽想寧可凍死餓死、讓野獸咬死,再也不回到那人間的地獄裏去了。以後的三年中,媽媽就過著像影片上漢族姑娘喜兒那樣的悲慘生活,白天在山上奔走,夜晚在崖洞裏棲身。說到這裏,媽媽又哭了,說:‘喜兒比我幸運,她還可以拿娘娘廟裏的供品充饑,而我呢,吃的隻是野果和砸碎了的獸骨,披的是死獸身上剝下來的皮毛嗬!’就這樣直到青海解放那一年,我的那個送給人當養子的舅舅,才領著人民解放軍——其中也有我爸爸——從山洞裏把她帶了回來……這時,媽媽緊緊地摟著我說:‘孩子,咱們今天的幸福日子,都是黨和給的,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忘記嗬!’

“去年我被送到北京中央民族學院藝術係學習了。離家前夕,我的爸爸媽媽又再三囑咐我,說:‘你能到北京身邊學習,是我們政治上的光榮,生活上的幸福。這是黨和給我們貧下中農子女上學的權利。你一定要聽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從小就喜歡舞蹈,在學校裏就參加了業餘文藝宣傳隊。到了學院,我就報上了藝術係的舞蹈專業。上課以後,我漸漸感到舞蹈的基本功訓練對我是十分吃力的。在一班十幾個同學中,我的年紀是比較大的。在練基本功時,先練的是拔腿下腰,同學們都能扶著杆子,把腿抬得高高的,而我卻怎麽也抬不高;同學們都能把身體向後彎成柔美的弓形,而我呢,一滴一滴的汗珠砸在地板上,身子還是彎不下去!老師說我的力量還不夠,規格還不好,還要在軟度上多下功夫。我從練功場出來,拖著酸痛的四肢,困頓地走回宿舍,越想越灰心。這正是人家說的,年紀大些了,骨頭硬了,學舞蹈不行了,我還是改專業吧!

“我就這樣有氣無力地、毫無信心地練著基本功。老師和同學都替我著急。我的朝鮮族金老師再三地同我說:‘你感到吃力,主要是你顧慮太多,思想不集中。你應當配合自己的思想鬥爭來解放你的外形!人的骨頭都是硬的,有誰的骨頭生來就是軟的呢?’我的維族同學阿伊古麗和藏族同學次仁卓瑪,都自願地和我結成互助組,幫助我練功。

“半個月以前,我們全班去看了舞劇《白毛女》。在觀劇的幾個小時之中,我感到了空前的情感上的激蕩!幾年前媽媽對我哭訴的往事,閃電般重現在我的眼前。那位扮演喜兒的演員,通過精湛健美的舞蹈藝術,以她的一仰首、一轉身、一舉足的文藝語言,深刻有力地表達出劇中人的痛苦與仇恨,快樂和幸福!我凝神地看著,先是悲憤得手足冰冷,繼而興奮得熱血沸騰!從劇場出來,我挺一挺腰,長籲了一口氣,偉大領袖對文藝工作者的莊嚴號召,在我的耳邊震響了起來:‘革命的文藝,應當根據實際生活創造出各種各樣的人物來,幫助群眾推動曆史的前進。’這時,我感到了身上擔子的分量!金老師不是說過嗎?我應當配合自己的思想鬥爭,來解放自己的外形。我一定要學好舞蹈藝術,用這有力的武器,來團結人民,教育人民,同心同德地同階級敵人作鬥爭,來保衛黨和為我們締造的社會主義紅色江山!

“我回到學院,就悄悄地一直走進練功場,在燈光下又練開了基本功。

“這半個月來,我進步得飛快,老師和同學們都驚奇歡喜得了不得!您看,我的腳抬得夠高了吧?我的腰下得夠低的吧?但是我一定還要勤學苦練下去!

“對,今晚上我不再練了,您放心走吧,謝謝您,老師,再見!”

(原載《天津文藝》1977年第6期)

漫談賞花和玩貓

我為什麽不說栽花和養貓?因為我從來沒有侍弄過花卉和小動物,這些都是我的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愛做的事,他們把我“慣”成一個“坐享其成”的剝削者!

先談賞花。

我的祖父愛花,一九一一年我見到他時,他侍弄的都是名貴的花。他中年時期,在福州道南祠設帳教學時,就寫過十首種花育人的詩,至今他親筆寫的這十首詩,還掛在我的臥室兼書房的牆上。我看見過他侍弄蘭花和蓮花。在我們福州老家小小的後花園裏,小徑的兩旁:一邊是十幾盆清淡的蘭花,一邊是十幾盆紅豔的蓮花。擺著蘭花盆的長凳腿下,還放著四個盛滿清水的碟子,阻止螞蟻順著凳腿爬上去吸吮花露。祖父剪蘭花的剪刀,也是竹子做的,為的是不傷花莖。他養出來的那些蓮花,還都是並蒂的,還有三蒂、四蒂的,我在別家的花園裏,還沒有看到過!

我父親栽花時,還是在工作最忙的時代,一九一一年以前。煙台也不比福州,天氣幹冷,因此他種的都是些一般的花,如菊花、江西臘、美人蕉之類,還有桃、李、杏、蘋果等果樹,隻要滿院子五彩繽紛,他就很滿意。到了北京,他雖也每日上班,但工作上是閑散多了,而他種的花也還是這些,甚至有秋海棠、野茉莉之類更為平常的花。

說到養小動物,父親癖愛犬、馬。在煙台時期,常常帶我騎馬。到了北京,不能養馬了,但我們家裏還不斷地有狗,哈巴狗、北京長毛狗都有。我的大弟弟還存有一個小本子,專記我們那十幾年養過的狗,名字、毛色、專長等等。我最記得的是一隻名叫“哈奇”的金黃色的哈巴狗,最機靈了,會逮耗子。它是我弟弟們的好朋友。我的弟弟們到北海劃船,它會鳧水跟在船後。弟弟們玩夠了,騎車回家,它就水淋淋地跟在車後飛跑。惹得一位站在門口看街的老太太,向我弟弟們叫:“學生,別讓您的狗跑了,看它跑的這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