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人,除了傭人之外,都歡喜她,祖父因為寵我,更是寵她。奶娘一定要吃好的,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為的是要幹淨。父親不常回來,回來時看見我肥胖有趣,也覺得這奶媽不錯。母親對誰都好,對她更是格外的寬厚。奶娘常和我說:“你媽媽是個菩薩,做好人沒有錯處,修了個好丈夫,好兒子。就是一樣,這班下人都讓她慣壞了,個個作惡營私,這些沒良心的人,老天爺總有一天睜開眼!”

那時我母親主持一個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地愛護我母親,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著秤,到廚房裏去稱廚師傅買的菜和肉,夜裏拍我睡了以後,就出去巡視燈火,察看門戶。母親常常婉告她說:“你隻看管榮官好了,這些事用不著你操心,何苦來叫人家討厭你。”她起先也隻笑笑,說多了就發急。記得有一次,她哭了,說:“這些還不是都為你!你是一位菩薩,連高聲說話都沒說過,眼看這一場家私都讓人搬空了,我看不過,才來幫你一點忙,你還怪我。”她一邊數落,一邊擦眼淚。母親反而笑了,不說什麽。父親忍著笑,正色說:“我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和太太說話,不必這樣發急,‘你’呀‘我’的,沒了規矩!”我隻以為她是同我母親拌嘴,便在後麵使勁地捶她的腿,她回頭看看,一把拉起我來,背著就走。

說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還是我的奶娘給培養起來的。大約是在歲的時候,有一位堂哥哥帶我出去逛街,看見一家日本的禦料理,他說要請我吃“雞素燒”,我欣然答應。脫鞋進門,地板光滑,我們兩人拉著手溜走,我已是很高興。等到吃飯的時候,我和堂哥對跪在矮幾的兩邊,上下首跪著兩個日本侍女,搽著滿臉滿脖子的怪粉,梳著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們手忙腳亂,燒雞調味,殷勤勸進,還不住地和我們說笑。吃完飯回來,我覺得印象很深,一進門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的奶娘。她素來是愛聽我的遊玩報告的,這次卻睜大了眼睛,沉著臉,說:“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單拉你往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訴你的父親打你!”我嚇得不敢再說。過了許多日子,偶然同母親提起,母親倒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還向奶娘解釋,說:“侄少爺不是一個荒唐人,他帶榮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飯館子,日本的規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過頭去說:“這班不要臉的東西!太太,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裏知道這些事呀!告訴您聽吧,東洋人就沒有一個好的:開館子的、開洋行的、賣仁丹的,沒有一個安著好心,連他們的領事都是他們一夥,而且就是賊頭。他們的飯館侍女,就是窯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還要去。洋行裏賣胃藥,一吃就上癮。賣仁丹的,就是眼線,往常到我們村裏,一次、兩次、三次,頭一次畫下了圖,第二次再來察看,第三次就豎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們畫圖的時候,有人在後麵偷偷看過,哪地方有樹,哪地方有井……都記得清清楚楚。您記著我的話,將來我們這裏,要沒有東洋人造反,您怎樣罰我都行!”父親在旁邊聽著,連連點頭,說:“她這話有道理,我們將來一定還要吃日本人的虧。”奶娘因為父親讚成她,更加高興了,說:“是不是?老爺也知道,我們那幾畝地,那一間雜貨鋪,還不是讓日本人強占去的?到東洋領事那裏打了一場官司,我們孩子的爸爸回來就氣死了,臨死還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您看,若不是……我還不至於……”她激動得臉也紅了,嘴唇哆嗦著,眼裏也充滿了淚光。母親眼眶也紅了。父親站了起來,說:“榮官,你帶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時隻覺得又憤激又抱愧,聽見父親的話,連忙拉她回到屋裏。這一段話,從來沒聽見她說過,等她安靜下來,我又問她一番。她歎口氣撫摩著我說:“你看我的命多苦,隻生了一個女兒,還長不大。隻因我沒有兒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兒子,還詛咒我,說她兒子的仇,一輩子沒人報了。我一賭氣,便出來當奶娘。我想奶一個大人家的少爺,將來像薛仁貴似的跨海征東,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氣。你大了……”我趕緊摟著她的脖子說:“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東,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眼淚滾下了她的笑臉,她也緊緊地摟著我,輕輕地搖晃著,說:“這才是我的好寶貝!”

從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帶我到街上去,遇見日本人,或經過日本人的鋪子,我們互攙著的手,都不由得捏緊了起來。我從來不肯買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貨的禮物。朋友們送給我的日俄戰爭圖畫,我把上麵的日本旗幟,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後,我很用心地讀日本地理,看東洋地圖,因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於我的,除了“做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以外,還有“跨海征東”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氣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們搬到北平的時候,她沒有跟去。不過從祖父的信裏,常常聽到她的消息,她常來看祖父,也有時在祖父那裏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請人寫信來,每信都問榮官功課如何,訂婚了沒有。也問北方的傭人勤謹否。又勸我母親馭下要恩威並濟,不要太容縱了他們。母親常常對我笑說:“你奶娘到如今還管著我,比你祖父還仔細。”

母親按月寄錢給她零用,到了我經濟獨立以後,便由我來供給她。我們在家裏,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國難期間,她的恨聲和眼淚,總懸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條和“五四”那年,學生遊行示威的時候,同學們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卻心裏在喊“打死東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牽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戰的前兩年,我有一個學生到故鄉去做調查工作,我托他帶一筆款子送給我的奶娘,並托他去訪問。替她照一張相片。學生回來時,帶來一封書信,一張相片和一隻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雙老眼卻還是笑成兩道縫。信上是些不滿意於我的話,她覺得弟弟們都結婚了,而我將近四十歲還是單身,不是一個孝順的長子。因此她寄來一隻戒指,是預備送給我將來的太太的。這隻戒指和一隻母親送給我的手表,是我僅有的貴重物品,我有時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個“娶媳婦”的靈感!

抗戰後,死生流轉,奶娘的消息便隔絕了。也許是已死去了吧,我輾轉都得不到一點信息。我的故鄉在兩月以前淪陷了,聽說焚殺得很慘,不知那許多犧牲者之中,有沒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鄉淪陷以前死去。否則她沒有看得見她的榮官“跨海征東”,卻趕上了“東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親愛的奶娘那種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這良善的靈魂。抗戰已進入了勝利階段,能執幹戈的中華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兒子,跨海征東之期,不在遠了!

(原載1941年9月15日重慶版《星期評論》第34期)

我的童年

我生下來七個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離開我的故鄉福州,到了上海。

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巡洋艦的副艦長,艦長是薩鎮冰先生。巡洋艦“海”字號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籌”、“海琛”、“海容”,這幾艘軍艦我都跟著父親上去過。聽說還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為艦長駕駛失誤,觸礁沉沒了。

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裏,都要經過這裏停泊幾天,因此我們這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裏。這昌壽裏是在上海的哪一區,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親所講的關於我很小時候的故事,例如我寫在《寄小讀者·通訊十》裏麵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壽裏為背景的。我關於上海的記憶,隻有兩張相片作為根據,一張是父親自己照的:年輕的母親穿著沿著闊邊的衣褲,坐在一張有床架和帳楣的床邊上,腳下還擺著一個腳爐,我就站在她的身旁,頭上是一頂青絨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親很喜歡玩些新鮮的東西,例如照相,我記得他的那個照相機,就有現在衛生員背的藥箱那麽大!他還有許多衝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還保存有一個玻璃的漏鬥,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張相片是在照相館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幾的兩邊,茶幾上擺著花盆、蓋碗茶杯和水煙筒,祖父穿著夏天的長衫,手裏拿著扇子;老姨太穿著沿著闊邊的上衣,下麵是青紗裙子。我自己坐在他們中間茶幾前麵的一張小椅子上,頭上梳著兩個丫角,身上穿的是淺色衣褲,兩手按在膝頭,手腕和腳踝上都戴有銀鐲子,看樣子不過有兩三歲,至少是會走了吧。

父親四歲喪母,祖父一直沒有再續弦,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後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時,也沒有聽見家裏人談到她的事,可見她在我們家裏的時間是很短暫的,記得我們住在山東煙台的時期內,祖父來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當我們後來拿起這張相片談起她時,母親就誇她的活計好,她說上海夏天很熱,可是老姨太總不讓我光著膀子,說我背上的那塊藍“記”是我的前生父母給塗上的,讓他們看見了就來討人了。她又知道我母親不喜歡紅紅綠綠的,就給我做白洋紗的衣褲或背心,沿著黑色烤綢的邊,看去既涼爽又醒目,母親說她太費心了,她說費事倒沒有什麽,就是太素淡了。的確,我母親不喜歡濃豔的顏色,我又因為從小男裝,所以我從來沒有紮過紅頭繩。現在,這兩張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兩三年中,父親隔幾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母親談到夏天夜裏,父親有時和她坐馬車到黃浦灘上去兜風,她認為那是她在福州時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親回到家來,很少在白天出去探親訪友,因為艦長薩鎮冰先生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派水手來叫他。薩鎮冰先生是父親在海軍中最敬仰的上級,總是親昵地稱他為“薩統”(“統”就是“統領”的意思,我想這也和現在人稱的“朱總”、“彭總”、“賀總”差不多)。我對薩統的印象也極深。記得有一次,我拉著一個來召喚我父親的水手,不讓他走,他笑說:“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問:“誰叫打?用什麽打?”他說:“軍官叫打就打,用繩子打,打起來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說:“繩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劃著說:“喝!你試試看,我們船上用的繩索粗著呢,浸透了水,打起來比棒子還疼呢!”我著急地問:“我父親若不回去,薩統會打他吧?”他搖頭笑說:“不會的,當官的頂多也就記一個過。薩統很少很少打人,你父親也不打人,打起來也隻打‘半打’,還叫用幹索子。”我問:“那就不疼了吧?”他說:“那就好多了……”這時父親已換好軍裝出來,他就笑著跟在後麵走了。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生了一個妹妹,不幾天就夭折了。頭幾天我還搬過一張凳子,爬上床上去親她的小臉,後來床上就沒有她了。我問妹妹哪裏去了,祖父說妹妹逛大馬路去了,但她始終就沒有回來!

一九○三至一九○四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台去創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們到了煙台,先住在市內的海軍采辦廳,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裏有一副長聯是: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本課文!父親那時正忙於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牆上的對聯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的嗎?”於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上的二十二個字都會念會寫了,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幾本古書。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台東山北坡上的一所海軍醫院去寄居。這時來幫我父親做文書工作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也把家從福州搬來了,我們兩家就住在這所醫院的三間正房裏。

這所醫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蓋的,正房比較陰冷,但是從廊上東望就看見了大海!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裏想著它,嘴裏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幾年裏,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寧靜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國養病的時候,曾寫信到國內請人寫一副“集龔”的對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