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我們點起蠟燭燒起香,辦一桌很豐盛的酒菜來供祖宗,我們依次磕了頭,這兩次的供菜撤下來,就是我們的年夜飯了。

初一,我們一早就穿起新衣,對父母親和長輩磕頭拜年,也拿到了包著紅紙的壓歲錢,裏麵是鋥亮的一塊墨西哥“站人”銀元!

既不會演奏,又不敢放炮的我,這一天最關心的就是附近幾個村落“耍花會”的到來了。這些“花會”都是村裏人辦的,有跑旱船的,有扮“王大娘鋦大缸”的,扮女人的都是村裏的年輕人,擦粉描眉,很標致的!鑼鼓前導,後麵跟著許多小孩子,鬧鬧嚷嚷的。到了我家門口,自然會圍上一大圈人,他們就停下來演唱,唱詞很滑稽,四圍笑聲不斷。這時,我們趕緊拿出煙酒點心,來慰勞他們,這一個花會走了,那一個花會又來了。最先來的總是金鉤寨的花會。

到了一九一一年,我們回到福建福州去(那時已是中華民國時代了)和祖父、伯叔父母同住在一起。大家庭裏的過年是十分熱鬧的。從祭灶那天起,大家就都忙乎起來。最先是疊“元寶”,那是用金銀紙箔,疊成元寶的樣子,然後用繩子穿成一串一串的,準備在供神供祖的時候燒;然後就忙掃房,用很長的撣子將屋角的蛛網和塵土,都掃除幹淨,又擦亮一切銅器,如蠟台、香爐,以及櫃子箱子上的銅鎖等。大門上貼上新的鮮紅的春聯。祖父還用紅紙在書桌旁邊貼上“元旦開筆,新春大吉”等等的吉利話。這些當然都是大人們的事,我們小孩子隻準備穿新衣服、放花炮、拜年,拿壓歲錢。因為大家庭裏兄弟姐妹多,祖父的紅紙包裏,隻是一兩角的新銀幣,但因為長輩也多,加上各人外婆家給的壓歲錢,我們每人幾乎都得到好幾塊!

新年過後,元宵節又是一個。我們老家在福州市南後街,那條街從來就是燈市。燈節之前,就已是“花市燈如晝”了,燈月交輝,街上的人流徹夜不絕。福州的風俗,元宵節小孩子玩的燈,都是外婆家送的。福州方言,“燈”與“丁”同音。“添丁”是句吉利話,因此,外婆家送給我們姐弟四人的是五盞燈!我的弟弟們比我小得多,他們還不大會玩,我這時就占了便宜,我牆上掛的是“三英戰呂布”的走馬燈,一手提著一盞眼睛能動的金魚燈,一手拉著會在地上走的兔兒燈,覺得自己神氣得很。但最好玩的還是跟著哥哥姐姐們到大門口去看燈。有許多親友到我家街上來看燈的,我們都高興地點起用篾片編成的火把,把他們送走。

一九一三年,我們到了北京,又過起小家庭生活,過年供祖宗也不燒元寶了。給父母和長輩拜年也隻鞠躬,不好意思拿壓歲錢了。家裏沒有了大孩子,沒有人敲鑼打鼓。弟弟們隻會放些小炮仗,過年就顯得冷清多了。

家庭裏過年不熱鬧,而集體的節日慶祝,卻一年一年地擴大了,機關和學校裏都有新年團拜,大門口還張燈結彩,也有種種文娛節目。如今呢,過年慶祝活動,更是以集體為中心,真是普天同慶!以近兩年來的“地壇文化迎春廟會”為例,會上什麽都有,參加的人既飽了眼福、耳福,又飽了口福。去年到過迎春廟會的朋友,回來都十分興奮,我雖然因為行動不便,不能參加,但從報紙上的消息裏,我已經想象到了那歡騰熱鬧的盛況,精神上已經參加進去了。

(原載1986年2月9日《工人日報》)

童年雜憶

童年嗬!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年的後半年,幾乎全在醫院中度過,靜獨時居多。這時,身體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憶的潮水,一層一層地卷來,又一層一層地退去,在退去的時候,平坦而光滑的沙灘上,就留下了許多海藻和貝殼和海潮的痕跡!

這些痕跡裏,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時代的往事。我覺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樂的、開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該得的愛,我都得到了,該愛的人,我也都愛了。我的母親、父親、祖父、舅舅、老師以及我周圍的人都幫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裏成長。二十歲以後的我,不能說是沒有經過風吹雨打,但是我比較是沒有受過感情上摧殘的人,我就能夠禁受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雖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是峰回路轉的,但我們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斷,來克製外來的侵襲。

八十年裏我過著和三代人相處(雖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謝天,我們的健康空氣,並沒有被汙染。我希望這愛和健康的氣息,不但在我們一家中間,還在每一個家庭中延續下去。

話說遠了,收回來吧。

讀 書

我常想,假如我不識得字,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陰,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把文字這把鑰匙,勉強地塞在我手裏。到了我七歲的時候,獨遊無伴的環境,迫著我帶著這把鑰匙,打開了書庫的大門。

門內是多麽使我眼花繚亂的畫麵嗬!我一跨進這個門檻,我就出不來了!

我的文字工具,並不銳利,而我所看到的書,又多半是很難攻破的。但即使我讀到的對我是些不熟悉的東西,而“熟能生巧”,一個字形的反複呈現,這個字的意義,也會讓我猜到一半。

我記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國演義》和《聊齋誌異》,這裏我隻談《聊齋誌異》。

《聊齋誌異》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段故事,多的幾千字,少的隻有幾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每個“人”都從字上站起來了!看得我有時歡笑,有時流淚,母親說我看書看得瘋了。不幸的《聊齋誌異》,有一次因為我在澡房裏偷看,把洗澡水都涼透了,她氣得把書搶過去,撕去了一角,從此後我就反複看著這殘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幾年後我自己買到一部新書時,才把故事的情節拚全了。

此後無論是什麽書,我得到就翻開看。即或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張紙,哪怕是一張極小的紙,隻要上麵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記得當我八歲或九歲的時候,我要求我的老師教我作詩。他說作詩要先學對對子,我說我要試試看。他笑著給我寫了三個字,是“雞唱曉”,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就對上個“鳥鳴春”,他大為喜悅詫異,以為我自己已經看過韓愈的《送孟東野序》。其實“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這四句話,我是在一張香煙畫的後麵看到的!

再大一點,我又看了兩部“傳奇”,如《再生緣》、《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寫的,七字一句的有韻的故事,中間也夾些說白,書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幹的女孩子。如《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天雨花》中的左儀貞。故事都很曲折,最後還是大團圓。以後我還看了一些類似的書,如《鳳雙飛》,看過就沒有印象了。

與此同時,我還看了許多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其中就有英國名作家狄更斯的《塊肉餘生述》,也就是《大衛·考伯菲爾》,我很喜歡這本書!譯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說他譯書的時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動,而“笑啼間作”。我記得當我反複地讀這本書的時候,當可憐的大衛,從虐待他的店主那裏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饑寒交迫的時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掰我手裏母親給我當點心吃的小麵包,一塊一塊地往嘴裏塞,以證明並體會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時被母親看見了,就說:“你這孩子真奇怪,有書看,有東西吃,你還哭!”事情過去幾十年了,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

我的另一個名字

我的另一個名字,是和我該愛而不能愛的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姑母,隻從父親口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她是父親的姐姐,父親四歲喪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我記得父親說過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地上打著滾哭,看來她似乎比我的父親大得多。

姑母嫁給馮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時候,曾跟我的父親到三官堂馮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長得非常的美。坐在鏡前梳頭,發長委地,一張笑臉紅撲撲的!父親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陳的海軍青年軍官——也是父親的學生——結了婚,她回娘家的時候,就來看我們。我們一大家的孩子都圍著她看,舍不得走開。

馮家也是一個大家庭,我記得他們堂兄弟姐妹很多,個個都會吹彈歌唱,牆上掛的都是些簫、笙、月琴、琵琶之類。父親常說他們家可以成立一個民樂團!

我生下來多病。姑母很愛我的父母,因此也極愛我。據說她出了許多求神許願的主意,比如說讓我拜在呂洞賓名下,作為寄女,並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個名字,叫“珠瑛”,我們還買了一條牛,在呂祖廟放生——其實也就是為道士耕田!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還請道士到家來念經,叫做“過關”。這“關”一直要過到我十六歲,都是在我老家福州過的,我隻有在回福州那個時期才得“恭逢其盛”!一個或兩個道士一早就來,在廳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壇,圍上紅緞“桌裙”,點蠟、燒香、念經、上供,一直鬧到下午。然後立起一麵紙糊的城門似的“關”,讓我拉著我們這一大家的孩子,從“關門”裏走過,道士××口裏就唱著“××關過啦”“××關過啦”,我們哄笑著穿走了好幾次,然後把這紙門燒了,道士也就領了酒飯錢,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呂祖廟在福州城內烏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內有三座山,烏石山、越王山(屏山)、於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歐洲七山之城的羅馬的時候,就想到福州!

呂祖廟是什麽樣子,我已忘得幹幹淨淨,但是烏石山上有兩大塊很光滑的大石頭,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這兩塊大石頭叫“桃瓣李片”,說出來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這兩塊石頭給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這個名字(珠瑛)有聯係的東西,我想起了許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呂祖名下和“過關”等等,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的,隻因不忍過拂我姑母的意見,反正這一切都在老家進行,並不麻煩他們自己,也就算了,“珠瑛”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家裏人也從不這樣稱呼我。

在我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一時興起,曾想以此為筆名,後來終竟因為不喜歡這迷信的聯想,又覺得“珠瑛”這兩字太女孩子氣了,就沒有用它。

這名字給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時至今日就沒有人知道了。

父親的“野”孩子

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麽‘野’,大了怎麽辦?”跟在我後麵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後,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紮耳朵眼,戴耳環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後麵,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紮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見我左耳唇後麵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終沒有紮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麵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麵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皮的小黃馬,跟在後麵。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裏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裏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後麵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