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花下大聲讚歎,引起一群剛要出門的孩子,又圍聚過來了,他們抬頭看看花,又看看我們。我拉住一個額前披著短發的男孩子。笑問:“你說這海棠花好看不好看?”他忸怩地笑著說:“好看。”我又笑問:“怎麽好法?”當他說不出來低頭玩著紐扣的時候,一個在他後麵的女孩子笑著說:“就是開得旺嘛!”於是他們就像過了一關似的,笑著推著跑出門外去了。

對,就是開得旺!隻要管理得好,給它適時地澆水施肥,花也和兒童一樣,在春天的感召下,歡暢活潑地,以旺盛的生命力,舒展出新鮮美麗的四肢,使出渾身解數,這時候,自己感到快樂,別人看著也快樂。

朋友,春天在哪裏?當你春遊的時候,記住“隻揀兒童多處行”,是永遠不會找不到春天的!

(原載1962年5月6日《北京晚報》)

山中雜記——遙寄小朋友

大夫說是養病,我自己說是休息,隻覺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過了半年多。這半年中有許多在童心中可驚可笑的事,不足為大人道。隻盼他們看到這幾篇的時候,唇角下垂,鄙夷地一笑,隨手地扔下。而有兩三個孩子,拾起這一張紙,漸漸地感起興味,看完又彼此嬉笑、講說、傳遞;我就已經有說不出的喜歡!本來我這兩天有無限的無聊。天下許多事都沒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樣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熱得頭昏。此時近午,卻又陰雲密布,大風狂起。廊上獨坐,除了胡寫,還有什麽事可做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一)我怯弱的心靈

我小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非常的膽小。大人們又愛逗我,我的小舅舅說什麽《聊齋》,什麽《夜談隨錄》,都是些僵屍、白麵的女鬼等等。在他還說著的時候,我就不自然地惴惴地四顧,塞坐在大人中間,故意地咳嗽。睡覺的時候,看著帳門外,似乎出其不意地也許伸進一隻鬼手來。我隻這樣想著,便用被將自己的頭蒙得嚴嚴的,結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歲以後,什麽都不怕了。在山上獨自中夜走過叢塚,風吹草動,我隻回頭凝視。滿立著猙獰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陰暗中小立。母親屢屢說我膽大,因為她像我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是怯弱得很。

我白日裏的心,總是很寧靜、很堅強,不怕那些看不見的鬼怪。隻是近來常常在夢中,或是在將醒未醒之頃,一陣悚然,從前所怕的牛頭馬麵,都積壓了來,都聚圍了來。我呼喚不出,隻覺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靈魂似乎蜷曲著。掙紮到醒來,隻見滿山的青鬆,一天的明月。灑然自笑,——這樣怯弱的夢,十年來已絕不做了,做這夢時,又有些悲哀!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時也極其可愛。

(二)埋存與發掘

山中的生活,是沒有人理的。隻要不誤了三餐和試驗體溫的時間,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醫生和看護都不來拘管你。正是童心乘時再現的時候,從前的愛好,都拿來重溫一遍。

美國不是我的國,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緣,在這裏遊戲半年,離此後也許此生不再來。不留些紀念,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我幾乎每日做埋存與發掘的事。

我小的時候,最愛做這些事:墨魚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紙粘成的小人等等,無論什麽東西,玩夠了就埋起來。樹葉上寫上字,掩在土裏。石頭上刻上字,投在水裏。想起來時就去發掘看看,想不起來,也就讓它悄悄地永久埋存在那裏。

病中不必裝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遊山多半是獨行,於是隨時隨地留下許多紀念,名片,西湖風景畫,用過的紗巾等等,幾乎滿山中星羅棋布。經過芍藥花下,流泉邊,山亭裏,都使我微笑,這其中都有我的手澤!興之所至,又往往去掘開看看。

有時也遇見人,我便挓挲著泥汙的手,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本來這些事很難解說。人家問時,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迫不得已隻有一笑。因此女伴們更喜歡追問,我隻有躲著她們。

那一次一位舊朋友來,她笑說我近來更孩子氣,更愛臉紅了。童心的再現,有時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養,自然血氣旺盛,臉紅那有什麽愛不愛的可言呢?

(三)古國的音樂

去冬多有風雪。風雪的時候,便都坐在廣廳裏,大家隨便談笑,開話匣子、彈琴、編絨織物等等,隻是消磨時間。

榮是希臘的女孩子,年紀比我小一點,我們常在一處玩。她以古國國民自居,拉我做伴,常常和美國的女孩子嬉笑口角。

我不會彈琴,她不會唱,但悶來無事,也就走到琴邊胡鬧。翻來覆去的隻是那幾個簡單的熟調子。於是大家都笑道:“趁早停了吧,這是什麽音樂?”她傲然地叉手站在琴旁說:“你們懂得什嗎?這是東西兩古國合奏的古樂,你們哪裏配領略!”琴聲仍舊不斷,歌聲愈高,別人的對話,都不相聞。於是大家急了,將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從後麵連椅子連我,一齊拉開,屋裏已笑成一團!

最妙的是連“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國調子,一經我們用過,以後無論何時,一聽得琴聲起,大家都互相點頭笑說:“聽古國的音樂嗬!”

(四)雨雪時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點下十八度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廊下睡覺。每夜最熟識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過隻是點點閃爍的光明,而相看慣了,偶然不見,也有些想望與無聊。

連夜雨雪,一點星光都看不見。荷和我擁衾對坐,在廊子的兩角,遙遙談話。

荷指著說:“你看維納司(Venus)升起了!”我抬頭望時,卻是山路轉折處的路燈。我怡然一笑,也指著對山的一星燈火說:“那邊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鬆林中射來零亂的風燈,都成了滿天星宿。真的,雪花隙裏,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將繁燈當做繁星,簡直是抵得過。

一念至誠地將假作真,燈光似乎都從地上飄起。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動,不必半夜夢醒時,再去追尋它們的位置。

於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五)她得了刑罰了

休息的時間,是萬事不許做的。每天午後的這兩點鍾,乏倦時覺得需要,睡不著的時候,覺得白天強臥在床上,真是無聊。

我常常偷著帶書在床上看,等到看護婦來巡視的時候,就趕緊將書壓在枕頭底下,閉目裝睡。——我無論如何淘氣,也不敢大犯規矩,隻到看書為止。而璧這個女孩子,往往悄悄地起來,抱膝坐在床上,逗引著別人談笑。

這一天她又坐起來,看看無人,便指手畫腳地學起醫生來。大家正臥著看著她笑,看護婦已遠遠地來了。她的床正對著甬道,臥下已來不及,隻得仍舊皺眉地坐著。

看護婦走到廊上。我們都默然,不敢言語。她問璧說:“你怎麽不躺下?”璧笑說:“我胃不好,不住地打嗝,躺下就難受。”看護婦道:“你今天飯吃得怎樣?”璧惴惴地忍笑地說:“還好!”看護婦沉吟了一會兒便走出去。璧回首看著我們,抱頭笑說:“你們等著,這一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見看護婦端著一杯藥進來,杯中噗噗作聲。璧隻得接過,皺眉四顧。我們都用氈子藏著臉,暗暗地笑得喘不過氣來。

看護婦看著她一口氣喝完了,才又慢慢地出去。璧頹然地兩手捧著胸口臥了下去,似哭似笑地說:“天嗬!好酸!”

她以後不再胡說了,無病吃藥是怎樣難堪的事。大家談起,都快意,拍手笑說:“她得了刑罰了!”

(六)Es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號,是我所喜愛的,覺得比以前的別的稱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蠻族。黑發披裘,以雪為屋。過的是冰天雪地的漁獵生涯。我哪能像他們那樣的勇敢?

隻因去冬風雪無阻地在林中遊戲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處。我經過,雖然我們屢次相逢,卻沒有說話。我隻覺得他們往往停了遊走,注視著我,互相耳語。

以後醫生的甥女告訴我,沙穰的孩子傳說林中來了一個Eskimo。問他們是怎樣說法,他們以黑發披裘為證。醫生告訴他們說不是Eskimo,是院中一個養病的人,他們才不再驚說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簡單了好些,這是第一件可羨的事。曾看過一本書上說:“近代人五分鍾的思想,夠原始人或野蠻人想一年的。”人類在生理上,五十萬年來沒有進步,而勞心勞力的事,一年一年地增加,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願終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靜聽樹葉微語。清風從林外吹來,帶著鬆枝的香氣。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沒有行人。我所見所聞,不出青鬆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滿意了!

出院之期不遠,女伴戲對我說:“出去到了車水馬龍的波士頓街上,千萬不要驚倒,這半年的閉居,足可使你成個癡子!”

不必說,我已自驚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我倒願做Eskimo呢。黑發披裘,隻是外麵的事!

(七)說幾句愛海的孩氣的話

白發的老醫生對我說:“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與你不宜,今夏海濱之行,也是取消了為妙。”

這句話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焦雷!

學問未必都在書本上。紐約、康橋、芝加哥這些人煙稠密的地方,終身不去也沒有什麽,隻是說不許我到海邊去,這卻太使我傷心了。

我抬頭張目地說:“不,你沒有阻止我到海邊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願意你到海邊去,太潮濕了,於你新愈的身體沒有好處。”

我們爭執了半點鍾,至終他說:“那麽你去一個禮拜吧!”他又笑說:“其實秋後的湖上,也夠你玩的了!”

我愛慰冰,無非也是海的關係。若完全地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憐,沙穰的六個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連慰冰都看不見!山也是可愛的,但和海比,的確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說:“海闊天空。”隻有在海上的時候,才覺得天空闊遠到了盡量處。在山上的時候,走到岩壁中間,有時隻見一線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頂,而因著天末是山,天與地的界線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線的齊整。

海是藍色灰色的。山是黃色綠色的。拿顏色來比,山也比海不過,藍色灰色含著莊嚴淡遠的意味,黃色綠色卻未免淺顯小方一些。固然我們常以黃色為至尊,皇帝的龍袍是黃色的,但皇帝稱為“天子”,天比皇帝還尊貴,而天卻是藍色的。

海是動的,山是靜的;海是活潑的,山是呆板的。晝長人靜的時候,天氣又熱,凝神望著青山,一片黑鬱鬱的連綿不動,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地直卷到岸邊,觸著崖石,更欣然地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萬朵的銀花!

四周是大海,與四周是亂山,兩者相較,是如何滋味,看古詩便可知道。比如說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詩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細細咀嚼,這兩句形容亂山,形容得極好,而光景何等臃腫、崎嶇、僵冷,讀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月出,光景卻何等嫵媚、遙遠、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沒有紅白紫黃的野花,沒有藍雀紅襟等等美麗的小鳥。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間,便都萎謝,反予人以凋落的淒涼。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裏反映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說到飛鳥,藍雀紅襟自然也可愛,而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地飄浮在浪花之上,“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看見藍雀紅襟,隻使我聯憶到“山禽自喚名”,而見海鷗,卻使我聯憶到千古頌讚美人,頌讚到絕頂的句子,是“婉若遊龍,翩若驚鴻”!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視的能力,這句話天然是真的!你倚欄俯視,你不由自主地要想起這萬頃碧琉璃之下,有什麽明珠,什麽珊瑚,什麽龍女,什麽鮫紗。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黃泉以下,有什麽金銀銅鐵。因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們思想往深裏去的趨向。

簡直越說越沒有完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以為海比山強得多。說句極端的話,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願投海,不願墜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