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441故人(2)7000+
“你……是我兒子?”
她怔怔地看著祁漠,雙眸中有震驚,有新奇,也有茫然。萬千情緒一閃而過,卻唯獨沒有親切和疼愛,李敏芝望著近在咫尺的“兒子”,隻覺得陌生……她真的半點都想不起來!
“是。”祁漠起身,朝她笑笑,掩飾著眼底的歉疚,“我來接你回去。鰥”
“要回去啊?”李敏芝一下子變得局促起來,手指揪住棉質的長裙,抓出一片褶皺,她緊張地不知道把手放在哪裏才好,“要……要回哪兒?我們家住哪裏?你爸爸呢,怎麽不一起來?家裏還有其他人嗎?我還叫不出你的名字……對不起,我什麽都想不起來……砦”
她問了一大串的問題,大腦卻還是一片空白。
她曾設想過親人尋來時的情景:雖然不確定自己的家人是什麽身份,但她想,和家人再見麵的時候,感覺一定是“熟悉”的,至少有種本能的親切!而不是像現在,她看著祁漠,完全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祁漠被李敏芝問得啞然。他要如何回答諸如“你爸爸呢”、“家裏還有其他人嗎”此類的問題?李家、祁家……整個家族經曆了一場巨大的變故,他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也失去了所有的“敵人”。
但是他沒法告訴她聽。
他怎麽能用血腥又殘忍的事實,去填補她空白的記憶?
“對不起啊兒子……”見祁漠不說話,李敏芝越發尷尬地咬住下唇,喃喃低語,以為是自己的過錯,“我知道你很失望,媽媽不是故意忘記你的……”
她竭力想展示自己的母愛,但是在這個小漁村,她和孩子們相處慣了,再麵對這樣一個“大孩子”,反而不知所措。她在想,她以前和兒子應該是什麽樣的相處模式?她以前是怎麽疼他的呢?
她又不敢問祁漠。
“兒子對不起啊……”
“阿姨!”喬桑榆看不過去,在李敏芝試圖繼續的時候出聲打斷了她,笑著打圓場,“祁漠隻是找到您太激動了!家裏的事情不急,以後慢慢說,到了醫院治療後,您自己也能想起來。這樣吧,我跟您回去收拾東西,您跟我們一起走,好嗎?”
李敏芝有些猶豫。
她朝祁漠看了一眼。理論上,她是應該和相認的兒子說說話的,但是真的……無話可說。她隻是看著祁漠,便不由地局促緊張,整個人都會變得忐忑小心……控製不住的本能的反應。
“那……好吧。”她點了點頭,先行帶著喬桑榆離開。
相認、離開……這應該就是最普通的程序了吧?
目送著母親遠去的背影,祁漠久久地看著,拳頭一點點收緊……
“去醫院沒用的!”他還未動,村長低歎了一聲,在背後惋惜地搖頭。
“為什麽?”他把母親接回去,必然是要送她去醫院檢查治療的。
“我們當時也送她去醫院看過啊!”村長理所當然地接話,“雖然是縣裏的醫院,可那會兒正好有什麽專家會診,還是省裏來的醫生,很權威!他們說她窒息的時間太長了,有什麽‘不可逆的腦損傷’,還有說什麽之前可能服用過精神類藥,
神經本來就很脆弱了……”
祁漠沒開口。
村長繼續感歎:“能恢複成這樣已經不錯了!當時專家說,就怕以後會變成一個傻子……”
後麵的話,祁漠沒有聽清,也沒有聽進去。
他隻是不由想到了之前的母親——
她被尹梟強製灌了精神科的藥,整個人都是恍惚失神的,他在療養院裏見過她木訥的模樣,也在客輪上看到她空洞的雙眸……她能變成今天的“白老師”,已經是生命賦予的一種奇跡!
她其實不需要治療。
她已變得更好。
“唉,不過白老師,哦不,李敏芝老師……”村長改換了稱呼,叫出了口卻覺得不習慣,擺了擺手索性作罷。他掏出一根煙,哆嗦地為自己點上,吸了口後低喃,“以後學校裏沒她了,大家都舍不得……”
“我會資助學校的。”祁漠打斷他,之前以慈善基金為名用的借口,他在此時給了村長正式的承諾,“資金、器材、校舍,我都會捐助,你有什麽需要的,也可以單獨再跟我說。”
“真的?”村長的目光不由一亮,“你真願意?”
有了祁漠的承諾,村長積極地帶他又在學校轉了一圈。
他不貪心,隻是一些破敗到無法堅持的地方,才向祁漠提了要求,都是為了孩子們考慮:“這裏幾個村就這麽一個學校,幾百個孩子都在這個地方,年代久了,學校也舊了。”
祁漠一一答應。
“還有呢?”他鼓勵村長繼續提。在他們認為天價的資金,在祁漠看來並不是問題。
“……就這麽多了。”村長是個實在人,轉了一圈停下來,自嘲地笑笑,半開玩笑地出聲,“你肯幫我們,我們已經很感激了!又不是在賣白老師……不過她走了,學校的娃娃都得傷心了……她是個特別好的老師!”
祁漠笑笑。
他想起了剛剛看到她教孩子畫畫的模樣……是啊,她是特別好的老師!當年,她也是完美的母親。
“估計也該拾掇得差不多了,我們去看看?”村長指了指村裏的某一處,“她就住在那裏,不遠。”
李敏芝住的房子,是紅磚房,在村裏算是中上等的水平。地方離學校不遠,走路也就三分鍾。
這幢房子,是她決定留下當老師後,全村人合力給她蓋的。據說那時候,有好幾個鄰村的學生家長,也特地趕過來幫忙……這裏的人都很尊重老師,直到現在,還有人時不時送新鮮的海產過來。
祁漠和村長到的時候,紅磚房門口站了不少人,都是聽說李敏芝要走的。
“白老師,這是我們家老頭子醃的臘肉,你帶過去吃!”
“還有這個,白老師,地道的魚幹你帶著!過去也分給那邊的鄉親!”
李敏芝的人緣很好,臨走的時候,每家人都送了東西。當看到祁漠過來時,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轉了過來,盯著祁漠滿臉都是新奇:“白老師,這個是你兒子啊?長得一表人才!”
“好啊
!”有人豎起大拇指誇讚,“一看就是念過書的,有出息!”
“白老師真是好福氣!”
“何止呐!”村長在一旁幫腔,“你們也跟著沾了白老師的光!她兒子答應給我們蓋新學校呢!”
眾人一陣喧嘩,頓時感激的聲音更大了。
“這怎麽好意思?我還要感謝你們大家對我的照顧呢!”李敏芝一一道謝,不肯收村裏人給的禮物,她笑著推拒,跟鄉親的關係甚是熟稔。等再轉向祁漠的時候,她的麵色又開始轉為局促,很忐忑地,征詢他的意見,“小漠,村裏人想聚餐給我送個別,能吃了晚飯再走嗎?”
她從喬桑榆那裏獲得了一些基本信息,已經知道祁漠的名字了。
隻是,態度是本能的……改不了。
祁漠的拳頭不由再度收緊,剛才舒緩的那股憋悶,因為李敏芝而再度湧起:她對別人都是親切溫和的,但是唯有對他,是局促的,即使失去了記憶也一樣……他永遠忘不了她畏畏縮縮站在甲板上的模樣。
那是她在“死”前,他對她的最後記憶,也是這麽久以來,他覺得自己害死了她的自我控訴……
“可以嗎?”見祁漠不說話,李敏芝又詢問了一聲。
祁漠頹然地放開拳頭。
“好。”
晚餐開了三桌,露天,都是村裏人。
放學的孩子也在旁邊鬧騰,圍著大人的桌子跑來跑去,哼著音樂課上的小調……遠遠的,還能聽到他們那一聲聲討好的叫嚷,喊著“白老師”。
祁漠沒有入席,他借口要檢查汽車,一個人站在遠處,讓他們先吃。
喬桑榆默默地走到他身旁:“怎麽了?”
她看到祁漠孤單地站著,頎長的身影倚靠在車上,遙遙地望著燈火明亮的方向,仿佛在看另一個世界。她其實理解他此時的心情,她也明白她的難過,並陪著他一起難過……
好不容易找到的母親,卻發現她“更適合”這裏,這是什麽樣的心情?
“找到她了就好。”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喬桑榆隻是拍了拍祁漠的肩膀,“以後總會好起來的。”
祁漠搖搖頭:“我覺得她……”
說到一半,他反而先噤了聲。
“什麽?”喬桑榆側身。
祁漠卻抿唇不肯往下說了,他頓了頓,便轉移了話題:“我們過去吧。”
聚餐已接近了尾聲。
不知是誰向孩子們透露了“白老師要走”的消息,現在這些孩子都沒了玩心,抱著李敏芝的腿嚎啕大哭。
“白老師,求求你不要走!我一定好好學習!”
“白老師,以後你叫我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保證!你不要丟下我們,好不好?”
“白老師求求你……”
哭聲很大,家長拉都拉不走。
李敏芝被圍在中間,也是不停地掉眼淚,她一個個
地擁抱那些孩子,一個個地囑咐他們:“你要聽你媽媽的話,以後別偷偷跑出去玩;你以後要好好學語文,不能偏科了;你……”
哭聲不歇,家長也有默默抹眼淚的,場麵很是感人。
可在祁漠看來……
好羨慕!
他好羨慕那些孩子們!好羨慕被母親親誠相待的村裏人!
“……快回去吧,回去吧!”李敏芝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孩子勸走,另外幾個,還是被他們的家長強行帶走的。她哽咽著,揮著手目送他們走遠,才吸了吸鼻子,轉回祁漠的方向,“我們走吧。”
冷靜,平淡。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忌憚著祁漠。
“媽。”她回去拿行李,祁漠卻忍不住出聲叫住她,他勾了勾唇角,笑容苦澀,“你是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還是故意折磨我?”
她明知他想找她回去!
她也明知他是她的兒子!
可是……
她到底是無意還是刻意?她這種恭謹又忐忑的模樣,讓他歉疚到了極致,後悔到了極致,也難受到了極致。
“什麽?”李敏芝連忙擦了一把眼淚,她沒有聽清。
“我是說……”
“祁漠!”他試圖重複,卻被喬桑榆叫住。她喝住他,微笑著打圓場,“阿姨,您去拿東西吧,祁漠說,我們在這裏等您……”待李敏芝走進屋,她才轉向祁漠,“你幹什麽?問得這是什麽問題!!”
衝動又沒腦子。
“我隻是想知道。”他堅持。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喬桑榆往屋裏看了一眼,特意壓低了聲音,“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失去記憶,問這個問題有意義嗎?你想一下子就把母子關係鬧僵嗎?先回去到醫院檢查再說……”
祁漠沒耐性繼續往下聽。
他有他的堅持,於是打斷喬桑榆:“可我就是想知道!”
他越過她,追了進去。
紅磚房裏麵的陳設幹淨又簡單。老式卻整潔的家具,白淨的牆壁,牆壁上還貼著很多畫……那都是孩子們的塗鴉。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裝點的……很像一個老師的家。
祁漠走進去的時候,李敏芝正在拉上自己的行李箱,聽到祁漠的動靜,她連忙起身擦幹了臉上的淚痕:“我馬上就好了。”
“沒關係。”祁漠勾了勾唇,卻笑不出來,“不急。這些孩子……放不下吧?”
“恩。”李敏芝點點頭,她環視著牆壁上的那些紙張,臉上有著難以抑製的自豪,“他們都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聽到這裏,祁漠的臉上略過一絲受傷。
這回,李敏芝也同樣注意到了。她眉頭微微蹙了蹙,意識到是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識相地噤了聲,停頓了數秒後,她又突然想到:“對了!我這裏還有東西給你,你沒吃晚飯,吃這個吧?”
她從旁邊拿來一個布袋子,遞給了祁漠。
“我有話問……”祁漠本想說出剛才的問題,他一向習慣有話就說清楚,但是在看到袋子裏的東西時,不由一愣。
他抬頭看向李敏芝,後者的目光純粹,是真的一個母親,在竭力對她的兒子好。
隻是最悲哀的是——
那不是天然的母愛!而是竭力,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對他好。
在那一瞬間,祁漠頹然下來,失去了所有的好奇。
他不想問了。
“你有什麽話想說?”李敏芝不解。
“家裏已經沒有其他家人了。我在這裏投建了學校,如果你願意的話,其實也可以留下來幫忙……總要有個人幫忙管理的。”祁漠低著頭,緩緩地把話說完,他不由移開視線,也避開了李敏芝的目光。
“好啊!”李敏芝的麵色一喜,下意識地就放下了行李箱,連連點頭,“你說得對!總要有人幫忙管的,我可以留下來的!等學校建好了,我再跟你回去,好不好?”
祁漠沒開口。
“或者,等學校建到一半了,我再走?”
祁漠依舊沒出聲。
李敏芝幹笑兩聲,一點點地“讓步”:“那要不……”
“媽。”這回,她的話剛說到一半,祁漠便打斷她。他的嗓音有些啞,再抬頭起來的時候,雙眸也明顯發紅:“您可以留在任何您想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