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夫人在腦中一一劃去先前的人選,心知事情到了最難的地方。

方才那些亂七八糟的設想都在她腦中褪去了,幫孫女騙一個好兒郎的念頭占據上風。

見識半生風雲的謝老夫人身子微微傾向姬姝,略帶緊張道:“公主在外可不要這麽說,等妾為公主說定了婚事,聖旨落下,別人也就不能悔婚了。”

她光明磊落一生,第一次做這種欺人之事,話說出口,實在是心虛。

姬姝便笑得更開心了,她若無旁人地親昵叫喚:“阿婆,你待我真好。原來這府裏是有人用兩分真心疼愛我的,我還以為,你也會像謝祭酒一樣斥責我呢。”

情之一字,最能製約人。親情、愛情、友情……哪怕是恨意,也都是一樣的。

尤其是展露三分情,有情似無情,掉著人的胃口,叫他既愛又怨,愛不能分明,恨時又能想起好來,這是最難舍的。

父母對孩子、男人對女人、君主對臣子,從來是一個路數。

清河郡主看的最清楚,所以她最開始便斬斷了姬姝對謝家人的期望,告訴孩子對謝氏的人不必留情。

她任由那隻鴛鴦眼的漂亮貓兒被謝家小郎害死,就是要斷姬姝的情,用貓兒的死提醒她終究非謝氏的人,她是姬氏的公主。

否則憑清河郡主對姬姝的在意,身邊怎麽會少了人?

無非是早有授意。

有些東西,是姬姝這些年放在心底,反複咀嚼、慢慢地才品出味道來的。

就像此刻,姬姝將謝老夫人臉上的愧疚瞧得分明。

“噯,你……哎。”謝老夫人神情複雜。

大郎家的孩子過得是不錯,但謝氏、或者說謝祭酒對她的虧欠不會因為她自己過得好便抵消。

將兒子養成現在的模樣,她這個做母親的,未必無錯。

“他本也是個好孩子。隻是讀書讀傻了,有些擺在麵前的是非都不肯承認,非要追求書中描繪的盛世。”謝老夫人艱難地為兒子說了兩句好話,卻發現這比剛才說要騙人為駙馬還難。

一個男人,既不是好父親、又不是好丈夫,就連孝子也在二十年中消磨得幹淨。

說他是忠臣,效忠的也不是當今陛下,說他是奸臣,偏偏又無作亂害人的心思。

人活一世,最難的便是將自己的想法裝進別人的腦子。

這父女倆,是沒有有緣無分。

“罷了,罷了。”謝老夫人歎氣,不知道是在勸姬姝還是在勸自己,“我雖然年老,卻沒糊塗。知道你們已是水火不容的局麵,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

廳堂內侍候的仆婢們紛紛低下頭去,隻做聾啞。

姬姝拿捏火候,貼心地轉開話題:“我的婚事就托付給老夫人了。我知道老夫人是個正派人,扯謊是難為你的事,照實說就好。我就想要個裝點門麵的男人放在後院,長得好一些、老老實實的就行。”

謝老夫人喉頭一哽。

沒有上進心的兒郎能是什麽好東西?

隻有一張臉的草包怎麽配得上我顧盼神飛的孫女兒!

姬姝見謝老夫人半天回不上話,讓了一步:“我沒有門第之見,高門低戶的,我是不在意的。貴賤不婚的鐵律之下,商賈與平民是不成的。其餘人中老夫人替我選個貌美的就成。”

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沒錯,難道就不再仔細挑一挑了嗎?

謝老夫人此刻奇異地理解了姬姝的想法,雖然姬姝提出的要求很刁鑽,但都是一般男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而姬姝貴為公主,就該有個男人晨昏定省地伺候她起居。

姬姝甚至不要求門第,絲毫不貪心。

送別姬姝後,謝老夫人馬不停蹄地派人去請自己的老友們,非得為姬姝找到一個合心意的駙馬不可。

有姬姝的求而不得在前,謝老夫人為她擇婿舉步維艱。就是平常人家嫁女兒,也要考慮周全,更不要說嫁兒子了。

即便有答應的,也是看上公主府的權勢,送上家族最不成器的兒郎。

不少人都是謝老夫人曾聽說過的,實在是荒唐郎君。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姬姝與她親連著親,實在不願為她擇一惡親。

費盡心思尋摸到一戶懷山州的曾姓人家的幼子,家中祖輩官至刺史,叔父在工部做郎中,稱得上一句官宦人家。麵容白淨,也讀過詩書,無不良嗜好。

千好萬好,唯有一點不好。

父母在外行醫時染上疫病沒了。

曾獻是家中老祖母撫養長大的,嬌慣了些,正因他擔不起事,家中老夫人才托人把他的名字報給謝老夫人。

能攀上姬姝的高枝,隻要不是謀逆的大罪,終身有靠。

至於姬姝花心一些、孩子隨母姓,這在懷山州實屬小事。

就連曾獻的父親,也是老夫人婚前生的孩子。

謝老夫人將人選交給姬姝時也感歎:“世上竟有這般天造地設的好姻緣。”

姬姝並不在意最後的人選是誰,訂婚後依舊日複一日地大張旗鼓去拜訪張實。

她要讓旁人知道,自己對張實勢在必得。

張實先是拒絕,拒絕不成就避之不見。為此,張實去翰林院比平時頻繁許多,走的道都改了。

行程的改變,讓張實與越王偶遇數次,兩人關係從點頭之交發展到張實的白驢都能認出越王。

第三次偶遇時,越王還差人去查探,第十三次偶遇時,已經能與張實玩笑:“仙師來去匆匆,是懼身後人人如虎耶?”

張實一挑白眉,倒騎白驢,莞爾道:“身後無人,何懼之有?”

白驢長長叫喚,像是在表達不滿。

通靈若此的動物世間少見。

越王便笑:“我那二姊也算是美人,仙長何不消受美人恩?”

言語間帶著世間男人對女人固有的輕薄。

不因姬姝為他阿姊而改變。

“無緣無分,何必耽擱貴主青春年華?”張實對此不置可否,拂塵掃過驢臀。

白驢“噅兒噅兒”叫喚,撒腿大步向前跑開,將越王騎著的駿馬遠遠甩在後頭。

張實穩穩當當地盤膝坐在驢背上,三兩下連人帶驢消失在街角的盡頭。

越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身後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他轉過頭去望,正是姬姝的車駕。

他以為姬姝是來追尋張實的,笑道:“阿姊來得晚,仙長算準了時間先走一步了。”

侍女掀開一角車簾,姬姝回道:“早一步晚一步不要緊,總歸都要去司天台的。”

翰林院距離各部太近,張實最近攜李隸在司天台與司天監一同觀測星象。

去那兒逮張實最是便捷。

越王失笑:“弟弟聽說陛下要給二姊授官,難不成就是司天台?阿姊何必逮著仙長不放手,他說到底也是個男人,阿姊這也太過了。”

為了情愛小事,鬧得鼎都風風雨雨。對於一位皇室淑女來說,這實在是太不體麵了。

越王府的幕僚說得多了,越王心中對這個任性的二姊也有不滿。

年長者對年幼的人有著天然的說教權力,時至今日,越王也有了當街說教姬姝的底氣。

姬羲元勒令侍女打開車簾,透過車窗冷冷注視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弟弟,“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隻要是我妹妹想要的,是我這個做阿姊的能解決的,都會雙手奉上。不過是個男人罷了,竟也值得你這個做弟弟的指責親阿姊。”

“若非今日我恰巧坐在這裏,還不知道你平日裏對待阿姝是這般模樣。”

多年以來,嘴上的功夫越王一向是比不過姬羲元的,因此,他立刻從馬上下來,向姬姝作揖告饒道:“弟弟隻是玩笑兩句,切實沒有冒犯阿姊的意思。還請阿姊勿怪。”

和從前相較,越王的進步不小。

畢竟是親弟弟,姬姝自是寬容的,她笑道:“弟弟若是真心與我致歉,又是無心之言,我做阿姊的當然不會加以責怪。隻有一點請弟弟教我。”

越王與姬姝隔窗相望,麵上真誠實則警惕,:“阿姊請說。”

“在你看來何謂‘玩笑’?你剛才的話又有哪裏好笑?”姬姝一本正經。

越王不能答。

任他是什麽樣的答案都無法令眼前兩個刁鑽的女人滿意,不如不答。

長久的靜默之後,車簾被侍女放下,馬車緩緩駛離。

獨留越王立於此地,麵上掛著和善的笑,眼中陰鷙不散。

他近日又得了一批得力幹將,本是心情極為鬆快的。而今,那一點輕快已經無影無蹤,留下的是深切的不甘。

他絕不能容忍一生一世地跪服姬羲元,永遠做一人之下的人。

“大王,今日是大朝會,不能再耽擱了。”長隨自看見長善公主後就一直低著頭,大王在大公主麵前吃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誰瞧見誰倒黴。

若非時間緊迫,他是絕不會在越王氣頭上湊到麵前來的。

“去,當然要去。”

越王重新上馬,目視前方,“你就不必去了,回府一趟,讓長史帶人去再核實張實的底細。如果真是個山野隱士,能夠為我所用最好。如若不能,就讓他在離京之日真死一回,替我出了這口氣。”

作者有話說:

第107章 宣儀公主的婚期定在清平二十一年二月十三,這是皇室近期唯一一件喜事,禮部在皇帝的囑咐下牟足了勁要辦的盛大。

紅綢沿街鋪排,路邊一排排的火把點亮了鼎都的夜晚。

寬大婚車內新人言笑晏晏,車外圍觀的臣民滿臉歡喜。

張實受邀飲了一杯酒,語氣欣慰地恭賀公主駙馬百年長春。

裏裏外外圍著的人太多,人人都看得出宣儀公主不死心,姬姝的目光從張實出現開始,就黏在他的身上。隻有貌美的駙馬樂嗬嗬地品鑒杯中美酒,完全隔絕在曖昧氛圍之外。

昏黃的燈火將人包圍,李隸生怕自家貌美的先生被凶悍的公主做下什麽了不得的事故,帶人早早地離開。

一輪明月掛在天際,照亮兩人回府的路途。

漫天星子下,張實難得正騎毛驢,他與牽著驢的李隸說:“今夜天象很好,是我改命的時日。”

這段時間類似的話李隸聽得太多,以為他在說宣儀公主成婚後不會再糾纏,附和道:“今後老師就鬆快了。”

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他們倆短暫的緣分就要走到盡頭了。

張實笑道:“你今夜米粒未盡,留在我院子裏吃了再走吧。”

李隸最近經常住宿張實家宅,便飯也成了常事,“難道先生不留我再休息一晚嗎?”

“留還是要留的,”張實搖了搖頭,“但你很難在我院中看見明日的天光啊。”

“那明天該是個陰沉天。”李隸道。

暫住的家宅實在是與宣儀公主府太近,隻兩句話,便已經走到家門口。

兩個小童已經睡下,此時院中隻有兩個小廝在留守。

張實飲過酒便不會再用飯,就坐看李隸吃完一頓羊肉豆飯。李隸剛放下筷子,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小廝從門後搬出一個人寬的木圓筒,將昏睡的李隸塞進去,抬到院子中央的水井邊。他們挪開水井上壓著石板,將裝有李隸的木桶小心地放入水井,再把石板放回。

隔壁的歌舞樂聲隱隱在耳邊回響,張實沒有讓人守夜的習慣,小廝們收拾碗筷後下去休息。

事畢,張實寫下一紙批命,獨自自回到主臥酣睡。

樂聲漸熄、燈火暗淡,小院的一角冒出兩個人。

小院的廚房是由一個雇來的老婆子負責,早晨來準備三餐傍晚便歸了,照理說應該無人,此時卻走出一女一男。

男人躡手躡腳地進入主屋,確認床榻上躺著的人確實是張實,而後將手裏的粉末吹入張實的鼻腔。

張實猛地咳嗽兩聲,打了一個噴嚏,翻了個身沉沉睡去了。

趴在床邊等候的男人等人睡死,又悄無聲息地走到下一間房。

張實嚼碎舌下藏著的甘草咽下,昏沉的神誌清明了些許。翻身床榻外滾去,揭開床底的木板,裏麵接應的人接住他滾落的身體。

前不久拒絕了越王招攬,張實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他渾身被黑布裹住,通過密道前往宣儀公主府,明早就會有人秘密送他回恒山。

對每個人都施過迷藥後,男人向同夥打了個手勢。

確認男人得手,老婆子用火石點燃火把,推開廚房門,將火把拋落在廚房外的柴堆上。

柴堆不知何時被潑上羊油,迅猛地燃起火焰,濃煙竄起,吞沒臨近的廚房、偏房,燃燒至主臥。

兩人準備離去,牆頭發出兩道冷箭,紮穿了女人的喉嚨,男人的心髒。

放冷箭的人完成任務撤退,還沒走出崇德坊便被另一夥人抹了脖子,丟回火焰中。

別樣的火光引發了守夜人的注意。

“咚咚咚——”“起火了,快來救火——”宣儀公主府中還剩一批親近的客人未離開,姬羲元與越王都在此列。

姬羲元一向能做妹妹們的主,直接令下人們全員去救火,若是火勢蔓延開,半個城也不夠燒的。姬姝則強撐著臉色安排剩下的客人緊急離開,避開危險。

越王不急不緩地站起身,“看地方好似是通玄先生所居,也不知老先生如何了。”

新上任的駙馬對白發白須的先生印象深刻,聞言立刻道:“得先救人啊。”

越王對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二姊夫再是看不上眼,也給他一個笑,別有深意道:“火光衝天,人輕易不能近,還是等火焰熄滅一些,我們再說道此事不急。”

無論是張實神話的破滅,還是姬姝即將到來的失魂落魄,都讓他愉悅。

在眾人的奔忙下火勢漸小,越王一馬當先帶人衝進小院。

火勢雖大,卻隻燒了小院中的幾間屋子,牆麵隻燎幾道黑霧。

畢竟是公主府的小院,用料結實,屋子的大體模樣還保持不變,梁柱也沒有倒塌的跡象。

院子裏擺著三具燒得不成樣子的屍體,下人辨認半天,也隻能確認是兩男一女。小院的小廝和灶上的婆子都是公主府撥的人,管事將此事一五一十報於姬姝。

姬姝聽完,隻說:“好生安葬,撫恤家人。”

反倒是兩個小童被人在院牆另一麵的牆根找見了,找他們來問,倆小童迷迷瞪瞪:“我們下午在這兒玩,不知怎麽就睡著了,醒來怎麽天都黑了。”

公主府的醫師來看,直歎氣:“這是藥效沒過,讓他們再去睡吧。”

這些都是小事,令人意外的是一個滿身皺紋的陌生老人,以盤膝的姿態坐在燒成黑炭的榻上,身上具是黑灰。

他身上毛發衣物被火燒盡,身軀無傷,人已經咽氣了。

仵作還未來,醫師上前仔細打量,認為這是昨夜剛剛死去的人,令人掰開他的嘴,掉下一角黃符。

口中含過的東西,貴人是絕不會用手去碰的,因此管事便自己捧著。

醫師仔細檢查了老人的口鼻,發現其中竟無一絲煙塵,是自然死亡的老人。

她用仆婢送來的水細細洗過手,斟酌詞句向姬姝稟告:“殿下,這位老丈是壽盡而死,與煙火無咎。”

姬羲元讓仆從用清水洗去老人臉上的灰塵,露出本來的麵目。

院中的人皆大驚失色,竟與張實有五分相似。

發覺事情失控的越王來到後院檢查。他原本是有意滅口,順便警告,才留下了殺手與內應的人命,沒想到死的人遠比他所以為的少的多。

沒想到的是自己布置在院外的侍衛反而消失不見了。

跟著他來的有不少能人異士,其中一人對緊緊被封住的水井起疑,與越王的長隨一起搬開了石板,裏麵沉睡的李隸得見天日。

李隸木訥,卻有個長於治事的叔父,越王對李千以及他手中的兵權垂涎不已,正好借機教好其家人。

越王讓長隨帶著昏睡不醒的李隸回越王府,自己走到前院,正碰上露出真麵目的老人,不由後退半步。

難道世上真有這等奇人不成?

姬姝仿佛早有所料,平靜地讓屬官為張實備下棺槨,“不必厚葬,一切從簡。送往城郊選一顆常青樹,埋在樹下。”

她像是一夜間失了對張實的狂熱,連張實唯一的遺物也懶得打開看,“那一角黃符他臨死也要藏在嘴中,就隨他下葬吧。”

冷漠的表現令越王吃驚,他故意在駙馬曾獻麵前說:“阿姊前些日子還對通玄先生關照有加、常去拜訪,怎麽今日連半分傷心也沒有?”

曾獻全然沒聽出越王的言外之意,精致的臉上流露三分惋惜,“原來通玄先生真是有神異在身的,怪不得公主敬重非常,若是我早一日入京也該去拜見才是。失之交臂,真是可惜。”

他又與越王說道:“老先生定是已經料到今日的意外了,他這樣的仙人不染凡塵,何必用凡俗情感揣度。我來前祖母與我囑咐過,公主是道門中人,與常人總有幾分不同的。兩個非凡之人間的事情,大王也不能用凡人的目光來看待。”

越王定定地看著認真梳理原因的曾獻,終於明白了何為對牛彈琴、雞同鴨講,放棄了與曾獻的交流。

他沒想到,世上真有這種滿腦稻草、對女人唯命是從的男人。

姬姝對曾獻的表現額外滿意,笨一些不要緊,笨美人更惹人心憐。曾獻認真為她解釋的模樣,真是可憐又可愛,讓姬姝一下子就忘卻了越王帶來的惡心。

她柔聲支開曾獻,“你說得對,那人就由你主持下葬吧。若是晚了,傳揚開來就要有熙熙攘攘的信徒上門祭拜,反而不美。”

“交給我吧。”曾獻拍著胸脯讓她放心。忙碌間天色已經發亮,正是出城好時機,他帶著人和棺槨坐車離開。

姬姝與姬羲元等不相幹的人散盡了,親自送弟弟越王往外走。

姬姝先是忍笑,後來姬羲元也笑起來,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剛剛上馬準備告辭的越王回過頭來望兩個莫名的阿姊。

就聽他的二姊嘻嘻笑得直不起腰:“不過就是個長得好一些的男人罷了,憑他有什麽神奇之處,終究隻是一個男人,死了便死了。我難道還能缺男人不成,弟弟呀弟弟,二姊先提醒你一句,回家見到東西可別嚇到。”

姬羲元抬起頭與越王對視,看他的眼神與看剛才的屍體沒什麽不同,冷淡中帶一點厭惡,像是見到什麽惡心人的物件。

越王雙腿下意識夾緊馬腹,馬兒向前飛奔而去。

冷風灌麵,這一刻,越王好像想起兒時。

那時候,姬羲元看向妹弟時眼中總是充滿了溫暖,好像他們是被她深愛的人。

越王不願去細思,是什麽時候起,他的同胞長姊不在將他視為親人,甚至——不將他當人了。

作者有話說:事先預告各位寶貝,下周應該就能完結了。謝謝大家願意一直支持到現在。

第108章 越王回到王府,見到姬羲元為他備下的“禮物”,木匣子中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是負責滅口的人。

他猛然推開木匣,拉過奉上禮物的侍從質問:“這是誰送來的?你們看都不看就敢放到我的麵前,我要你們有何用。”

侍從被拽了個咧跌,穩住身子後連忙跪地:“是長善公主府的冬花姑娘親自送過來的,說是給大王的回禮。長善公主的禮物,奴等不敢擅自打開。”

她們瘋了!

她們半點不像個女人,簡直就像是怪物。

越王立刻派親隨去請自己的老師,想與老師傾訴今日的遭遇。

但下一刻,他又令屬官召回了親隨。

謝祭酒每一次教他,都是些聖賢之事,說不準還會將此事鬧到陛下麵前。

而他比謝祭酒更了解皇帝,既然是越王一方先動的手,她是絕不會因為這件事對姬羲元有所處罰的。

就像張實的死,皇帝也不會為了一個真真假假的道士問罪越王。

她是全天下最寬容最冷酷的母親,而且偏心。

越王走進後院,站在屋門外聽著裏麵的嬌聲細語,是陳媵在與越王妃說話。

陳媵身懷六甲,時常來主屋與越王妃閑話。她是越王妃的堂妹,卻與越王妃全然不同。越王妃如牡丹端莊大方,陳媵則如菟絲草,身嬌體軟、嬌憨可人。

無論是越王妃,還是媵室,乃至外麵的女子,她們對待越王總是恭謹有加、溫柔體貼。這樣的女人,才能稱得上是女人。

相夫教子,溫柔解語。

最不相同的隻有他的三個阿姊,脾氣古怪。長姊脾氣最硬,能把與她做對的人全部碰成碎石。而高高在上俯視臣民的皇帝,已不能完全算凡人了。

他不願再去想她們,抬手推開屋門。

開門聲驚動裏麵的擺弄針線的女人,越王妃瞧出越王心情不佳,帶著陳媵上前見禮:“大王昨日一夜不歸,可是沒休息好?”

越王褪去長靴,坐在剛才越王妃所坐的位置,靠在木桌上一手撐頭,“我有些事與你商量,叫她們都下去。”

陳媵告辭:“妾先告退。”

“早上起來聽聞宣儀公主府失火,好在大王的長隨與妾報平安,妾才安下心來。”越王妃體貼地在越王手邊放一杯溫熱的羊奶,本是給陳媵準備的,喂給越王正好。

越王喝了一口就不再動了,裏麵大概是加了些香料,口感有些奇怪。他本來有一腔複雜心緒想與越王妃說道,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如何去說。

他說:“我無事,死的是通玄先生。”

其實也未必是他,既然他的安排落入姬羲元眼中,一切就未可知了。

“那真是可惜。”越王妃背對窗戶坐著,柔和的麵容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美眸帶著別樣的情意綿綿。

她總是深愛丈夫的,也深愛自己的孩子與家庭。

但更愛自己。

夫妻倆簡單地敘家常。

一夜未眠的困意與屋內的溫暖侵蝕了越王的神誌,他淺淺打哈氣,安靜地睡著了。

越王妃拿過錦衾蓋在丈夫的身上,掖住被角。

轉過身時,她又是陳姰了。

如果有權力的掩蓋,要一個人死太容易了,就像陳姰痛苦死於折磨的祖父與安靜倒在夜色中的祖母。

她的發間有一支鳳尾金釵,尖端是鈍的,鳳尾卻是鋒利尖銳。隻需要在要害處輕輕一劃,就足以讓一個人血流而死。

數年前,還在孝期的陳姰曾向姬羲元提過建議,等母親離世,她就是無牽無掛之人,枕邊一刀幹淨利落。

姬羲元拒絕了,而她現在也舍不得死了。

她的四娘幼小無助,要是失去母親,該要落入多麽淒慘可憐的境地。

有了這個孩子之後,陳姰滿心滿眼再也裝不下其他東西。她更不理解自己的母親了,為什麽她的母親最愛的不是她,而是丈夫。

即使母親的丈夫死後,母親也沒有將心思分給她,反而是沉浸在對死人無盡的思念當中去。好像忘記了自己還有女兒,任由陳姰麵對老宅中的隱晦惡意。

甚至於,陳姰對生母也產生了恨意。

怎麽會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而去愛一個男人。

不為自己生育,而為男人生育。

如今,陳姰在心底割去對母親最後一點留戀。

她要為自己的孩子去創造一個更適宜她生存的世界。

身後的那個男人,隻不過有一個好的出身,殺他不足夠。

在他身後隱藏著的,才是最麻煩的東西。

那是黑暗中潺潺湧動的永不止息的惡心玩意兒,他們伺機潛伏,永遠對女人惡意滔天。

“哇——”越王被嬰孩的哭泣聲驚醒,掀開被子坐起身,越王妃正背對著他哄孩子。

他透過窗戶看了眼外麵,天光大亮,“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越王妃略帶歉意道:“辰時初了,大王睡了一個時辰。四娘睡醒依賴妾,保母便將孩子送來了。”

小睡一覺腦海中清醒許多,越王想起被帶回府的李隸未處置,擺擺手示意越王妃不必管自己。

李府中長輩找人找得翻天覆地,險些要去報官的時候,越王府的長史親自將李隸送回李府。

馬車上,李隸睡容依舊,李萬和李千對長史千恩萬謝。

隔日,李萬夫婦攜帶謝禮拜訪越王府,與越王促膝長談直到宵禁前夕。

他為越王引薦了一位道士,他是玄都觀的大弟子,適合接替張實的位置成為道教新的領頭羊。

李家至此以後與越王府多有往來,越王妃所出的四娘周歲宴時,越王與李千說得興起,為七歲的大女兒和李隸的幼子定下口頭婚約。

張實死後,他的聲名如煙雲散去。他的墳墓也日漸冷落。

是夜,一夥盜墓賊偷偷挖開張實的墓地,打開棺槨卻發現是空,隻餘一紙黃符。

黃符上的筆跡無人能懂,沾了張實的頭幾度轉手,最後落入越王手中。

越王請了李隸來為他解答。

李隸揭黃符內容:清平二十五年二月二,天狗食日,可占紫薇。

大逆不道都不能形容黃符的內容,黃符流傳出去都是抄家滅族的罪名。

越王當機立斷燒掉了黃符和李隸寫下的注釋,並告訴他說:“此等謀逆之言過耳當忘,切勿當真。”

越王的運道卻從這一日起,越發好起來。

某日,鼎都暴雨,雨水衝開了張實的墳墓泡開棺槨,露出空空如也的內裏。

此事在鼎都中引發轟動,朝中下令清查盜墓賊。

卻有走商的人說,在恒山又有了白發仙人的傳說。

再有人去恒山尋仙,已是人去樓空。

清平二十二年,北境再起風波。

雪災之下,九黎食物不足,於是派出使者聯合回鶻攻打大周。若是能勝最好,贏得財寶糧食,若是敗了也能死一些人,減輕對糧食的需求。

這一戰,一打就是半年。

鎮西軍堅守城內不出,拒敵於外。而後調遣半數精銳前往北境與鎮北軍聲東擊西,一舉奪回隴州,並且戰獲馬匹近八萬、牛羊四萬。

兩軍中再整合人手攻回西北,回鶻軍隊望風而逃,回鶻女王適時派大王子遠赴大周為質子。

隴州是最適宜養馬的地方,馬為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大周收歸此處,皇帝與諸相公在隴州定下八坊四十八監專職養馬,令太仆寺調用獸醫三百人,獸醫博士三人,一並前往。

三五年後,邊關再不缺馬。至此以後,大周將會成為最強大的國家。

鎮西軍王大將軍鎮守隴州,鎮西將軍閔明月帶隊回京匯報戰況。

這一次姬羲元沒有出城迎接。

得勝而歸的將軍應該得到滿城百姓的歡呼,昂首入城。她不希望有人打擾閔明月的榮耀,即使那個人是自己。

騎馬落後閔明月一步的是軍師楊子青,製式的盔甲穿在身,楊子青瞧著比閔明月要白淨許多。

姬羲元看得蹙眉,這楊子青這麽多年還是保持這幅白皮嫩肉模樣,也不知道廢了明月多少力氣。

當時果然應該將他調走,免得閔明月戰場搏殺回到帳中連個照顧她的人都沒有。

皇帝召見諸位將士,下令加封諸將,犒賞全軍。

遠在隴州的王將軍賜縣公爵,閔明月賜縣侯爵,其餘人等不一一表述。

閔清洙雖死,但他依舊是皇帝正經的丈夫,托他的福,閔明月與皇帝之間是親戚。

皇帝瞧著算是自己半個晚輩的閔明月,記得她似乎比阿幺還大兩歲,關心了一下她的終身大事,“愛卿快到而立之年了吧?”

“回稟陛下,今年二十有九了。”閔明月道。

皇帝問:“還未婚?”

閔明月誠懇:“尚未婚配。”

父喪、母改嫁,祖父與祖母和離,上頭竟沒個正經長輩操持她的婚事,二十九仍未婚。

“有沒有心儀的人選?朕為愛卿保媒啊。”皇帝忽然感覺自家人單薄了一些,宗室中竟選不出一個合適的人選來配英雌。

閔明月打蛇上棍,叩地請求:“妾軍中軍師楊子青為楊氏罪人之後,懇請陛下賜他一個出身。”

先帝朝牽連的眾多大族中,楊氏也稱得上是佼佼者了。

皇帝歎了一口氣,“既也有功,就賜一個昭武校尉吧。可你的婚事……鼎都中還有諸多好郎君,不再考慮一下嗎?”

閔明月笑道:“妾是勞碌命,過不得安穩的後宅日子,那些好郎君就留給更有福氣的人吧。”

皇帝也笑起來,“你都這樣說了,朕也該讓你過一過安穩日子。就賜你一個左羽林軍大將軍,一座將軍府。也好叫你休養生息,繁衍子嗣。”

左右羽林軍加在一處也隻有六千人,與閔明月在北境時手下的人不能同日而語。但大周中央的將領與邊境的將領輪換是常有的事了。

因此閔明月欣然叩謝聖恩。

羽林軍是護衛皇宮周邊,保護皇帝的主力之一。

其中的意味,不得不叫人深思。

楊子青得了昭武校尉的武散官的旨意和賜婚寫在一張紙上,其他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比起前些年連個明麵上的立足之地都沒有的境況,楊子青今年正大光明地跟著閔明月住進新宅,並且很快他就會是這座府邸的男主人。

背後不知道被多少人暗罵狐狸精。

第109章 自女子科舉開始,陸陸續續選出的女進士們,在這些年裏成婚者不在少數,並不是所有人都還在朝堂之上堅持任職,每年總有一兩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辭官嫁人。

得了功名在身的女人更能高嫁,也成了許多人家督促自家未婚娘子讀書的緣由。

類似的事情總是難免,隻要更多的女人讀書識字、出人頭地,就都是好的。

至少是在慢慢變好,變的比原來要好。

除開三位公主,其他的女人絕大多數是嫁入夫家,再有就是如臨月郡主一般,母家仗著權勢將孩子帶回,隨母姓。或者像是小探花姚沁,淑長公主不願叫孫女隨駙馬的王氏,硬是叫孫女隨兒媳家姓姚。

但向外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娶了丈夫入門的女人,也隻有閔明月一個。

閔明月是得了皇帝金口玉言,要娶一個男子回來繁衍子嗣的。

本身就是軍功赫赫的將軍,竟擇了一個罪臣之後,傳出去實在是叫人唏噓歎惋的。

因懷孕帶著駙馬吳小郎一起回京養胎的安圖公主姬嫻,坐在席間與許久未見的阿姊們閑話:“你們竟不勸一勸她?若是喜歡,留在府中做一個隨侍也就罷了,何必正正經經地成婚。”

半點不記得楊子青算得上自己的表兄,完全不理解閔明月的選擇。

姬羲元心底不讚同的,在外看在閔明月的臉麵上沒說什麽,“情之一字,誰能說得清楚?”

大約是懷孕的緣故,姬嫻身體不適,說話也較以往刻薄許多:“他也就是好運氣,占了個男人名頭。要是咱們四弟,不,就是普通官宦家的子弟,回家嚷嚷一句我要娶罪臣之女為妻,都要叫人打開他的腦子看看是不是正常。”

不遠處,聚眾討論女人娶男人有違人倫的老頭被此話嗆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糟糠之夫不可棄,人楊子青陪伴閔將軍小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姬姝意思意思說了句好話,然後將自己麵前的一碗櫻桃酪推到姬嫻麵前,好叫她順順喉嚨,再多說兩句。

在姬嫻懷孕後一直賠小心的吳小郎摸了摸碗沿,確認是溫熱的才遞給姬姝用。

姬嫻屈尊嚐了一口,感覺挺合口味,端起碗吃用見底。

吃飽喝足後,姬姝冷不丁地問駙馬:“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吳小郎心中一凜,可不敢惹怒她,乖順道:“這是當然的。”

他們小夫妻二人在外逍遙快活的很,吃穿不愁,公主府也有陪侍的女醫,本來是不打算回京的。然而京中的安國公夫婦聽說公主有孕,便寫信給吳小郎說了有的沒的,當晚給姬嫻氣得拍板決定進京。

西北千好萬好,就一點,姬嫻身邊能借助的力量太少。憑她身邊幾個人,與安國公府的人較量太費力氣,還是得回京。

身為公主,姬嫻想回京,即刻就能動身。而吳小郎是以護送回鶻質子的名義回京的。

安圖公主與駙馬朝見皇帝後,也被暫時留在京中。皇帝恩準二人,等孩子周歲再返西北。

這孩子若是兒子,姬姝也就認了,讓孩子隨吳氏走。但要是女兒,多少得回京才能安心。

懷孕之後,姬嫻才知要受多少辛苦。

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有可能要跟著吳小郎姓,她就看吳小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兒哪兒都不順眼。

姬嫻冷哼一聲,“楊子青反正也是個男人,睡了也就睡了。要我說,明月阿姊就是人太好,竟就這麽被這個狐狸精套住了。”

說完,姬嫻又有些後悔,撇開了眼。

吳小郎隻當她的話是耳邊風,完全不往心裏去,招呼侍女再送一碗櫻桃酪來。

姊妹間,到底比丈夫了解她多。

姬羲元聽明白了,三妹口中是為閔明月抱不平,實則是後悔於自己當時的選擇。

可這後悔又隻是一時之氣,仔細想想日子似乎還能過得。

姬嫻當時選擇吳小郎是出於多方的考量,為的是平衡西北局勢。而今,她即便是後悔,三五年裏也擺脫不得。

不過,姬羲元的計劃中並無姬嫻、吳小郎回京的安排。

她是盼著姬嫻能過一些安穩日子的。

眼見邊關經此一役又能有十年太平,鼎都內分外熱鬧起來。

姬羲元的影響力在這一年抵達頂峰,內有皇帝的偏愛,外有姊妹好友的相助,公主府開設的文館往來的人絡繹不絕。

因為閔清洙的死,閔家的主事人變成閔清淵,閔家與長善公主府的關係趨於緩和。

無論是朝中還是軍中,大勢之下,人人以長善公主為先,營造出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越王一黨見公主黨勢力龐大,竟也沉住了氣。

姊弟倆相遇,總是越王後退一射之地。

知道姬羲元喜歡自家的女兒,越王連給孩子取大名一事也來問長姊。

姬羲元不客氣地代勞:“‘南海之內,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我看二娘取名為若木,再合適不過了。”

越王便笑道:“大郎與二娘一母同胞,那大郎就叫若水。也是個好名字。”

竟就這麽認下來了。

越王這樣的表現反而讓姬羲元放下心來,她每每與姬姝談到越發安靜的越王府,嘖嘖稱奇:“有沒有找到是哪一個高人?能壓住我們的好弟弟,似模似樣的。”

旁邊的周明芹總想歎氣,笑的無奈:“明明手頭還有諸多的事宜,殿下卻總是想辦法將這些丟給妾等,是什麽道理。”

姬羲元笑眯眯的,“你們家中無拖累,辦起事來方便。不像我,公主府中車水馬龍,還有美人在側,蝕人心智。還是交給你們好,交給你們我心裏把穩。”

言下之意是連謝川也不信任了。

姬姝有些心疼長姊,“說起來,最近很少見到姊夫,他都在忙些什麽?”

中書舍人的職務早早就被翰林學士分薄了,他還能忙什麽?

“我向陛下陳情,讓有容去尚書省做了右郎中,最近他該忙於公務吧。”姬羲元笑道,“十五年前我就答應過,不會耽誤他的前程。自然要說到做到。”

她僅僅隻是不想用男人而已。

姬羲元看著麵前或坐或臥的好友、下屬們,向她們認真道:“最後一著,我摒棄了男人。這並非是我對歸順我的臣子們的不信任,而是我清楚地知道,越深入權力與野心的人,對一些事情心中多多少少會有些明悟。”

“我要的從來不是某個人的性命,那毫無意義。太陽還是會升起,孩子依然會落地,男人們終究會長成惡心的樣子。而我一日不停的所求、一刻不歇的努力,要的從不隻是高高在上的地位,我想要的是整個天下因我改變,讓月升日落,讓江河逆流,要讓這世間今後再無隨父之人,要讓世間女人席地可為家。”

十幾年中姬羲元用盡能想到的方式,可大部分的安排隻能付之東流。

姬羲元直起身,擲地有聲:“最開始,我想的是給你們一個安穩的未來,能讓你們擺脫束縛,都能向上走。可後來我發現,即使是我,即使是陛下,能改變的也隻有腳下一片地方。終我一生,也未必能解脫僅僅一個鼎都中的女人。現在,我要做的是讓你們都能昂首挺胸地回到自己的家中去,成為家族的繼承人、成為家族的主事人。你們會成為最末的一代,也會是最初的一代。”

“從你們開始,你們的女兒會繼承你們的全部,延續你們的血脈和姓氏,誕下女兒是弄璋,生下兒子才是弄瓦。姓是女人所生,嫁是以女人為家,娶是女人選取……這些年受到的不公與欺侮,都該原原本本地奉還。”

“自男人上位以來,就是將家財資以外人,也不留親女,是因為他們重視男女之別更甚於血脈之親。而一代代女人被不同的姓氏分割,最親近的人因外力生疏。”姬羲元推開桌麵上的卷軸,上麵寫有一列列的姓名。

上麵是姬羲元從各個渠道打聽到的越王往來密切的人。

其中包含的人,多得讓人無法相信。

他們既不言語,也無大動作,但早早的、默默地站在了越王的身後。

準確的說是,站在了男人壓迫女人的那一方。

“如果誰還包含有天真的、期待共存的想法,我們的下場可好不到哪裏去。”姬羲元任由她們去看卷麵,去尋找她們各自熟悉的人。

裏麵有安國公,有常霆,李千,甚至有安圖公主的駙馬……

很多表麵對皇帝忠心耿耿的人,心底向往的立一位新帝,一位男皇帝。

姬姝手指輕點吳小郎的名字,“我原以為,阿姊沒叫上三妹是期望她好好養胎不要操勞,結果是她身在虎穴,不如不知啊。”

更難聽的話,姬姝沒有說。

如果安國公上下心有二意,那在其中生活數年的姬姝,已經不能信任了。

“於公於私,我都不願打擾阿嫻。”姬羲元揉了揉額角,一錘定音,“總之,她若能發覺異樣,自會來投。否則,就當她一無所知吧。”

作者有話說:這就是賽前動員吧……

如果,我是說如果,明天能萬更的話,就可以飛進結局了。

第110章 對於張實留下的一紙批文,越王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與幕僚們商討時,也以為假仙不可信。

不料,謝祭酒和李萬都對此表示支持。

越王雖然不太願意,但他習慣於聽從老師和謀臣的意見,半推半就地從了。

當他向心腹們宣布時,心下是相當不安的。

他除了規製下的一千府兵以外,並無兵馬,又怎麽能起兵謀權篡位?

謀士們卻紛紛大喜過望,一副大王放下顧慮,我們終身有望的表現。

之後的事情順利地讓越王自我懷疑。

在京中安養的安國公與李千來投靠時,接見他們之前,越王不禁私下問謝祭酒:“我記得二人都是先帝留給陛下的人手,怎麽會輕易投效於我?”

兩人是師徒,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家庭。

越王自知母親與長姊的可怕,但又在老師與典籍的影響下輕視女人。

他本性懦弱,從未真正擺脫過旁人的影響構成獨立的自己。

姬羲元早在他幼年就看出了這一點,曾出於好心想為他換一個老師。但世事無常,姬羲元很快就放棄了改變他的念頭。

而他的老師們孜孜不倦二十年,終於養出了一個心目中的寬仁儲君。

一個會聽從臣子諫言,輕易被臣下影響的主君。

先帝無子,為了朝局安定,晚年變得暴戾,牢獄之中冤魂無數。當今陛下深知自己是女人,為了壓服臣屬,手段總是外柔內剛,瞧著和善,實則不吝於動刀兵。

一代接著一代的“暴君”,誰不期盼寬仁明君,他們期待一個嶄新的局麵。

謝祭酒作為群臣與越王之間的主要橋梁,這些年須發略白,他胸有成竹道:“正是因為他們是兩代老臣,才會想要投效大王啊。先帝苦等數十載,可惜未能看見大王出生便棄世而去,否則大王何必屈居親王之位,必定是太孫儲位。臣等無謀權私心,所思所念、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周正統,延續皇室血脈。這才是對大周的忠心,對陛下的忠心。大王應當接受這份忠誠,奮發向上。這就是我們所有的期望了。”

越王聽了,不由自主生出兩分天命在我的驕傲來。

姬氏皇族數十年間,唯有他一個青年男子平安長成,又投生在嫡脈之中。

這皇位,舍他其誰?

他這一年中得到的人才,占了滿朝文武三成,其中還有皇帝的親信,長善公主的舊部,安圖公主的駙馬。

就連宣儀公主追求不得的張實,脫身而去前,留下的不也是在說天命在他嗎?

即使是當今陛下……也隻是女人而已。

一個女人,是脫不開大勢的。

他,才是眾望所歸。

越王誌得意滿,“多謝老師教我,我定不負老師期望。”

謝祭酒捋須,滿意點頭:“大王能明白老臣的苦心就好啊。”

這些年展露在外、直白地站在越王陣營中的人,隻是冰山一角。

他們數十年的籌謀,等的就是一個大義。

這一麵旗,可以是越王,也可以是端王、恭王,乃至於說不出名的宗室。

越王膽小了一些,養了這麽多年才生出一丁點兒野心,不過,膽小也有膽小的好處。

君王後退的時候,才是臣子們向前一步的機會。

他們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迎接屬於他們的盛世。

*

張實的預言在清平二十四年下半年得到應證。

十月,左羽林軍大將軍閔明月查出有孕,卸職在家待產。

十二月,皇帝染病久久不愈,下旨令長善公主姬羲元代為監國。

越王驚慌於皇帝心意的同時,對謀反一事,產生了怯意。

皇帝的心意如此的明了,他真的能爭得過如山嶽東海一般偉岸深沉的母親嗎?

年底的宮宴,皇帝因病未出席,主位空懸。

稍稍低矮一些的地方,擺上案席,這是姬羲元的位置。

而越王與姬羲元之間,還隔著姬姝和姬嫻。

姊弟之間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

現在,一個高坐在上,一個低就在下,明明兩人未發一言,周圍卻湧動著靜謐的波濤。

往日有皇帝在場,明爭暗鬥尚且收斂,而今皇帝纏綿病榻,姊弟間的角逐無疑也被放大了。

酒過三巡,姊弟四人維持著表麵的和平。

成家後,親姊妹間也夾著小家,很少再有同席而坐的場景,手邊陪伴的多是丈夫。

宣儀公主的駙馬向來是不看場合氛圍的,他大大咧咧地說:“陛下病痛在身,宴會後,我等作為晚輩是不是要探望一二?”

姬姝對他是有求必應的,探望親長更是名正言順的事情。於是,姬姝便向周圍的妹弟提議:“這是為人女兒應有的孝心,我們就去一趟吧。”

“這是應有之理。”越王本就有心試探,不會拒絕。

這次是姬嫻生產後,頭一次出門,巴不得在外麵多呆一會兒,“去吧,阿娘見了我們,指不定心情一好,病也好了。”

姬羲元當然笑著應下。

宴會後,四人帶著各自的配偶與隨從,前往神龍殿覲見皇帝。

皇帝此時正清醒著,便也傳召了孩子們。

眾人見禮:“……參見陛下。”

皇帝麵色蒼白,斜靠在引枕上,抬手使明珠為諸皇女皇子看座。

她已經四十九歲,而先帝的壽命僅僅五十歲。

雖然她堅信自己不可能倒在小病痛上,但身體上的虛弱依舊給她帶來很大的負擔。

這種相近的處境下,讓皇帝對自己的孩子們產生一種近乎割裂的矛盾感情。

她輕輕咳嗽兩聲,就著明珠的手飲水潤喉,壓下喉嚨中漫起的癢意,“你們來得正好,朕這兒也有兩句話想對你們說。你們要記在心裏。”

姬羲元近日長居宮中處理政務,與皇帝見麵的次數不少,心底大概明白阿娘要說什麽。她抬眼看向坐在斜對麵的越王,帶著苛刻的審視。

越王被看得心驚肉跳,強作鎮定。

“你們自幼相伴,至今也有二十餘年,而阿幺,今年也已經二十九歲了。”皇帝頗有些惆悵,她先對長女說道:“朕在你這個年紀,你們四個都是讀書習字的小兒了,而你至今膝下空虛,叫朕很是憂心。你是朕的長女,你的子嗣就是大周的將來,這件事你要放在心上。”

這句話無異於表明皇帝心中最屬意的繼承人就是姬羲元。

殿中人員不在少數,過了今晚,史書中都會記下皇帝的意向。

即使這些年皇帝對姬羲元的看重與偏愛有目共睹,越王心底依舊泛出酸苦的滋味和強烈的不甘。

姬羲元從小得到的重視,讓她不至於為一句簡單的話喜怒形於色,她恭敬地應答:“兒明白。”

解決子嗣的方案很簡便,台下四人中就有兩人曾是皇帝的備選。

她單獨拎出此事來說,顯然還有別的用意,皇帝看向小兒子,語重心長:“朕知道月奴你近來與阿幺有些不和,但一母同胞的姊弟,長幼有序,有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呢?阿幺也隻有你這麽一個弟弟,難道她還會虧待與你嗎?朕希望,你們能姊弟能共同撐起大周的江山社稷。”

越王道:“兒謹受訓。”

姬羲元已經年近三十,在這個三十五歲可以做祖母的時代,如果越王甘願俯首為臣,他的孩子是極有可能成為大周的下一任繼承人的。

可惜,他不願意。

皇帝隻當是沒瞧見他的不甘,對兩個養女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一視同仁的。你們的孩子,都會是姬氏的子嗣。若為男,便賜一個一等爵,若為女,便封縣公主,將來也能擇一繼承你們的爵位。”

曾獻是早就被安排好了的,對此沒什麽反應,隨大流謝恩。吳小郎卻有些躊躇模樣,他家本就有一等的國公爵,他本人又是長孫,實在不願讓出孩子的姓氏。

再者,家中已有未滿周歲的兒子,怎麽舍得讓出去。

皇帝笑容不變,於她而言,吳小郎實屬過於渺小,連出言警告的興致也沒有。

最後,吳小郎是被姬嫻拉著叩頭謝恩的。

幾人興致勃勃地來,半數敗興而歸。

剛出宮門,姬嫻與駙馬在馬車中爆發激烈的爭吵,驚動了守衛宮門的守衛。

兩個守衛謹慎地上前,在兩人出聲問詢之前,吳小郎率先跳下馬車,騎過隨從的馬車兀自離開。

兩人對視一眼,確認對方都看見了吳小郎通紅的眼眶,其中一個人敲了敲車壁,試探地問:“公主可還安好?”

侍女掀開車簾三言兩語打發了守衛,回過身來道:“公主,今日去安國公府探望小郎嗎?”

生了個小子,安國公四個長輩歡喜不已,日日來公主府看孩子。正好姬嫻被孩子鬧騰得受不了,便將孩子放在安國公府暫養,每日會去探望。

姬嫻收拾好情緒:“還回什麽回,今天你也在場,難道沒有聽見陛下的旨意嗎?隻要陛下開了金口,此事已無回旋餘地,那個孩子該姓姬,就得姓姬。”

“正因小郎要隨公主姓,與安國公可就不算一家人了。萬一他們做下什麽事可怎麽辦?”侍女不解,夫妻吵了一架,為的就是孩子,那更得把孩子先抱回來呀。

姬嫻冷笑:“借口困了我這些天,今兒還不是得將我放出來。若是他們真敢對我兒子動手,我還高看他們一眼。”

馬夫久等不到姬嫻的命令,馬車停在宮門口不動彈引來不少離宮的官員矚目。

晚一步出宮的姬姝碰上了鬧氣的妹妹,發問:“這是怎麽了?停在宮門口不動彈。可是車軸斷了?不如與我同坐回家?”

姬嫻笑答:“謝過二姊好意,車好著呢。我是好幾年沒見賢太妃了想著回過身去拜見。又思慮宮禁,因此在此停住了。”

姬姝勸說道:“年初節多,過兩日再來看望也是一樣的。”

“阿姊說的是。我兒年初周歲,我想請宗正寺為他入族譜,屆時還請阿姊與長姊相助。”姬嫻道。

姬姝淺笑:“自家姊妹,都是應當的。”

第111章 宗正卿推算吉日,將姬姝的兒子入族譜的日子定在新年二月二。皇帝對這個孫子表現出遠超越王子嗣的關注,她將這一場正名的儀式,定在太極宮的臨湖殿中。

在此之前,姬羲元為了處理安國公府的風波,離宮回府住了一段時日。

姬羲元已經是金口玉言的繼承人,雖然詔書還未下,但也不過是最近的事情了。她親自上門,安國公無論信服不服,麵上都是恭謹有禮地將姬姝與其子送出門。

二月初一的大朝會,皇帝依舊沒能出席,但她下了一道旨意。

宣讀聖旨的是尚宮明珠,她宣布了一則立儲君的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立皇女羲元為大周太女,長善公主姬羲元,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秉性寬容、淑質惠和……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欽此。”

令姬羲元稍微感到驚訝的是,越王一直都很平靜。

這種平靜太突兀,促使姬羲元開始布下最後一道殺招。

要是越王有所反應,或是回府發泄情緒,那麽姬羲元可能還會認為越王認命。但他表現出這種平靜的姿態,讓姬羲元明白,他們要見真章了。

長善公主府中熱火朝天地將各類東西送入東宮,姬羲元即日起將搬入東宮居住,原先的公主府屬官,將一並成為東宮的屬官。

姬羲元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儲君,這對越王的勢力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如果這時不出手,等到來日,這種時機隻會越來越少。而越王的人手定會被姬羲元一一拔除,而他就再無翻身的能力。

有皇帝在位一天,姬羲元不會去動越王的性命,畢竟她預備擇選宗室女為繼承人,就繞不開越王。隻要越王甘心做一隻配種的馬,有的是太平日子可以過。

可他要是願意,就不會抗爭這麽多年了。

越王表現得極為冷靜,整個王府中沒有絲毫的異樣,照常生活。

越是如此,姬羲元便越是小心謹慎,對越王府的關注也抵達了頂峰。

越王妃陳姰借由倒夜香的仆婢送出的密信,給姬姝傳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李萬帶著一個陌生道士來拜訪越王。

李萬曾給越王推薦過玄都觀的一個名道,時常有所交際,這本無異常。

然而,問題就出在陌生二字上,如果這個道士就是李千呢?

她絕不能輕易地去賭一個未知的可能性。

與其等候,她更喜歡主動引君入甕。

姬羲元讓冬花帶來在公主府選菜宴中押住的宮人,令下人給這個宮人梳洗整齊,換上道士的裝扮,拿著蓋有東宮印鑒的書信去越王府。

宮人手中的書信中隻問一句忠心,姬羲元以儲君的身份向越王要一個解釋。

如果此時越王府中的道士沒問題,那就解釋宮人的由來,如果越王府中的道士真是李千,越王的恐慌與壓力,可想而知。

與此同時,姬羲元連夜入宮,麵見皇帝,含淚向皇帝哭訴:“月奴滅絕人倫,有謀反之心。”

病痛褪去了皇帝身上部分為神的一麵,她更像一個母親。

斷斷續續的病情,導致皇帝對皇宮的控製有所放鬆,而宮城中風吹草動或許瞞得過皇帝,但很難隱瞞隱居的老太後。

皇帝看向明珠:“你那裏可有什麽消息?”

明珠心中的忠誠給了誰?皇帝還是老太後?

她自己大概也說不清楚,但她知道怎麽做對大家都好。

明知跪地稟報:“兩個時辰前玄武門處換防,隻見副官,未見主將。”

這句話細論起來很是含糊,沒見到不代表人不在,但在此時此刻,這麽一句話已經足夠決定李千的生死了。

皇帝雙眸中陰沉沉的,她沉思良久,問道:“阿幺,你有什麽想法嗎?”

姬羲元拭去眼淚,再三叩首:“月奴本性良善,他敢行大膽之事,多半是旁人攛掇的緣故。兒請明日與之對峙,好清除他身邊的佞臣,將他引回正途。”

“阿幺寬待手足是好事,但朕卻不能因為另一個孩子而不疼惜眼前的孩子。”皇帝喘了兩口氣,閉著眼吩咐明珠:“交一道虎符給阿幺,允許她帶兵蹲守內重門,如有來犯者,格殺勿論。”

玄武門為機要之地,因此玄武門之後還有一重門,若是前後兩道門一關,成甕中捉鱉之勢,來犯者,必死無疑。

接過虎符,姬羲元恭敬地麵朝皇帝退後,走到門邊才背過身離開。

這一刻,姬羲元清晰地感受到母親對她的偏愛,即使她能調動的軍隊並不缺這一道虎符,也甘願為這一份偏愛動容。

現在,她手中的軍士遠遠超過越王,她有足夠的人來保證自己的性命。

也有足夠的時間,度過這個夜晚。

皇帝的命令在黑夜中傳達到越王府,越王剛剛處理好宮人送來的空白書信,此時又接到皇帝的傳召。

他咬緊牙關送走天使,轉頭就踹翻了手邊的屏風,摔碎一地瓷器,才算是重新冷靜下來。

道士裝扮的李千,站在一側等他發泄完畢,出言道:“陛下是同時召見了大王與東宮,這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東宮也必定是淩晨出門,今夜鎮守玄武門的城門官是我的副將,隻要我等提前布下埋伏……隻要東宮身死,大王無憂矣。”

在手中軍權不如東宮的情況下,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堵截機會。

正因為姬羲元搬入太極宮東側的東宮,她要前往覲見,最快就是從玄武門過。

因此,明日一早姬羲元勢必會從西內苑穿過。

而越王要做的就是通過李千把控住西內苑,隔開宮城與北衙六軍,以最快的速度控製住玄武門,玄武門是太極宮北麵最為重要的宮門,距離皇帝的寢宮最近,在皇帝生病的前提下,幾乎無處可逃。

隻要控製玄武門,便可以**太極宮,控製皇帝。

最好的結果就是格殺姬羲元,再使皇帝退位。至少也要殺掉姬羲元,讓越王成為最合適的繼承人。

這件事不能完全交付於人,越王必須親自上場,從生與死中獲得權位。

生活至今,越王打獵動物不少,上陣殺人是頭一回。

這頭一回,就要殺死自己的長姊,其中的滋味難言。

但毋庸置疑的是,明日能活著走出太極宮的人,隻有一個。

*

姬羲元在明知山有虎的情況下,放棄了從東宮的道延門繞道皇城,再進入太極宮的穩妥做法,決定以自己為誘餌,試探越王的布局。

這一計策得到了謀士們的認可,但她們一致認為,東宮不該以身犯險,要求換成與姬羲元身形相仿的人來代替。

按照宮規,任何人都不得攜帶軍備進入宮城,姬羲元若要偏向虎山行,身邊隻能帶幾個人,甚至不能攜帶武器、不能穿戴鎧甲。

這對於儲君來說,過於危險了。

但姬羲元以虎符為由,足以調動禁軍放全副武裝的自己與護衛進宮城。

在皇帝不動的情況下,越王的項上人頭隻能由她來取,否則那個下手的人,即使不死,今後也難有好日子過。

為此,姬羲元決定親自了結這一段持續了二十四年的親情。

清平二十五年二月二日淩晨,西內苑中保持著往日的寧靜。

姬羲元用鬥篷掩蓋住身上的輕甲,一雙參差劍,長者在腰間,短者固定於手臂。身後跟著十人,具是懷山州女兵中的佼佼者。

她們踏出東宮北麵的至德門,騎上備好的健馬。

有的時候,姬羲元也要承認,即使機關算盡,世上也總有不能把握的時候,就像此刻。

疾馳而來的閔明月摘下兜帽,露出爽朗的笑:“可算是趕上了。”未免閔明月孕期操心,姬羲元勒令身邊的人絕不能告知她,結果她還是來了。

閔明月帶兵十年,對於軍中有所調動,她是最敏感的。

她預料到姬羲元會親自出手,所以她來了。

即使懷著五個月的身孕。

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表明了閔明月的態度,姬羲元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各自騎著馬,不能相擁。

於是,她們的拳頭在空中相抵。

策馬揚鞭的間隙,姬羲元與閔明月笑說:“我的騎射一向是比不過你的,但我今日非贏不可。你可要讓一讓我。”

閔明月回答:“一切都會如殿下所願。”

勝敗在此一舉。

越王攜五百府兵與閔清潮、以及安國公、常霆等人及其兵丁,事先埋伏於西內苑的樹林中。無邊的黑夜僅僅亮了一線,夜色是他們最好的保護傘。

城外有人守株待兔,城樓之上有黃雀在後。

隨著時間的安靜流逝,宮城中開始出現一點聲響,這是宮人們開始籌備一天所需。

而城外,等候許久的人終於聽聞到一些雜亂的馬蹄聲。

從服飾與發型來看,是太女姬羲元攜帶幾名女侍從入宮了。

姬羲元於玄武門前勒馬,城門並未立刻打開。

她身邊的閔明月立刻將手伸向背後的長弓,翻手間向密林之中搭弓射箭,頃刻後利箭入肉的聲音傳回閔明月的耳中。

已被察覺再躲避也沒什麽用處,越王帶人從林中走出。

侍從們立刻形成包圍圈護著姬羲元二人後退,直到貼近城門。

遲遲不開的城門與身後的人勢給了越王極大的自信,他驅馬上前道:“阿姊,你若自裁於此,我便放過明月堂姊,你看如何?”

他走近之後已經能看清姬羲元身邊的人,雖然詫異,但已經沒必要計較了。

閔明月的回答就是舉起手中的長弓,手中的羽箭再一次飛射出。

越王右側的侍衛以身翼蔽,為他抵擋。

見狀,越王的下屬紛紛上前助陣。

姬羲元一退再退,直到抬手就能摸到朱色的城門,她從容問道:“月奴,長姊再給你一次機會。若是就此罷手,就留你一命如何?”

安國公按住越王的肩膀,提醒他不該再浪費時間了。

他們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姬羲元揚聲道:“諸將何在?”

玄武門城樓上霎時亮起燈火,是姬羲元事先安排的東宮禁軍常林軍。

為首者正是姬羲元身邊的女官秋實,她率先舉弓,大喊道:“放箭。”

安國公一把將越王擋在身後,長臂一招,“兒郎們,隨我衝鋒。”

一馬當先帶人衝向城門。

此刻隻能混戰,隻要距離太女越近,上麵弓箭手反而不敢傷人。

姬羲元身後的城門被拉開,衝出一隊禁軍與外麵的私兵混戰一處。

李千站出來大喝副官的名字:“張鵬可在?認不得主官了嗎?”

秋實冷笑著從上麵丟下一個人頭:“接好你的副官吧。”

門外是喧聲震天的喊殺聲,樓上是埋頭射擊的弓箭手。

越王躲避不及,狼狽滾落下馬,依托侍衛保護,隻是傷了手臂。

等下麵的人死去七八成,弓箭手停止射擊,冷眼瞧著下麵一邊倒的屠殺。

越王身邊的親衛或被殺死,或被牽製,逐漸落單。

姬羲元拿過閔明月的長弓,搭弓、瞄準,周圍的人有意無意地將視野讓給太女。

身後的紅日已經升起,光與影在姬羲元的眼中交織。

不期然的,她想起與越王相處的許多光陰。

右手一鬆——一劍穿心。

姬羲元下馬上前,左手親密地攬住越王的脖子,右手抽出腰間長劍,架在他的脖子上,輕輕道:“月奴啊月奴,好好的睡一覺吧。”

劍柄一轉,割斷他細瘦的脖頸。

噴湧而出的鮮血,沾濕了姬羲元的雙手,滴滴答答濺落在地麵。

她親取越王首級,舉過頭頂展示,沙啞著向所有人宣布:“首惡已誅,降者不殺。”

女兵們齊聲喊道:“首惡已誅,降者不殺。”

天光大亮。

作者有話說:唔,好像還沒寫完,再等我明天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