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寬大,坐著姬羲元、陳姰並各自的隨侍一共四人也不擁擠。

跟著陳姰的那位嬤嬤一板一眼地跪坐在一旁,姬羲元瞧著她眼熟,“這似乎是越王的保母吧。”

陳姰笑不露齒,“阿姊好記性。大王關照我初入十王宅不能適應宮中生活,特地將嬤嬤派給我。嬤嬤很是可靠,我呀已經離不得嬤嬤了。”

老嬤嬤恭敬地躬身:“都是王妃抬舉老奴。”

陳氏光景不如以往,卻也是名門大族,家中的娘子哪裏就淪落到需要夫家仆從幫襯的程度了。多半是以幫襯為名行監視之實。

在國子監讀書時,陳姰與姬羲元來往頗多,越王不放心啊。

姬羲元笑道:“到底是成家的人,也懂得疼人了。”自從姬羲元幫著陳姰解決陳氏的老爺子後,兩人聯係就少了許多,有也是書信。

這還是第一次見麵。

既然有耳目在一旁看守,有些話確實不方便明說了。

“有老嬤嬤在,我這個做長姊的也沒什麽好交代的。隻一點,希望越王妃能做到。”姬羲元點了點車內壁上的金玉裝飾,“你可要好生照料聞琴師。”

“我初來乍到,還沒摸清楚府中的樂師姓甚名誰。”陳姰的視線與老嬤嬤對上,好似一個全然無知、任人擺布的新婦,“不知阿姊與那聞琴師有什麽幹係,嬤嬤可知曉麽?”

老嬤嬤回答:“是長善公主贈與大王的新婚賀禮,目前暫居十王宅偏院的偏房。”

陳姰點頭表示了解,向姬羲元道:“阿姊送來的人本該悉心照料,可惜大王住的院落在十王宅中算大,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兩三進的小院,又有孩子在,實在分不出地方了。而我一介內婦人,至多照料衣食罷了。再多的還是得大王做主。”

姬羲元也不失望,“說起來,越王已經成婚,十王宅的院落確實是小了,出入也不便利。”

聞葉被困在一方天地裏動彈不得,那還有什麽意思?

陳姰終於找到一個能訴苦的人,苦水不停的倒:“我新婚才一日,清晨起來聽見左邊的大郎哭喊,緊接著右邊的二郎便跟著叫喚。我們這些做大人的也就罷了,叫孩子怎麽受得住?”

“這一頭的孩子晚上嚎,哪一邊的孩子便睡不安穩了。我半夜醒了好幾回,憂心得不得了。”

“大王的先生們來拜訪,小廝喊一嗓子,滿院子都聽得一清二楚。這哪裏像是親王住的宅邸?若是阿姊能幫著說兩句,叫大王開府就好了。”

大大小小的事情說了一路。

冬花聽得不住皺眉,從前看不出越王妃是個能絮叨的人。

眼見興慶宮近在眼前,姬羲元輕咳一聲,客氣兩句止住陳姰的話頭:“你說的我都知道了,回頭催一催工部。”

陳姰大喜過望,立刻順杆爬:“那一切可都要托付給長姊了。”

老嬤嬤扶著陳姰下車,目送姬羲元的車架離開,主仆二人往宮門裏走。

“王妃將府內的事兒一通亂說,回頭教大王知道了,哪裏有王妃的好果子吃?”老嬤嬤言語間不乏責怪。

陳姰歎氣:“我知道今日太不體麵。可嬤嬤呀,謝祭酒多次上書請為大王開府的事兒我也有所耳聞。可我娘家沒個能幫得上大王的,大兄又還年輕幫不上忙。能做的就是用這張臉皮換得一兩點實在罷了。”

老嬤嬤提點道:“大王對長善公主恭敬有餘親近不足,王妃可要站準地方,別行差踏錯了。像是今日便顯得太親近。”

“也隻這一次了。我既豁出去臉皮,長善公主下一次怕是再不敢載我了。”陳姰又把要事托給老嬤嬤:“實話不瞞嬤嬤說,聞琴師的事兒我也有聽說,哪裏是我一個新嫁娘敢插手的。嬤嬤是看著大王長大的,最是親信,這事還是得托付嬤嬤去辦。”

這話說進老嬤嬤的心裏,滿口應下。

當月的大朝會,姬羲元就提出要為越王開府。她站在首排,比諸位相公更靠近尊位。一說話,就受到滿朝文武的矚目。

站在姬羲元身後的越王雖然已有心理準備還是很驚訝。謝祭酒一馬當先跟著請求,借著又是數人站出來。

皇帝挑了挑眉,允了。

有了皇帝的明旨,工部立馬圈定一處崇化坊的舊址。這一處有一片宅邸的舊主死於先帝朝,位置遠不及姬羲元的公主府,但勝在地方特別大,適合一看就多子多孫的越王。

月底,越王一家子就正式搬入越王府。搬出興慶宮與住在興慶宮中的十王宅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語,至少越王終於可以招募幕僚,有獨屬於自己的空間了。

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越王吩咐嬤嬤給聞葉安排了一處寬敞又舒適的住處,日常也不限製他的出入。

姬羲元知道這一消息時,險些沒笑死。

如果是她,不出一旬,就讓聞葉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上。

而越王畢竟是男人,對同為男人、極有可能是生父的聞葉有著複雜的感情。謝祭酒等人知道了,硬著頭皮誇越王仁善。

誰也不敢勸主公送親爹去死呀。

越王的親爹聞葉安生地活著,名義上的父親閔清洙的死訊在端午節傳揚開來。

閔清洙抵達北境與閔清淵換防,坐上大將軍的位置剛滿一個月,閔清洙中毒而死。消息比趕回鼎都的閔清淵更快一步傳到尚書省兵部。

消息是閔明月派人加急送回來的,她在閔清洙死後臨危受命執掌鎮西軍。凶手當晚就被閔明月從閔清洙的親衛中查出。

此時,屍體和凶手也已經在送還鼎都的路上,向外隻說是暴病而亡。

政事堂內議事的姬羲元,上一刻還在與裴相議論河堤加固的人選,下一刻負責與兵部對接的中書舍人就將消息送入政事堂。

姬羲元的眼眶霎時通紅,強忍著不落下淚來。她努力消化這個匪夷所思的情報,雙手撐在案上,向兩側的相公們道:“是我失禮了。”

裴相是知道閔清洙死亡真相的,這本就是多方推動的結果,裏頭正有裴相的助力。但她不知姬羲元是否有參與。

喪父是人生大悲,裴相拍了拍姬羲元的肩膀,勸慰道:“今日的事情皆可放一放,殿下回去歇一歇,節哀順變。”說完,拿著軍報向神龍殿麵見皇帝。

皇帝震怒,要求大理寺徹查。

大理寺卿帶人忙活一宿,查出膽大包天給閔清洙下毒的親衛最近隻和越王府的琴師有交際。閔清洙快十五年沒打仗了,親衛中半數都是新選出來的,身家親緣都在鼎都附近。

親衛與琴師是同鄉,親衛跟隨閔清洙奔赴邊疆前琴師贈金相送。

越王與琴師間的關係早已是上層貴族心照不宣的秘密,大理寺卿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參合進這種秘聞中去。輾轉反側一整夜,才算是寫出一篇隱晦又正式的密報,上交皇帝。

皇帝留下密報,第二日內廷從大理寺手中接手了閔清洙暴病一案。內廷的人好聲好氣地跟越王府交涉,帶走了聞葉。

大理寺卿哆哆嗦嗦地送走手頭的證據,不敢再管此事,合上門就問自家夫人:“你今年幾歲了?”

夫人踹了他一腳:“四十八。”

大理寺卿摟著夫人的腿,軟倒在地:“這大理寺的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聞葉被扣押在宮城內的軟牢。軟牢向來是皇室宗親、後妃才有資格進的好地方,不傷人,就磨人。

越王初初接觸政務,過手的都是零碎小事,還沒搭上政事堂的邊兒。他晚了一日才知道閔清洙的死訊,還沒做出什麽反應,府上的聞葉就被內廷來人帶走了。

他枯坐在書房,直覺背後有他那好阿姊的手筆。

可為什麽呢?

閔清洙是姬羲元生父,二十年的感情,她不至於啊。

想不通的事先放在一邊,聞葉是個柔弱琴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連馬都不會騎。

要說聞葉會□□,越王是不相信的。偏偏聞葉那一日去送親衛,是經過他首肯的。

越王也查過親衛的底細,是閔氏家養的兵丁,父親死於戰場,母親改嫁,獨身一個孤兒。與聞葉相識也隻是意外一場。

小廝通報:“謝祭酒來訪。”

越王回過神來:“快快請老師進來。”

謝祭酒大步邁入書房,神色焦急:“大王可不能再心軟了,眾口鑠金,必須和那個樂師撇清關係。”

“老師,我這是渾身長嘴也講不清楚了啊。”越王攤手。

謝祭酒左右踱步,“聞葉是長善公主贈的,其中必定不安好心。如果辯解不清,不如攪渾水,誰也別想好過。鎮北軍的軍權落在閔氏小娘子的手中不是長久之道,我們也該從長計議了。”

越王突然道:“老師,之前閔氏許嫁小娘子為孺人,約好大婚三月後過門。會不會是長善聽聞此事,以為閔氏倒向我,一不做二不休,除去閔清洙,推閔明月上位?”

謝祭酒神色晦暗不明:“父死守孝二十七個月,這一門婚事肯定要退掉。大王要為閔太尉的死表現出應有的態度來,不妨去試一試長善公主。”

最好證死聞葉一了百了,越王也少一個汙點。

*

堂堂一國太尉因爭風吃醋死於小小樂師之手,傳出去太過駭人聽聞,也丟人現眼。經過層層潤色,最終被公布的版本是九黎勢力收買親衛,暗中毒害太尉,而樂師識人不清,誤為幫凶,處以絞刑。

行刑那一日,越王請長姊一同去觀刑,理由是:見證此事,以告慰阿耶的在天之靈。姬羲元沒有理由拒絕。

兩人就高高的坐在台上,俯視下方麻木的人。

內廷折磨人的法子三天都說不完,聞葉本就消瘦,現在更是薄如柳葉,一陣風都能吹個踉蹌。他是被推上絞刑架的,繩索套在他脖子上,慢慢地收緊、上升。

聞葉連掙紮的力氣都很微弱,死前扭曲的臉向姬羲元與越王的方向偏了偏。

明知與己無關,越王依舊感到一陣惡寒,他扭頭看姬羲元:“民間有傳言說,人枉死時眼珠子裏可以看見罪魁禍首的臉。長姊以為呢?”

“枉死不枉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清楚,聞罪人死前是什麽都看不見的。內廷的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他大概早就瞎了吧。”姬羲元目不轉睛地欣賞聞葉的死相,溫柔如聞葉,死的時候也是猙獰的。

可惜死的不夠美,或者慘烈一些也好。

站在女嬰屍麵前時,姬羲元感覺到自己身體裏有東西清晰地流逝了,但她一直沒搞明白到底是什麽。現在回過味來,她失去的是對男人的同情心啊。

比起卅山縣的女人、女童、女嬰,比起曆史上悄無聲息埋沒的菜人,閔清洙和聞葉都死的很有尊嚴了不是麽。

自古以來為了權力弑母弑父殺姊妹兄弟的數之不盡,她有什麽好愧疚的,更不害怕。

行刑官將屍體搬下去後,姬羲元才舍得將目光移回來,施舍一點餘光給麵色透出蒼白的弟弟,含笑關切道:“你臉色不太好啊,早點回去休息吧,今日朝中我替你請假。”

“聞琴師的死,與阿姊脫不了幹係吧?他隻是一個無辜又柔弱的男人,阿耶絕不可能是他殺的,即使是從犯也不可能。他明明對你那麽信任。”

越王深深地注視這個讓他幾乎認不出來的女人,他記憶中那個會哄弟弟的阿姊已經麵目全非了,麵對一手促成的死亡竟還能笑得出來。

旁人也就罷了,可聞葉悉心教導過姬羲元,對她滿懷信任,從未疑心姬羲元將他召回鼎都,又塞入越王府的用心。

聞葉很愚蠢,春的讓越王頭疼。可姬羲元未免太過可怖了。

姬羲元哪裏還像個女人?!

姬羲元冷下臉來,“我看越王是喪了良心。口口聲聲的阿耶叫著,將我請出來就是為了聽你為罪人辯解?你老師就是這麽教導你的嗎?”

她越說越生氣,被激怒了一般,拍案而起:“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啊,沒有半點孝心。不知道越王從哪裏聽來一些閑言碎語就來我麵前叫囂,聞葉一介罪人無不無辜,你對他的死罪不信服,自去大理寺、去禦史台、去禦前鳴不平。何必來和我一個喪父的人掰扯?”

因案情特殊,被頂頭上司拍過來監刑的大理寺少卿拍了拍擅自聽話的耳朵,恨不能當場成為聾子。他低頭認真地讀起卷宗,揮手示意身邊的小吏們不想死就趕緊走遠。

越王被姬羲元突然的大動作嚇了一跳,提心吊膽地掃視一周確認無人在意他們,連聲安撫道:“阿姊莫生氣、莫生氣。我不過就是不想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一心想要將真凶抓出來。並不是為他開脫。”

姬羲元冷哼一聲,重新坐回原位,給了一個足以說服大多數人的理由:“無辜又如何。聞葉生前必定有讓我阿耶心生不快的時候,聞葉小小樂人,既然我阿耶死了,他去陪葬也未嚐不可。”

“……阿姊孝心。”越王無言,對他們來說,聞葉雖有兩分特殊,本質上還是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仆。姬羲元的話雖然霸道無理,卻是另一種孝道。

姬羲元嗤笑,“孝”就是這麽惡心,尤其是對“父”的孝,是全天下最大的“道理”。

子對父、妻對夫、臣對君……謝祭酒想要撥亂反正、希望姬羲元俯首的,就是這個。所以他教出來的皇子,也是這一副以孝為天的模樣。

今日對別人的“孝順”,是為了來日他者對自己的“孝順。”

“越王要為聞罪人收斂屍骨嗎?畢竟他死前是你越王府的人。”姬羲元將視線投注回刑場,之後還有一幹相關人員的行刑,為了讓阿耶“瞑目”,她這個孝順女兒會一個不落的看完。

出門前謝祭酒的叮囑言猶在耳,越王回答:“他從被帶離我越王府後,與我就沒有關係了。”

“好孩子,”姬羲元笑道,“我會讓人將聞葉燒成灰,埋在阿耶的墓碑前。不隻是他,其他的人我都一視同仁。”

挫骨揚灰……

越王握緊雙手強忍心底的不適,陪同姬羲元看完了今天的行刑。

姊弟一並離開,在門口出遇見了謝川和陳姰,他們是各自來接人的。

姬羲元對謝川近日出於擔憂的溫柔很是受用,與陳姰道了一句好,就著謝川的手扶上車。

小夫妻才新婚一個月,接下來就是三年的守孝。

也不知道陳姰急不急著要孩子,應該是不急的吧。越王府不缺孩子,會催著陳姰生子的人也基本死絕了。

接下來三年越王也不能再與側室同房生子,省了陳姰多少心。

再說男女之事,敦倫之樂實屬是男人才樂。

姬羲元為了此事請教了嬤嬤,默默告訴她,女人若想得趣,得是二十多歲、且伴侶知事懂事,還得三五年的適應。

而越王絕不會是一個好的床伴。

如此想來,陳姰應該會高興收到她的新婚賀禮吧。

作者有話說:阿巴阿巴,這算我加更了吧?算吧算吧。

第96章 在卅山縣的女嬰屍塔內救回來的孩子尤熙熙年初滿五歲,姬羲元令人送她入學弘文館。現在正是下學的時候,姬羲元順道接她回家吃一餐夕食。

尤熙熙與姬羲元雖然住在臨近的院子,但姬羲元要上衙,她也上學,見麵的次數大大減少。今天姬羲元親自來接她,讓她尤為興奮。

冬花領著尤熙熙走出弘文館的大門,抱著孩子踏上馬車。尤熙熙先與二人見禮:“阿姑、姑丈長樂無極。”

兩人成婚時,尤熙熙方三歲。謝川性子溫和,又博學,比起姬羲元更有耐心陪伴孩子玩耍,因此,尤熙熙在不怎麽認人的年紀快速地與謝川熟悉起來。

不過,她最喜歡的人還是阿姑。

她一坐下,便和姬羲元嘰嘰喳喳地分享近日的見聞:“阿姑阿姑,今天錢先生講解了《後漢書》中的孔融傳。說孔融孝順好學、和睦親長,且為人正義,我們應當效仿他。”

錢先生指的是錢玉,弘文館距離太極宮極為接近,托姬羲元的情麵,偶爾能請來幾位女官員授課。

“哦?”姬羲元鼓勵道:“那你可要好好學,日後像錢先生一樣為官做宰。”

“錢先生說孔融在父親的葬禮上‘哀悴過毀,扶而後起’,悲傷得不得了,隻能被人扶著站起來。”說著,尤熙熙小心翼翼地扶住姬羲元的手臂,非常擔憂的樣子:“她們都說,阿姑的父親仙逝了,是一旬前的事情。最近阿姑沒空見我,是因為悲傷地無法起身嗎?”

閔清洙的死訊隨著聞葉的判刑公開,消息傳的真是快,連弘文館的孩子都知道了。

姬羲元啞然失笑,沒有順著她孩子氣十足的觀點走,但也不願與她說假話:“這一點上阿姑不如孔融孝順,我在忙著處理失去父親帶來的事務。今天已經告一段落,所以阿姑來見熙熙了。”

“那好吧。”尤熙熙不能完全理解姬羲元的話語,在她眼裏阿姑天下第一好,哪怕是“孝順”方麵,初次聽聞的孔融,肯定也不及阿姑。

因為姬羲元曾和她說過,不明白的可以直說,於是尤熙熙直言不諱:“先生說百善孝為先。善就是好,我認為阿姑是全天下最好的人,當然也是最孝順的人。”

孩子眼中的世界,大的沒有邊界,又小的一目了然。

天真的話使得車上人一齊笑了起來。

尤熙熙疑惑地看著大人們,認真地與姬羲元保證:“阿姑信我,我以後也做一個天下最孝順的人,孝順阿姑。”

大概是顧及謝川也在一邊,勉強加了句:“也會孝順姑丈的。”

姬羲元摟著尤熙熙笑個不停,笑夠了才解釋:“阿姑並不是不相信熙熙。一是阿姑太高興了,所以笑。二是阿姑發現先生說的百善孝為先有錯,為此發笑。”

弘文館中多寒門、商戶、偏遠宗親的女童,尤熙熙作為姬羲元的養女,身份地位在弘文館中諸女童中獨樹一幟。再加上先生們對姬羲元這個弘文館的支持者分外尊敬,因此在尤熙熙眼中姬羲元是最具有權威的人。

因此,尤熙熙聽到姬羲元說先生錯了,她不像一般學生維護先生,而是立刻接受了姬羲元的話:“那豈不是所有同窗都學錯了?阿姑快和我說,明日我去糾正先生的錯。”

姬羲元笑問:“那我可得先考一考熙熙,聽聽先生教的東西錯的多不多,熙熙將先生的話都記住了嗎?”

尤熙熙一拍胸脯,自信道:“阿姑隻管說來。”

孔融是個妙人,以他來教女最合適不過。

姬羲元以孔融為話頭,“熙熙可記得孔融因何罪受死?”

“因‘不孝’下獄。”尤熙熙補充:“先生說是路粹編織罪名構陷的。”

姬羲元問:“是誰支使路粹?”

尤熙熙答:“是曹操。”

姬羲元再問:“孔融的孝順天下聞名,曹操用什麽論證他的不孝?”

尤熙熙回答:“孔融曾和禰衡說,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論其本意……”皺著眉,背不下去了。

隻是先生一次粗略的講解,不足以讓她背誦文中的句子。

瞧她冥思苦想,謝川幫著接話:“論其本意,實為□□發爾。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

尤熙熙拍手道:“對,就是這一句。”

“熙熙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姬羲元篤定尤熙熙答不上來,這句話頗有些出格,即便是錢玉,也不會對孩子們細講。

尤熙熙誠實地搖頭:“我不知道。”

姬羲元告訴她:“這句話的意思是,父親對孩子有什麽恩情?探究他的本意,其實是欲望的衝動的產物。孩子對於母親來說,就像是瓶中的物件,拿出來就離開了。”

尤熙熙努力理解這句話,“阿姑是想說,孩子沒必要一定孝順父母嗎?”

姬羲元點頭稱是:“大部分的女人不能決定自己的生育,絕大數的男人則肆意濫用不該有的權力。母親和父親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生下孩子,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得到過父母的慈愛,並不是養大一個孩子就算是慈愛,其中蘊藏著或是利益、或是權力……數不清的東西。”

一個人啊,要是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歸屬於自己,多麽可悲。

而姬羲元,就是為了完全掌控自己應有的全部,才會渴求九五之位。

尤熙熙聽糊塗了,“那到底要不要孝順呢?”

姬羲元摸著尤熙熙的小手,將她抱在懷裏以免馬車顛簸,慢慢地和她說:“這要你自己的去分辨。比起孝順,我更希望你懂得愛,人與人的愛比孝順平等。既懂得愛,就知道愛自己,也知道愛人。而得到愛的人,怎麽會感知不到呢?你不必用孝順來束縛自己,而愛是不一定有回報的。如果你以感知到的愛來回報我,這是我的榮幸。”

“愛?很重要嗎?”尤熙熙懵懂地重複這個字眼。

“是啊。人的情感沒有依托是會感到痛苦的,第一,便是愛自己,支撐自己走在紅塵俗世中,不至於惶惶不安。這是最要緊的。”

姬羲元越過孩子的頭頂與謝川對視一眼,微微笑道:“第二,是愛人,愛人者人恒愛之。”

愛啊,也要想清楚,像是能染指自己權力的人,就不能愛的太過。

至少不能比愛自己更甚。

最後,姬羲元掀開車窗竹簾一角,由著尤熙熙踩在自己大腿上往外看:“第三,是大愛,澤被蒼生。”

她正是出於對自己的愛,對身邊人的愛,對天下女人的愛,才走到今天的。

姬羲元抱住尤熙熙的腰部,免得她動作太大將自己扒出窗外:“所以呢,阿姑回答你最初的問題。阿姑喪父,當然是傷心的,但阿姑最愛自己,不會為了別人悲傷到傷身的地步。再說孝順。母父的慈愛你感受到了,你便孝順。母父若是不鹹不淡地對你,你不叫他們餓死也是盡心了。”

尤熙熙似懂非懂:“……我隻有阿姑,沒有母父。阿姑給我很多的慈愛與關懷,我以後也會給阿姑很多很多的愛。但我要最愛自己,因為阿姑也希望我最愛自己。”

公主府的人在姬羲元的勒令下,從不隱瞞尤熙熙的父母與出身,也無人露出不該有的表情。尤熙熙衣食無憂,又不受輕視、欺侮、閑言碎語,她對自己無父無母適應良好,也經常忘記自己是沒有母父的人。

姬羲元回想起那個死在自己手裏的賤人,和卅山縣那些渾濁、悲苦的女人,篤定道:“生而不養,父母之罪。像熙熙的生身父親,他這輩子虧欠了熙熙,必定不得好死。下輩子還要做牛做馬來還報的。至於熙熙的母親,她將熙熙帶來這人間,讓阿姑能見到熙熙,就隻罰她勞累終身吧。”

尤熙熙絲毫不懷疑阿姑話語的真實性,對未曾見麵的生身母父也無同情心,她大聲附和:“有錯就該罰,幸好是熙熙,沒遇到阿姑的其他人怎麽辦。”

未被規訓過的孩子,沒有令人惡心的“孝心”。

實在值得獎賞。

馬車行過東市,沿街的煙火氣旺盛,人流如織。

姬羲元吩咐冬花:“我們熙熙辛苦了,鄧家店的透花糍和韓家店的櫻桃畢羅,她上次嚐過就念念不忘的,你多買一些回來。”

“玉露團,還要玉露團。”尤熙熙高高興興地說。

玉露團又名雕酥,將酥烘烤到半融化,拌入蔗漿,取出冬日存在冰窖的冰塊,在冰塊上為酥漿定型,做成玉團狀。

美味是不必說的,就是太寒,不適合小孩子食用。

尤熙熙眼巴巴地看向姬羲元,征求她的同意。

姬羲元頷首:“玉露團隻許給她帶一點兒,倒是可以給夏竹她們帶一些回去。”

冬花領命下車買東西,等候期間尤熙熙扒著窗戶望熱鬧的人們。

姬羲元與謝川感慨:“在我兒時,玉露團隻能是宮中或是高門大戶嚐一嚐。現在民間商戶也能用得起冰窖了,甚至用以吃食。看來在阿娘的治下,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了。”

自古明君在位,會有九星連珠的異象。

少為人傳頌,當今女帝登基在位第二年,天生異象。

這是因為那些男人還心懷妄想,但萬民會知道誰是更好的那一個。

謝川抿唇笑:“這就是善君的大愛。”

此時,尤熙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熙熙也是阿姑的大愛吧?”

姬羲元大笑:“確實如此。”

作者有話說:今天更新晚了,抱歉。

武則天當政時就有哦。

第97章 屍體抵達鼎都的那一日,姬羲元在天蒙蒙亮時戴孝出城迎接,為放置了閔清洙屍體的馬車駕車。

姬羲元將粗糙麻布製成的凶服穿在身,發梳成喪髻,再配上絰帶、繩履,手中執杖。她揮退想要出言勸阻的侍從,親自坐在車頭處。

哭喪棒暫時橫放在身後,姬羲元右手拉緊韁繩,左手握長鞭揮出,馴服的馬便噠噠往前跑。

姬羲元曾學過一點駕車,但能讓她駕車的機會實在不多,控製著馬匹慢慢地往前。兩匹馬訓練有素、極通人性,順著姬羲元操控小步向前跑動。

其他跟著的人見狀鬆了一口,城門尉打開側門,金吾衛疏通朱雀大街上的人流,讓姬羲元能平穩將車行駛入城。

本是陰沉沉的天,隨著時間的轉移漸漸放晴。

百姓交頭接耳地議論,自發地跟在隊伍後,認為是姬羲元孝心感動天地。

陳姰掐著點趕到前院叫醒越王,借口是長兄陳宣傳信,焦急地告訴越王姬羲元大清早就去盡孝了。等越王洗漱完畢著急忙慌地出門,姬羲元已將車行入閔府所在的崇善坊。

閔府眾人猝不及防地供應姬羲元的大駕,並未有人提前和他們說閔清洙要在閔府停靈。

不等閔老太爺和姬羲元說話,閔清潮迫不及待地跳出來:“三兄是陛下的丈夫,那就是皇室的人,怎麽送到我們閔氏來了?未曾有人事先與我們報備,貴主是不是走錯了?”

閔老太爺本是要讓人即刻布置靈堂,但小兒子說的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是他的疑惑,便保持沉默先聽聽長善公主的回答。

閔清潮比起他的能文能武的三個兄長差得太遠,閔氏兄弟四人,長兄閔清潤少年英雄,因閔老將軍戰場料敵失誤,馬革裹屍。老二閔清淵常年鎮守邊關,近日才與閔清洙換班歸來。而閔清洙當年能被先帝相中,除了家室外,樣貌文韜武略皆不輸人。

而閔清潮仿佛集合了父母所有的缺點不斷地放大得來的產物。貪花好色、欺男霸女、熱衷享樂,靠著父兄蔭官五品,除了正妻外納了三個媵,還有婢女無數。法令出台前,更是平康坊的常客。

當時第一個提議要嫁女給越王的也是他,許嫁的正是他的女兒閔明玉。

他現在來問這個,也不是關心死去的閔清洙。無非兩個原因,一是擔心閔清洙依舊算閔氏的人,將來閔清洙的子女要分薄他能得到的財產罷了;二是憤恨越王為閔清洙之死守孝,退了他家的婚事,叫閔清潮日後做不得國舅。

若非投了個好胎,這樣的人出現在姬羲元眼中之前,就該被拉下去打死了。

姬羲元捏了捏手中實木的馬鞭,克製自己當場打他一頓的想法,麵含譏諷:“阿耶生前最是記掛親人,我想著阿耶一定想再看一眼諸位親長,所以才駕車到此處。如果你們不願見親人最後一眼,直說便是,我姬羲元的阿耶也不是一定要有三親六故的。”

越王緊趕慢趕地跟著人流擠入閔府,正碰上姬羲元責備閔清潮。

見閔清潮不尷不尬地站著,越王一心挽回閔府的好感,箭步衝上去站在二人中間,將閔清潮護在身後:“曆代皇後的葬禮都是宮廷中舉辦,禮部負責的。閔家沒有布置也是常事,長姊悲痛也不能遷怒於叔父。惡語傷人六月寒啊。”

閔清潮像是找到靠山似的,腰板挺直,本有些懼怕的神色變得有些得意起來。

越王彰顯自己的孝心:“該盡快將阿耶送入太極宮的光大殿,禮部已在那裏備下靈堂了。勞累長姊已經送到這裏,後麵的路途不如由弟弟我送阿耶一場。”伸手要接過馬鞭。

來得正巧,買的一個好。

“真是我的好弟弟。”

姬羲元冷笑著顛了顛手裏的鞭子,揮舞馬鞭在空中打了個響,狠狠落下打在越王手心,“你身為人子、身為人弟,不懂得孝悌之道。我做為你的長姊,在你年幼時沒能教好你,今天給你補上這一課。這一下教你,上孝父親。阿耶在閔府無立足之地,過門而不能入,你竟然還在維護惡人。連你的阿耶都不被閔家承認,難道閔家還能越過阿耶和有什麽親緣嗎?”

“劈啪”“嘶——”越王痛得佝僂下去。

他日常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打馬球用的長杆,細皮嫩肉的手頃刻間脹起一道紅痕,由淺變深,看起來極為可怖。

姬羲元看越王白俊的臉扭曲變形,實在礙眼。她將馬鞭在右手臂上一卷,抬手又是一巴掌。姬羲元堅持習武多年,手上的力氣不是他能相抵抗的。用了八分力氣,打得他踉蹌後退兩步,還是閔清潮扶了他一把才站住腳。

眾人目瞪口呆,沒想到長善公主還有幾分“瘋”性,說教訓就真動手教訓了。

姬羲元冷眼瞧他臉上紅紫色的巴掌印,才覺得抒發心口惡氣,“這一巴掌教你,悌友長姊。誰教你的大庭廣眾之下不分青紅皂白地反駁長姊,你白白長一張嘴都是對著家裏人的嗎?十多年的書竟是白白讀進狗肚子裏去了。”

滿場人的目光針紮似的燙在越王身上,越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羞憤交加。既想以袖掩麵遁走,又咽不下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

越王恨聲道:“阿姊當庭責打於我,難道就是友愛弟妹麽?”

他到底還有兩分理智,沒有跟著動手。心知論手腳功夫他重新練個十年也及不上姬羲元。

這一點幼年的武師傅當著父母的麵說過,小皇子習武強身健體便罷了,要想練出個樣子來怕是難。越王習武的資質比姬羲元差了太多,這也是他對生父有所存疑的地方,畢竟就連閔家出了名的廢物點心閔清潮也能打兩下。

如果姬羲元知道他在想什麽,怕是能笑出聲來。

閔清潮雖然廢物,年幼時也是三更起練到黃昏的,在習武這一方麵閔府無論男女具是第一要務。而越王資質普通,也沒到不堪的地步,宮廷中師傅的話一向是留三分餘地,不能盡信的。

他一聽要苦練,就退縮了,能怪得了誰?

“做長姊的將誤入歧途的弟弟引回正途,難道不是關心?”姬羲元上下打量越王的著裝,青袍玉冠:“你這幅樣子也不像是要為阿耶守孝的樣子,速速歸府更衣再來吧。”

場中的人便順著她的話盯住越王的服飾,與平時比起來是樸素,但與姬羲元從頭配到腳的齊衰惡服相比較,就顯出兩分不孝來。

越王臉上流出兩分難堪,心裏懷疑起為自己準備衣飾的侍女是不是姬羲元的人,更深一點,恨起提醒自己趕來的王妃。如果不是陳姰多事,他也不會來這一趟,丟了大醜。

全然不顧,陳姰隻是告訴他有這回事,而出門完全是他個人的決定。

姬羲元不管低頭的越王腦子裏在想什麽,牽著馬頭將馬車掉頭,然後跳上車從上往下俯視越王與閔府諸人:“越王若是真有孝心,就回去換了衣袍,拋去你那可笑的嘴臉,盡早入宮守靈。閔家人也是一樣,我本來是想著在此處停一停,使得阿耶的親屬同袍都能來告別,現在不必了。我言盡於此,你們好自為之吧。”

馬鞭一揚,姬羲元駕車從金吾衛攔出的道路,以不同於來時的速度離開閔府、離開崇善坊。

五月底的清晨稱不上暖和,疾馳在路上,惡服擋不住風,颯颯響動。姬羲元冷著臉,眼睛被風吹得通紅,她坐下的車與身後的屍棺,都堆滿了她的算計。

人長大,果真是苦痛的。

經曆的越多,兒時不能通過言語領悟的,姬羲元正一一體悟。

身後死去的男人,勾起她如浪湧的思緒。老太後的話總是充滿老人的智慧,活著時,姬羲元嫌他礙事,可真就這麽死了,又想起無數好來。

閔清洙還是愛過她的,隻不過這份愛在時光中、在不甘中、在寂寞與野心中煆燒,悄悄變了質,成了散發腥味的東西。

就像身後的這副屍體。

姬羲元沒去看他的死相,放了好幾天的屍體,又沿途奔波,必定是又臭又難看的。

馬車自安上門進入皇城,壓過護城河上的拱橋,通過重明門駛入太極宮,再過武德門。

一路上的宮人遠遠望見駕車的姬羲元就俯身行禮,偶然碰見兩個禦史,他們也不敢當麵指著姬羲元出格的行為,憤憤轉過頭。

每一個低頭的人,每一拜身,空中飄**的都是權力。

姬羲元就是在用權勢踩踏宮規。

車上死去的男人也一樣,他們的屍骨會堆成她的通天大道。這條路她鋪的坦然,也會昂首挺胸地走上山巔。

一切都會是值得的。

跨過最後一道宮門,光大殿近在眼前。

禮部的官員很快迎上來,幫著處理閔清洙的屍首。負責主持的是接替了錢玉成為新任尚宮的明珠,她對姬羲元駕車**的行為視而不見,遞出手帕,肅穆著臉勸慰:“殿下,節哀順變。”

明珠沒有姓,她是老太後精挑細選出來養大的小宮女,放在皇帝身邊陪伴幾十載,如今是皇帝的心腹。她正式從幕後走到台前,功績正是謀算閔清洙性命,對外則是找出了殺害閔清洙的真凶。

而錢玉正式進入前朝,成為名副其實的錢相。

力士們手腳麻利,將閔清洙送入側殿重新梳洗,換上合適的壽衣,堵住九竅,裝入紅木棺。

姬羲元與明珠簡短地聊了兩句,抬腳走入光大殿,發現靈堂中一名素服女子席地而坐。

第98章 “殿下來了。我是個卑賤的人,走不出宮門也不敢踏足殿下的寢殿,隻好在此地守著。盼望能見殿下一麵。”

柳娘從靈堂開始布置起,就坐在這兒了。宮人們剛開始還試圖驅趕她,後來明珠發話,她便一直坐在此處,已經一天一夜了。

她是懷山州出身,為閔清洙的死亡花了大力氣。姬羲元不信她會為一段短短的感情來為閔清洙守孝,其中必有緣由。

可有什麽事不能在密報中說,非要當麵說?

姬羲元清空殿中人,走到柳娘身邊的竹席上坐下,“柳博士有什麽要教導我的嗎?”

“不敢說教導,”柳娘轉過頭來,她一夜未眠又滴水未進,實在憔悴,聲音也帶著沙啞:“三日前,我家的老夫人過身了。”

算起來趙國夫人今年九十七高壽了。

姬羲元心中劃過一絲不祥預感,輕輕地問:“是趙國夫人走了嗎?”

“山鬼庇佑,老夫人是在夢中離開的。如果我現在還在懷山州府,該去山鬼廟祭拜她,可惜我在宮廷之中,不敢違背規矩私自祭奠。所以借著太尉的地方抒發自己的哀傷。”柳娘麵上倒沒有什麽傷心的神色,平時假哭假笑太多,此刻反而麻木了。

“老夫人入睡前收到了閔清洙一案塵埃落定的消息,所以修書一封,與我說,我作為柳娘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但她已經將我贈與殿下,不能擅自處理,今後的歸處該問殿下才是。我剛拿到這封信,第二日便收到老夫人已離世的消息。”

趙氏的內線速度要比正式的訃告早兩天,柳娘既在此處待了一天一夜,這個消息明日就該傳開了。

趙國夫人對姬羲元很好,即使相處的時間很短暫,姬羲元也很喜歡她。她們有相似的輪廓,同樣不變白的黑發,以及永遠蓬勃的野心。

姬羲元會記得自己曾與一個精彩的女人相處過。

老人的死亡是必然,姬羲元說不上特別傷心,或許此刻老太後的心境不太好。對姬羲元來說那是遙遠的親人,對老太後來說是再也無法相見的母親。

自從老太後坐上皇後寶座開始,就再沒見過母親,後來身份不明就更無法相見了。而今,徹底斷絕了可能性。

姬羲元歎息不已,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離開的人。

趙國夫人既說了柳娘是姬羲元的人,也就是在說姬羲元將繼承一部分她的遺澤。盡快整合手裏的人手,才是姬羲元該做的。

姬羲元問:“除了你,老夫人還給我留了其他人手嗎?”

柳娘點頭,“老夫人推測殿下還需要一隻親衛,將一支千人女衛留給殿下了。隻要殿下願意,她們即刻就能從懷山州出發,來到鼎都。”

千人不多,但送進鼎都還是太紮眼了。

不如分開批次,部分送去邊關,幫著閔明月訓練女兵。剩下的慢慢的進入公主府,也不打眼了。

姬羲元把自己的安排一說,柳娘應聲:“我會盡快通知下去。”

光大殿少有啟用的時候,坐的久了姬羲元感到一陣寒冷。而柳娘在此處呆了一日一夜依然動作如常,可知她身體不像看著那般柔弱。

“你在宮中住了幾年了?”姬羲元道。

柳娘回話:“十二年了。”

十二年,姬羲元至今才二十一歲,對她來說,十二年相當漫長。她七八歲時就巴望著往外看看,而柳娘在宮中一住就是十二年。

雖然她接近公主府中的諸多屬官中有一官職名“屬”,正六品上。正適合柳娘過度一下。

姬羲元笑道:“已經這麽那你以後換個地方住吧,下去收拾收拾住到我的公主府做個屬官吧。”

柳娘拜首:“妾領命。”說完提裙退下了。

力士來說,閔清洙的屍身打理完畢。姬羲元聽罷,跟著去偏殿看了一眼,示意他們合上棺。

閔清洙盛年而亡,並沒有提早備下的棺槨,這一副棺還是從先帝時期就傳下來的。姬羲元猜測這是老太後的棺,不過老太後未死,就將這一副送出了。

棺周於衣,槨周於棺。

以閔清洙的身份,他是可以使用石槨的。姬羲元從民間請了二十位名匠,預備為閔清洙打造一副漢白玉石槨。

又檢查了一應用具,才離開光大殿。

喪儀將在明日正式開始,停靈二十七日。

姬羲元與越王每日一左一右地跪在光大殿守靈。

第三日,皇帝輟朝五日,追封閔清洙為武穆公,以皇後之禮陪葬皇陵。

武穆公李氏,清平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崩。三十日,群臣上表請聽政,凡五上始允。帝去杖、絰,服衰,即禦坐,哀動左右。

滿二十七日,靈駕發引,命攝長善公主、金吾衛大將軍閔清潮遣奠,讀哀冊。

禮部尚書有言:“武穆公宜準昭帝禮例,合隨皇帝以日易月之製。皇帝服用細布,長善公主與越王服皆用粗布,宗室皆素服、吉帶,大長公主以下亦素服,並常服入內,就次易服,三日而除。”

除了為人女、為人子的姬羲元與越王需要守孝二十七月以外,皇帝素服十二日,其餘人三日便可除服。

喪儀落幕,皇帝選了一個令人出乎意料的人選為鎮北軍大將軍。

“王將軍?”姬羲元舉著魚竿的手抖了抖,驚走一尾紅鯉,“他不是擔任著監門衛左右翊中郎將嗎?”

姬羲元離開國子監後不久,王將軍就被皇帝調入監門衛,沒兩年就坐上左右翊中郎將的位置。雖然南衙禁軍十六衛中每一衛都有左右翊中郎將,但監門衛終究是不一樣的。

監門衛左右翊中郎將守衛的是玄武門。玄武門位於北衙禁軍與太極宮中間,隻要占據玄武門,就能據北衙禁軍於城外,**宮城。如果要造反,這就是絕佳的好地方。

當時姬羲元就知道了,王將軍是皇帝的心腹啊。

正因他是皇帝的心腹,所以被皇帝扔下的餡餅砸中也是正常的。

要是有可能的話,王將軍空出來的空位實在是動人心弦。

屬官提議:“先前武穆公逝世,陛下為了遠在北境的閔明月都尉能夠服眾,升她為將軍,令她代行大將軍職務。今日得了消息,殿下難道不修書一封以表慰問麽?”

姬羲元為魚鉤上換了新餌料,拋回水中,老神在在道:“這種事情急不得,不寫、不寫。明月為人正直,不會因為短暫的權柄留戀。我寫信去提醒,才是看輕了她。”

缺失的母愛,讓閔明月放大了年幼時父親給予的溫情。她以父親的誌向為誌向,一心要平定北方。她呀,有純粹的報國之心。

這一點,姬羲元自認不及她。

屬官被說服了,拿著文書掉頭回前院。路上遇見長史趙同文,趙長史手中同樣捧著文書。兩人無奈一笑,算是見禮了。

因為父喪,姬羲元再次回歸在家閑居的生活,她最近突然迷上垂釣,一坐就是一下午。下屬們都隻能來洗藥池中的晴雨亭尋找她。

她釣上來的魚往腿邊的木桶裏一扔,收杆時將魚又倒回池中。三個月過去,洗藥池中的魚都不再懼怕人了,見到人來便湊上來討食。

如此奇景,引得周明芹來探望,嘖嘖稱奇:“殿下這是修身養性啊。”

姬羲元便回:“我是在釣一條屬於我的大魚。”

這一條大魚,一等就是三載。

三年過去,王施雨為起居郎隨侍皇帝左右,王施寒為殿中侍禦史,姚沁有淑長公主照拂在戶部坐到金部員外郎的位置,周明芹在尚書省為尚書右員外郎,謝川依舊在中書省,是負責與吏部對接的中書舍人,閔明月在與九黎的戰役中獲小勝,隱隱地成為鎮北軍中的少主……每個人都有似錦前程。

三年裏越王的勢力急劇膨脹,影響力不可小覷。他褪去青澀,長成一個文雅的男子。禮部為越王舉行及冠禮時,姬羲元手中的準備終於告一段落,願意走出公主府參加宴會。

不是為了越王,而是為了時隔多年終於歸京的姬姝。

傳言比姬姝回來地更快,人人都說:宣儀公主在恒山鬧出一場天大的笑話。

姬姝在恒山間相中一名張姓的隱士,他的雙親在當地種菜、賣菜維生。即使本人頗有盛名,傳說中活了數百歲,但他出身低微,與公主之尊是雲泥之別。

一個說不定的騙子的人,竟騙走了宣儀公主的芳心,勾得宣儀公主回京請求皇帝賜婚。公主嫁給誰,百姓們不是很關心,但大家都很想瞧一瞧這一隻仙風道骨的狐狸精。

朝會上,姬姝造成的風波被言官們唾棄,引經據典、罵了又罵。

姬羲元聽了一耳朵的之乎者也,一炷香過去才從那群老頭口中聽明白張隱士名張實,假死拒過先帝的召見,後來又出現在恒山中,正巧給姬姝碰見了。

正可謂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姬姝這不就在恒山逮住了活著的仙人。

好幾個宗室族老敲響宗正卿的門,倒不是阻攔宣儀公主的姻緣,就是想接機問一問,如果是一位真仙人,是不是能傳授兩手仙法呢?

不少官員甚至來叩姬羲元的府門,要求大公主千萬不能再縱容妹妹了。

姬羲元對此倒是沒什麽意見,隻要姬姝願意就好。即使群情激奮反對這門婚事,也不能礙著姬姝什麽。

再說,皇帝抬抬手賜他家一個出身,不就匹配了嗎?

不過,即便是姬姝明言是假意,做阿姊的看見妹妹為了區區一個男人攪風攪雨,還是不舒心。

姬羲元握著姬姝早一步送回來的書信如是想到。

第99章 對長輩來說,遊子歸來終究是大喜事,姬姝回京的第三天,皇帝在千秋殿召開家宴。凡是鼎都中的宗室,一並參宴。

端王和端王妃入殿時,後麵跟隨的兩個保母各自抱著孫女、孫子。端王妃的視線每每落在孫輩上,喜悅就從臉上洋溢出來,任誰都看得出她的心滿意足。

逢人便誇自家孫女活潑好動,孫子乖巧親人,明裏暗裏地炫耀。

小孫女是臨月郡主年初生的第二胎,有大孫子的前車之鑒,崔家使計拖住臨月郡主在崔府生產。十月懷胎,崔府上下不知道給臨月郡主填了多少好話,瓜熟蒂落,是個孫女兒。

這個孫女得的好,出生那日碰上歲旦,一年裏頭一天的好日子。老人們都說她,未來肯定是貴人。

好話傳千裏,傳進端王府,當晚端王妃輾轉反側。一個是養,兩個也是養,她也想養孫女。

況且,以目前的形式來看,長善公主贏麵不小,未來這孫女的前程不可小覷啊。這麽好的生辰,叫崔家白白占了便宜,心裏就跟挖肉似的疼。

萬一以後兩個同母孩子因姓氏不同,起了齟齬可這麽好。

就得都姓姬才保險。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端王妃大冬天半夜披衣起身,硬是把端王從夢裏踹醒,攛掇他帶人親自去看望女兒,將孫女搶回府。

端王被說動心思,拉著端王妃謀劃一夜,挑了個大朝會的日子請假,帶人連臨月郡主帶小孫女一齊帶回端王府,崔府被鬧得雞飛狗跳。

端王和崔家可真算得上是世仇了。

姬羲元與姬姝入殿時也碰上端王妃,姊妹倆抱了抱繈褓中的女孩兒,誇讚了一番,才從人堆中擠出來。

除了端王府一家帶了孩子,還有越王的三個孩子也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紀,鬧得滿場都是小孩子的哭哭笑笑。

越王的兩個兒子爭搶玩具,你推一下我踩一腳,打得有來有往,最後是保母匆匆拿來的紅色布老虎結束孩子的鬥爭。

旁觀的小姑娘見布老虎被幼弟拿走,氣呼呼的:“那是我的,還給我。”

約莫是她阿娘的女人抱起她哄勸:“弟弟年紀小,二娘讓一讓弟弟好不好?”又從桌上拿了點心喂她,小姑娘才慢慢收起臉上的不滿。

姬羲元與姬姝遙遙看了全場,付之一笑。

越王府中的婦人,為了討越王歡心,走的都是婦德那一套,教孩子也是。

忒倒人胃口。

姬姝笑容淡淡:“我們家也有人口興旺的樣子了,真是難得。”

“誰說不是呢?”姬羲元招來殿中的力士,讓他去立政殿拿一籮筐她與越王兒時的玩具賜給那個小姑娘,“你和她的生母、保母都說清楚,就說:我們家不缺那三瓜倆棗的,姬家的小娘子也用不著為了一個玩偶受氣,若是不會教養,宮中有的是經驗豐富的老嬤嬤可以代勞。”

“喏,”力士快步走出千秋殿,指派宮人帶著東西回來,他捧著保存的極為完好的物件,單膝跪下將手裏的小籮筐遞給小姑娘,“這是長善公主賜給王女的,請王女收下。”

姬二娘偷眼瞧阿娘,見她沒反對,才從籮筐中選了一隻布老虎,懂事道:“我要老虎,剩下的給阿兄和弟弟選。”

力士強調:“這些都是公主單獨給王女的。”

姬二娘眼睛一亮,家中人都重視男孩兒,這還是她第一次受到獨一無二的對待,她抱過籮筐興奮道:“我很喜歡,你替我謝謝阿姑。”

力士笑著示意她看姬羲元的方向,“長善公主就在那兒,王女何不親自去道謝?”

“那好吧,”姬二娘有些猶豫地放下籮筐,眼巴巴地盯著母親,“這是我的,阿娘可不要分出去。”

崔孺人緊張地點頭:“二娘快去吧。”想到女兒是第一次見長善公主,又點了保母:“你陪著二娘一塊去,盯著她一些,不要在長輩麵前失禮。”

保母應聲,牽著姬二娘的小手向前麵走去。

等一大一小走遠了,力士斂容,嚴肅地轉告了姬羲元的話。

崔孺人聽罷,又想起數年前的宮宴上阿姊的警告,與夜色下依然威儀赫赫的大公主,心肝一顫:“我記住了,萬萬不敢再犯。”

崔果原先的膽大與天真是親阿姊崔枝小心保護的東西,四年前崔枝慘叫兩天最終死在產**的淒慘死狀更讓從前的記憶蒙上一層陰影。

那一刻,崔果才知道阿姊的良苦用心,大王與許嫁她們的父親生生奪去了阿姊的性命。他們還以不吉為由令阿姊的存在消失在後院,而她恐懼於越王的命令,甚至不敢將實話告訴兩個孩子。

幸好被叫走的二娘,長善公主當年不曾為難她們姊妹,現在也應該不會為難孩子吧。

姬二娘不知道母親此刻的內心的膽寒,聽著耳邊傳來的絲竹聲,腳下踢踏不停,嘴裏跟著哼唱:“春去春來春複春,寒暑米頻。月生月盡月還新,又被老催人……”

稚嫩的童音長崎《楊柳枝》別有趣味,姬羲元與姬姝具是一樂,“竟是個天生的雅士。”

“這首歌兒是我阿娘每晚哄我睡覺唱的,所以我挺會了。”姬二娘嘴角彎彎、笑得很甜,“我覺得我唱的比阿娘好,母親也這樣說。”

這孩子當真是天性可愛。

姬二娘與越王長子是雙胎,她的母親與姬羲元還有一麵之緣,姬羲元記得崔枝是個難得的通透人。

因此姬羲元問:“剛才哄你的是你的阿娘嗎?我記得你還有個阿姨。”

姬二娘驚喜極了:“原來阿姑也知道我的阿姨。”

她低頭掰著指頭數:“我有阿娘、母親、還有親阿姨。雖然我沒見過,但我阿娘說,阿姨四年前去了很遠的地方,她和阿娘長得一模一樣,記住阿娘的臉就是記住阿姨的臉了。”

短短四年,一枝還未綻放的花骨朵兒就折了,推一推時間,約莫死在生產大關上了。頭胎生兩個又才十五歲,就是閻王殿前走一遭。

剛才那個女人瞧著穩重許多,姬羲元本以為是崔枝,現在看來是崔果長大了。聽起來應該是沒人與孩子說明親娘是誰,姬羲元從取下帶著的護身手鐲,鏤空雕佛像,鐲環空心,裏麵塞有極薄的佛教咒文,是祈求平安健康的。她將手鐲遞給小侄女,笑言:“阿姑沒帶什麽合適小娘子戴的飾品,這隻手鐲就送給二娘,祝願二娘平安喜樂。”

姬二娘雙手捧過,交由保母先保管,然後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女子拜,“二娘謝過阿姑。”

“好了好了,起來吧。”姬羲元笑道,“這一點東西本也不值當什麽。”

姬姝便笑:“那還是值得的,我們信碧霞元君的長善公主,都拿出佛家庇佑的手鐲了,多少有點用處。”

受了妹妹的促狹,姬羲元隻當不聞,對姬二娘說:“旁人叫你二娘,怎麽你自己也管自己叫二娘?大名是什麽?”

姬二娘歪頭想了想,“阿耶阿娘都叫我二娘,我就叫二娘呀。”

“應該是還未取名呢。”姬姝道。

“哇啊啊啊!”尖銳的哭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眾人視線匯聚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原是越王家的小王子又哭了。

小王子身上被記恨的兄長潑了一身湯湯水水,黏黏膩膩的很是不舒服。

姬二娘大人似地歎了一口氣:“弟弟真愛哭,以後可怎麽辦呀。真叫人擔心。”

姬羲元也歎:“所以你要好好學習,漲了本事,今後就可以給阿兄阿弟撐腰了,他們也就不敢搶你玩具了。”

姬二娘好像真的聽明白了,向兩位阿姑告辭:“阿姑,我現在就去看看阿娘了,趙孺人病了要休息,將孩子托付給阿娘了,我要是不去幫阿娘,阿娘麵對弟弟會很為難的。”

一個沒有自保之力的女人,牽累孩子跟著憂慮。

姬羲元畢竟遠了一步,不能插手越王家事,她憐惜地摸了摸二娘的額發,“那你去吧。”

姬二娘點點頭,邁著小步子氣勢洶洶地救阿娘了。

周圍的人注意力都被哭鬧的小王子吸引走了,姬羲元與姬姝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張隱士靠得住麽?你竟要嫁他?”姬羲元戳了一塊櫻桃蜜餞塞進嘴裏嚼。

若是為了她們的計劃,拿捏一個人的辦法很多,實不必給他占這個未婚夫的名分。

“他是個隱居山間的道士,不染紅塵的,是我擅自將他拉入凡塵,我該負責的。阿姊不知道,他那張臉真是漂亮,合我心意。”姬姝摸出腰間的符籙,麵上泛起甜蜜的笑容,眼神確是冷漠的,“我呀,是非他不嫁的。”

姬羲元縱容道:“我妹妹想要的,阿姊總是願意滿足的。”

話語落入有心人耳中,又在鼎都掀起一陣浪潮。

正式開宴後,姬姝又當著眾人的麵向皇帝提出婚事,皇帝沉吟片刻,點頭允許了。

宴會過半,姬羲元去偏房更衣,一名丟到人堆裏都找不出來的普通嬤嬤來給姬羲元送洗手的溫水與香膏。

她快言快語:“宮人帶著保母去偏殿給濕了衣服的小王子換衣服時,小王子哭鬧不休,保母神色緊張,借口將屋內的人全都支出去了。”說完行禮退下。

乍一聽似乎沒什麽問題,但姬羲元就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姬羲元仔細地洗了手,坐在榻上讓夏竹替她抹香膏,一邊琢磨。

將將邁過偏房的門檻,姬羲元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她輕聲問夏竹:“我記得小時候,先帝駕崩前一年,他有個年輕後妃生了個小皇子。我那小皇叔健健康康的,莫名其妙在一天夜裏消失了,後來報病逝。”

“那天夜晚我蹭著阿耶阿娘一塊睡,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們說不男不女、要不要去看看之類的。人都沒了,我就隻當是夢一場。夏竹你比我大幾歲,應該有所耳聞才是。你還有印象嗎?”

作者有話說:謝謝寶貝們的支持。

第100章 憑借性別,一出生就險些逼得當時的太女無立足之地的小皇子,夏竹當然記得。

闔宮上下,都以為小皇子的生母馮昭儀該得意了。然而馮昭儀低調非常,多次向先帝推辭,並強烈要求將孩子留在身邊教養。

幾十年盼來的寶貝疙瘩,先帝對他表現出足夠的重視,認為馮昭儀不能教導小皇子,將他從生母身邊牽出來挪到寢宮偏殿親自教養,身邊的保母侍從全部是先帝的心腹。

這一安排,沒想到就出事了。

小皇子竟然是個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曝出事那一天,太極宮人人自危,生怕撞在先帝的怒火中燃燒殆盡。

馮昭儀當著所有人的麵,狼狽地抱著先帝的大腿痛哭。她在生下孩子後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可是,她也是無辜的啊。

懷孕期間入喉的東西查了再查,每日三次的請脈,除了安胎藥就是一些母家送來的生子秘方。這些秘方是多年留下來的,難道她母家還會害她嗎?

“肯定是皇後,是皇後為了大公主……”

馮昭儀無窮無盡的辯解,停留在先帝冷淡的目光中。

他已經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了,不知道能不能傳宗接代的陰陽人兒子坐不穩皇位,培養成人的長女才是今後的指望。不能再為廢人壞了皇後和長女的聲名。

馮昭儀與小皇子必須是棄子。

先帝抬腳踹開哭得儀態全無的女人。

年幼的夏竹跪在大殿的角落,聽年老的帝王發號施令:“將這個得遭天譴的賤人拉出去,著令賜死。並其母族,流放千裏,三代不歸。”

“不可能的,一定是皇後害了我,是皇後害了我們的小皇子啊陛下——”力士捂住馮昭儀最後的遺言,讓她死在侍衛的刀下。

小皇子也被秘密送出宮,沒幾年就夭折了。

夏竹將她聽說過的所有事情一一轉述給姬羲元聽。

姬氏難以誕生男兒,並不是先帝一家的事情。而是三代以前就開始艱難了。姬羲元私下揣測過,認為可能是男人身上帶了什麽病,或者說就是老太後下的手。

所以,姬羲元後來雖然查過小皇叔的事,也隻當是姬氏無法言說的症狀產生了變化。現在看來,說不定也和馮昭儀吃過的藥有關係。

先帝對於自家事,未必不知道,否則也不至於這麽快接受讓女兒登基這件事。一代艱難、兩代艱難,三代四代是要出大問題的。既然遲早要出亂子,不如趁早為孩子打算。

不過,這些都是姬羲元的猜測,無法證實的。

姬羲元吩咐道:“你去我宮裏一趟,把我小時候戴的百寶頭冠和八珍瓔珞拿來,頭冠賜給二娘,瓔珞賜給端王府的小姑娘。其他的再隨便選兩個玉如意、平安扣,讓寶嬤嬤幫你拿過來賜給兩個小王子,順便檢查一下孩子的身體。她是最有經驗的了。”

夏竹應聲而去。

姬羲元又在外頭逛了一會兒才回到千秋殿,臨月郡主正與姬姝玩笑,笑她輕易許諾了姻緣。

姬姝笑而不答。

她一向是不給人臉色看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自從上次臨月郡主被姬羲元關在公主府,她便不愛與姬羲元說話了。她與世家女子又聊不到一塊去,見到姬姝回來,趁著姬羲元不在便立刻湊了上來。

看見走近的姬羲元,臨月郡主連忙道:“我那兒還有孩子呢,先不聊了,回頭我去你公主府上找你。咱們一塊去郊外打馬球。”有狼攆似地快步走了。

剛剛回京,許多舊事姬姝還沒來得及了解,頗有些驚訝,“臨月阿姊怎麽見了阿姊就跑了?”

姬羲元提裙坐下,將之前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你不必搭理她,她這輩子就稀裏糊塗地過,那張破嘴還是由崔三受著吧。”

“她活的高興就行。”姬姝關心道,“阿姊怎麽去了那麽久?夏竹呢?”

“我覺得給越王家幾個孩子的禮太薄,畢竟是我們家這一輩首個孩子。再有端王府的,該一碗水端平才是。我讓夏竹去取些上得了台麵的,也好讓人知道我心意。”姬羲元道。

一問一答間,夏竹已經領著寶嬤嬤進來了,她們手中各自捧著兩個錦盒。

姬羲元笑道:“來得正好。東西不小孩子拿不住,夏竹把東西交給端王妃和越王妃就是了。寶嬤嬤拿的零碎,就直接給孩子們戴上吧。”

一老一少捧著東西先向右邊坐著的越王一家走去,夏竹向越王夫婦說明來意,將裝有百寶頭冠的錦盒遞給越王妃身後的侍女保管。

寶嬤嬤也取出兩枚金鑲玉的平安扣,要給兩個小王子帶上,“殿下囑托奴,說既然給王女備了禮物,就不好厚此薄彼。讓奴為兩位王子戴上平安扣。”

陳姰早就發現了姬二娘手上拿著玩的各色玩具和圈在手臂上寬大的手鐲,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怕寶嬤嬤害人,她當然不會拒絕:“我替孩子們謝過長姊的好意。”

有越王妃首肯,保母們後退一步,將孩子們身邊的位置讓出。

大王子乖巧些,安安分分地戴上平安扣。小王子好動,推搡了寶嬤嬤好幾下。寶嬤嬤帶過的孩子比小王子短暫的生命裏見過的人還多,用巧勁將小王子半抱在懷裏,在平安扣上輕巧地打了個結。

放開時,小王子已經不高興了,用力踹了一下寶嬤嬤,嬤嬤沒動,反倒是他自己向後倒去。嬤嬤大手攬住小孩子的後臀與背後,幫他穩住身體。

旁觀全場的陳姰笑容不變,等兩人向端王一側走去時,向越王動口舌:“孩子們還是得請個嚴師來管教,趙氏嬌養孩子是不成的。”

越王抬手拍了拍陳姰的手背,“這些小事,你做主就是了。”

經過四年,聰慧妥帖的妻子終於贏得了丈夫的信任和歡心。

陳姰低頭一笑:“趙氏生產之後身體一直不好,崔氏又忙於兩個孩子。前兩日我母家的叔母說要送個妹妹來做媵,大王以為如何。”

納媵是有權勢的男人特有的權力,越王需要更多健康、聰明的孩子,他理所當然地接受妻子的好意,“你看著辦吧。”

對寶嬤嬤來說,這個任務太過簡便,她暗示了夏竹結果,沒再回到姬羲元身邊,徑直回到丹陽閣。夏竹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回到姬羲元身邊服侍,為姬羲元倒了一杯清茶。

芳香撲鼻,姬羲元問:“這是新供的仙人掌茶嗎?”

夏竹回答:“殿下聞出來了,奴口中也就沒有第二個答案了。”

姬羲元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越王府的趙孺人就如同早年的馮昭儀,不為兒子感到榮耀,反而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天上的刀子便落下來。甚至為此落下心病,鬱鬱不寧,纏綿病榻。

熬到宴散時分,姬羲元邀請姬姝同車回府,兩人上車坐定,兩個侍女守在外麵,其餘的隨侍坐其他的馬車。

姬羲元從暗格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姬姝,“我原先還想著如何行事,現在真是天時人和。這上麵是我備下的關於你那小道士的身家背景,以及做好的套子。你可要想清楚,是否要用他。”

東西不多,一目十行,二十息足夠讀盡文字。

姬姝哂笑:“就他吧。常年在外行走的小騙子,嘴上最會唬人。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數百年前就盛名在外的人,今時今日怎麽可能活著。姬姝相信修道可以益壽延年,但不可能將人變成仙。

她在外八年,找的就是長得像仙人、頭腦靈活又好掌控的人。頭三年一直沒有收獲,甚至想到假做出一個人,沒成想第四年就在恒山遇見了張實。

張實其人本無姓名,在恒山中的一間破落道觀裏生活,他生來白發白眉,被父母視為妖孽丟棄在山林間,老道長將他撿了回去養大成人。他學了些道法,在老道士死後就靠著招搖撞騙養活自己。

正好盯上了路過的姬姝,貌美小娘子身邊跟著大批的隨從,穿著又具是精品,最重要的是還是個相信世上有仙人的天真姑娘。

一看就是一宰肥三十年的好娘子啊。

於是,小道士身穿養父留下的道袍,裝模作樣地路過。姬姝見到年輕俊俏的道士就露了一個柔軟的笑容,問他知不知道恒山上的仙人在哪裏,她是來尋仙的。

小道士大喜,看來這位小娘子很好說話。

兩人一拍即合,相互套話。

姬姝聽見對方在此處無親無故是個山野閑人,不必再多言,她一揮手,侍從就出手打暈小道士扛起來帶走。

恒山這個地方好,青山秀水養靈秀人。姬姝便在此處安家落戶,力圖將張實養成合格的“仙人”。

最妙的是傳說中恒山隱居著張實隱士,甚至與先帝扯上瓜葛。

為此,姬姝特地派人續上這一段傳奇,為綁來的道士取名張實,教授他衣食住行的規矩,說話行走的儀態,以及道家典籍。

就這樣耗費五年心血,張實憑借尚算出眾的天資,完成了姬姝的要求,得到了被委以重任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第101章 婚姻是要兩廂情願才能成就好事的,皇帝在答應了姬姝的請求後派出自己身邊的女官遠到恒山召見張實。

二十年前,張隱士已經以死為借口躲避過皇帝的宣召,張實就不能再用。欺君罔上是砍頭的罪名,他畢竟是個假仙,又背負命令,隻能招待遠道而來的使者。

不等來者開口,張實便率先告訴女官,“諺曰:‘娶婦得公主,無事取官府。’人以為可喜,我以為可畏。請回吧。”

見他須發皆白,麵龐卻青春如少年,再加上自己未開口便被猜出要說的話,女官心下驚異。

她受命而來,宣儀公主是何等身份,哪裏敢得了這麽一句話就回去複命。於是奉上璽書與賞賜的百金,預備再試上一試:“仙長超脫凡俗,而我等隻是芸芸眾生中的微末,請仙長入京之後,再言不遲。”

話音剛落,張實便倒地不起,聲息微不可聞。侍從測探,以為氣絕。

先帝時的使官就是為此敗退,女官心中早有預料。

可一不可二,她可不願回去吃罪。

女官心一橫:“實在不成,就將仙長裝入馬車帶回複命。”

侍從麵麵相覷,找來擔架,小心地挪動長史的身體。將要把人裝入馬車前,張實悠悠轉醒,狀似神誌不清:“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這是作何?”

女官連同跟隨來的人七嘴八舌地解釋。

各式各樣的法子都用盡了,張實再油鹽不進也不能坐視不理。

張實推脫不成,掐指一算,“看來是我命中有此因緣,就隨你們去了結一場。”

皆大歡喜,女官一行人跟著張實去了他的住所,帶上宅內兩個扶持小童一塊兒回京。

一路上旁人騎馬,張實騎驢。

驢不是凡驢,是一頭通體雪白的仙驢。此時以白色異獸為祥瑞,白虎、白狼、白狐……這一頭白驢也當得上是世間罕見了。

過路人嘖嘖稱奇。

麵見皇帝時,皇帝先問長生之道,張實回:“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適嗜欲於世俗之間,無恚嗔之心,行不欲離於世,被服章,舉不欲觀於俗,外不勞形於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數。”

說的是修身養性、益氣養心之類的永不出錯的答案。

“朕欲留仙師於翰林院三年,宣揚道法。”皇帝本人是不信這些的,聽過也就罷了。近數十年佛教日漸興盛,與道教漸成勢均力敵的架勢,此時站出一個道門巨擘,卻是皇帝想看見的。

隻是三年,張實不能拒絕:“臣自當從命。”

因女官事先稟告過張實拒婚,皇帝沒有提起賜婚一事,就叫人領他下去了。

翰林院受到宣儀公主府的暗示,將張實的住處安排在崇德坊的小院。

雖說是小院,那也是雕梁畫棟,處處精美別致。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貴人家的別院。尤其在隔了一道高牆就是宣儀公主府的情況下,小院的歸屬簡直呼之欲出。翰林院的管事有意隱瞞,安排車馬將張實和兩個小童以及驢,一起往崇德坊送。

張實對送他上車的翰林院諸人無奈一笑:“我雖然與此地一人有一段因緣未了,卻非塵世姻緣。還請諸位轉告背後主人家,切莫強求啊。這車,坐不得啊,做不得。”

說完也不要車,坐上白毛驢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兩個無知小童跟著跑:“先生、先生,等等我們。”白毛驢極通人性地停留兩步,等人趕上來慢慢吞吞繼續走。

被留下的人們聽咋咋呼呼的童子喊:“先生,這裏地方好大,你知道路嗎?”

張實及腰的白發束在腦後,紋絲不亂,手中拂塵一甩,悠然自得:“路路相通,既然走得出恒山的路,自然也走得了都城的路。”

全然沒有對身後巍峨宮城的敬畏與向往,好似對他來說,田野山間與朱門宮苑毫無區別。

“可你還是沒說路怎麽走啊?”一童子不依不饒。

另一童子做了個鬼臉:“平時在山上還不是大驢馱著先生走?先生知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

“你比你弟弟有慧根,”張實笑著拍了拍驢頭,“它呀,什麽路都走得。”

翰林院的侍從既不能違抗上頭的指派,又不能強令張實坐車。隻好趕車遠遠跟著人,想看看這三人能往哪裏去。

三人一驢晃過兩條街,童子的短胳膊短腿扛不住了,“先生先生,我走不動了。”

張實使喚白毛驢靠到牆邊,對兩個小童道:“那就歇一歇吧。正好前頭要來人了,咱們避一避。”

翰林院的侍從見狀駕車走近,正欲開口叫喚,旁邊的拐角出衝出一輛青帷馬車,兩車眼看就要相撞。

侍從避讓不及,青帷馬車上的車夫嗬罵一聲,馬腿高高揚起。侍從嚇得發抖,竟是愣愣的定在原地沒躲開。

小童急的要上前去推,被張實用拂塵攔住:“不必去,有驚無險。”

小童止住腳步再看,果真有驚無險。

馬夫一身腱子肉繃緊,緊緊縛住馬籠頭,止住衝勁兒。安撫住受驚的馬,他擦了一把汗,罵咧:“長沒長眼呐。”

侍從呐呐不敢言語,連連拱手道:“多謝閣下救命。”

“算了算了,”馬夫收起汗巾,轉頭瞧見牆邊白發如絹的俊俏道士,一拍手:“可算是趕到了,老奴是宣儀公主府上的護衛,特奉公主的命令來接仙長。”

“是福是禍都是躲不過的,”張實微笑道,“罷了罷了,就隨你們走一趟,了去此劫。”

聽他口氣,小童便知道這一輛馬車是能坐的,兩童子興高采烈地爬上青帷馬車,向張實招手:“先生快來啊。”

張實擺擺手,依舊騎著白毛驢,跟在馬車邊上走。

經此一劫,侍從對張實心服口服,再三拜謝後轉身回去複命了。

青帷馬車依著大路走,朱雀大街向崇德坊一共兩條路最近便。不湊巧的是往西市方向的路邊倒了一顆桂樹,隻剩下路過越王府外的路。

白毛驢一進城就得到全城人的注意,拒婚一事雖然隻在小範圍流傳,不為百姓所知,但有權勢的人不缺耳目。宣儀公主求愛不成的消息悄悄地傳遍鼎都上層人耳朵。

路上不少人遠遠望老神仙騎驢,礙於青帷馬車不敢上前。在皇城腳下,一塊牌匾砸下去能壓死三個皇親國戚,能堂而皇之在城中騎驢走街的,想也不是普通人。能供奉得起這般人的,即使是普通的青帷馬車——那可是馬車啊。

大周苦缺馬久矣,能套馬出行的人非富即貴。而最適合養馬的地方在五十年被九黎占去,這也是朝廷重視北境邊防的緣故,誰都想奪回那塊寶地。

等馬車進入越王府所在的坊外,旁邊圍觀的百姓已經散幹淨了。

府中的越王聽完下人的稟報,不禁對張實產生好奇。

任誰對不慕富貴、不慕聲名、不求權力、不好美色的奇人都會感到好奇的。

越王對老師口中“發瘋”那個發瘋的二姊與她的求而不得有所耳聞,謝祭酒聽見姬姝要下嫁一個菜農出身的道士時就氣得出竅,再聽說姬姝親自向皇帝求親,而張實推拒時砸碎了心愛的硯台。

同一家人、尤其是姊妹總是容易被聯係在一起,姬嫻出格的行徑與不堪的名聲也會牽累姬羲元。這對越王來說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不過,他已非吳下阿蒙,手段與心智在這些年得到沉澱,對外很能做出一副好弟弟的模樣。

瞥見對麵的謝祭酒陰沉沉的臉色,越王溫雅笑道:“老師何必為了一介小人苦惱?他既入職翰林院,總有見麵的時候,隻要拆穿了他的伎倆,阿姊自然也就失望敗興、不再留戀了。”

謝祭酒拂須,欣慰地看著越發有君子姿態的弟子,“多謝大王的好意,此人狡猾詭辯又有陛下支持,切不可輕舉妄動。試探一二也就罷了,萬不能為了打鼠傷玉瓶。”

這個弟子是他畢生的心血,比一切外物都要珍貴。扶持他登上泰山之頂,是他匡扶人間正道、維護天下太平的不二良方。

至於不懂事的女兒,在塵埃落定之後自會明白阿耶的良苦用心。

白毛驢路過越王府時,張實迎著陽光眯眼直視匾額,越王府三個大字端正排列,他隨手起了一卦,算了算結果,耽擱一小會兒又笑著騎驢離開了。

小童坐在車轅問:“先生笑什麽?”

張實欣然道:“我找到自己的因果了,所以發笑。”

了結這番因果就離回山的日子不遠了。

“是和剛才漂亮壯觀的大房子有關嗎?”

“不可說,不可說呀。”

“先生又說奇怪的話了。”

張實一拍驢屁股遠遠走在馬車前麵,避開孩子們數不盡的問題。

崇德坊中,已有人等候許久。

青帷馬車載著倆小童進入後院收拾行囊,留張實獨自一人麵對前廳中的姬姝,四下無人,張實丟開拂塵,收起那一副端起的勁頭,整個人鬆散下來,又是那個無名無姓的小道士了。

作者有話說:算阿姝的cp嗎?

——不完全算,畢竟基因變異,不適合生崽。親娘建議玩一玩就拋棄。

正式邁入三十萬字大關,(~ ̄▽ ̄)~啦啦啦啦

第102章 “公主玩弄我的心意,又向外傳出南轅北轍的訊息,如今又支開旁人,獨自與我相見,所圖為何呀?”張實伸了個懶腰,漫步到奮筆疾書的姬姝身後,彎腰去看她寫的東西。

為安排張實入城後的諸事,姬姝耗費心血推演數十種安排,好不容易才為張實奠定一個好的開頭。現在她在寫的正是下一步,每一步都不能叫人看出破綻,一環扣一環,之後隻會更難。

而被迫踏上賊船的張實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在刀口起舞,一招不慎就是砍頭的罪名,他有一些怨言實屬正常。

姬姝側頭避開垂落在臉側的衣角,手下不停:“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我以為早在恒山就教會你識時務的道理了。”

恒山四年,兩人起居就在相鄰的院子,日初吐納、日落就寢,姬姝以身作則教導張實一言一行,上午學習文章典籍,下午教授道經道法,就連張實寫字練的字帖也是姬姝當場默寫的描紅。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綾羅綢緞。

兩人唯一不同調的,是張實學習口技時,姬姝坐在院外望山。

要說張實和這等尊貴博學的人朝夕相對四載毫無感覺,那是撒謊。可姬姝太平靜、太包容,對待張實不像是對待同齡人,更像是對待一個無知的後輩。

無論張實犯了什麽錯,她都不會動氣動怒,隻會心平氣和地給他講述道理。就像此刻,張實本意並不是抱怨,而是想說兩句不中聽的話引起姬姝的注意。

長久的相處讓張實能夠從細枝末節發覺姬姝心情不愉,自覺住嘴,“當然,宣儀公主的話,草民銘記於心,豈敢相忘。”

姬姝寫完最後一列字,放下筆道:“非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希望你能明白君子慎獨的道理。”

每次姬姝的說教,都會給張實一種她確實隻將我當做一個趁手的、還需要打磨的工具的感覺。張實感受過人情冷暖,也知道世上願意接納自己的人是極少數,而他幸運地遇到了其中最好的那一個。

他因為姬姝不再擔憂溫飽,享受不盡的美酒佳肴、高枕軟臥,甚至有接觸了大周最頂尖的學識教養,得以從認識幾個字的白丁,搖身一變成為德高望重的隱士。

這一切,全都來源於姬姝對他的栽培,作為交換,他要冒著風險為她做局。

即使可能事敗死去,這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好事了。

不該有的妄念在姬姝說要向皇帝請求賜婚時膨脹,又在姬姝要求他嚴詞拒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有的時候張實也會想,他如果是個沒有白毛異狀的正常人,他有可能從師學習科舉入朝,終有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姬姝麵前。要是那個時候他夠年輕,也不是沒有做入幕之賓的機會。

再或者,他是個高門子弟,與她從小做同窗,有資格光明正大地向她求親。

可實際上,他什麽也沒有,生下就被拋棄,唯一一身整齊的衣服是老師傅留下的道袍,連個正式的名字和文牒都沒有。

他因為異樣被人拋棄,因為異樣受姬姝青睞。

但真正走入眾人視線的並非是他,而是張實。

他作為自己時與姬姝的關聯僅剩下這一肚子不該有的墨水,手上的字跡若是被察覺出,也要說是張實傳於宣儀公主的墨寶。宣儀公主愛之深,連字跡也臨摹了。

張實登上天子堂,而他依舊一無所有。

張實有許多話在心中徘徊,溜到嘴邊又被自己咽了下去。他端坐在姬姝身側,強迫自己忘記那些奢望,一字一句去讀她寫下的字句,“陰陽顛倒,氣息有異,府中西側有一奇異之人,會聚男女之氣,有混沌之感,其氣微弱,表有陽氣遮蓋,當為童男。”

他背誦過鼎都內各家各戶的關係與顯存的人物,聯想到自己被要求在越王府門前停留,這個奇異之人實在很好猜。

無非就是越王的兩個兒子之一。

姬姝還是那副溫和口吻:“需要我為你解釋其中的關竅麽?”

張實樂得與姬姝有更多的交流,“公主願意的話,再好不過。”

“如若不出我所料,下次宴會必有人來試探你。其他人我們會提前安排,唯有越王需要你小心應對。”姬姝輕點桌上的各色文書,“他府上較為緊要的人物全在裏麵,包括小像在內。你要牢記於心。這是第一點。”

再拿起剛才寫好的內容,“都是些套話,不管他屆時問你什麽,你隨機應變,一定要將話引回此事上。這是第二點。”

張實接過紙張反複默讀,三遍記下內容,依照姬姝的習慣丟入桌邊的火盆內燒盡。

他笑道:“還有什麽?”

姬姝對他天生的記憶很欣賞,也知道這點天賦讓他自得,警告道:“屆時,你那弄月嘲風的本事可不要拿出來丟人現眼,盡可能少寫字。越王身邊總是跟著謝祭酒,他是我的生父,有兩分才學又對我的字跡熟悉。要是漏了餡,你的下場是保不準的。”

張實大為驚訝:“原來如謝祭酒那般德高望重的人,也會成為皇帝陛下的入幕之賓嗎?”

都說女兒效母,如果姬姝也有這種習慣,那他將來是不是也能有所奢求?

別的不說,張實的臉確實是還不錯的。

姬姝略略一想,確實沒與張實說過自己的身世。該給他補上一課,也好讓他在謝祭酒麵前更遊刃有餘。於是姬姝將自己的身份,生身母親、生父、養在深宮的緣由,據實已告。

張實聽罷,恍然大悟。

謝祭酒肯定是個不配稱為人父的東西,否則從來溫和待人的姬姝怎麽可能與生父反目成仇。

幸虧姬姝沒有看穿人心的能力,不然非笑出聲不可。

她打心底認為自己擁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下她的清河郡主,一個是養育她、給予她身份地位的皇帝。

而人文教化就是這麽可怕的東西,讓一個生來被父母拋棄的男人,潛意識裏依舊相信每個人都應該有父親,且應當父子相得。

把該交代的交代清楚,姬姝便預備離開。

她轉身那一刻,衣擺劃過張實的手掌。

明明是石榴色的綢麵更為柔軟,被割傷的卻是他粗糙的手。

張實指尖一燙,情難自已地收攏手指。

落了空。

柳絮兀自飄落湖麵,振起微小的水波。

再回神,已不見姬姝身影。

他奪門追去,又在院內止步。

遠遠望著載著姬姝的車輦寸寸消失在轉角。

姬姝一回到公主府就沐浴更衣換了更為舒適的便服,她斜靠軟榻閉目養神。

她長張實一歲,見識過的各色的人,心底未必不清楚張實的想法。隻要張實虛妄的念頭不越界、不幹擾他背負著的責任,姬姝便不會去管。

很多事,從來是論跡不論心的。

張實本身並未做錯什麽。

況且,匆忙來到未知的地方,人難免有所不安,會對能依靠的人產生過於深切的依賴與眷戀。

稍微夾雜一點不清不楚的感情,往往能讓人更加專心,而被感情糊住心智的人,往往更好控製。

若非姬姝沒有對自己人下手的習慣,其實張實略帶奇異的麵容,有一種矛盾的俊美。

她珍藏有許多名貴瓷器,色澤豔麗的三彩固然奪目,晶瑩剔透的甜白釉也動人心弦。

姬姝離京前是未開府的,而今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應該大開門戶宴請賓客。考慮到世易時移,姬羲元先於二月二的花朝節在府中辦了一場挑菜宴,作為姬姝重新走入宴會的開場。

請帖送入鼎都中所有有名有姓的門戶,也包括翰林院的張實。

挑菜宴要提前半月準備。先預備諸多白瓷陶盆,在羅帛上分別用紅墨、黑墨寫花名,然後卷起係上紅絲,埋入陶盆中。在羅帛小卷之上植生菜、薺花等時令蔬菜。

宴會開始後,奏樂響起,主客們各自挑選,用金篦挖開泥土取出羅帛,十個人為一組。按照次序打開羅帛,若是有五紅字以上,主家便以珍珠、玉、金器、北珠、篦環、珠翠等物為賞,有五墨字則為罰,罰舞唱、吟詩、念佛、誦道經、飲冷水、吃生薑之類。

第一局是作為主家的姬羲元、姬姝並周明芹、王施寒等人輸了,各自笑著領罰。

姬羲元提起竹劍,緩緩不斷,練了一場太極綿劍。

周明芹隨口吟道:“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探春先揀樹,買夏欲論園。”

既已有吟詩的,後人不好再選。姬姝選擇誦讀一段《太平經》。

王施雨記性不賴,佛經信手拈來。輪到王施寒滿飲大杯冷水,打了個寒顫。

……

一列列“驗明正身”,落到越王時,又是五黑字。

又是一場笑料,到這一組最後一人時,諸人驚訝地發現,居然是張實。

就連姬羲元對這個結果也有些出乎意料。

張實本沒有去拿金篦,更談不上列入越王隊伍。做神仙的,即使受製於權勢,對於凡人的嬉戲總是不愛參與。

至於張實是怎麽被人不動聲色地排入越王一隊,隻能說挑菜宴辦的過於盛大,來來往往的人多了,牛鬼蛇神竟能混入長善公主府了。

姬羲元與冬花交換眼神,冬花安靜地從後殿離開。

這半月裏長善公主府中多了許多宮中暫時調用來的宮人,等宴席散盡是要原模原樣還回去的。姬羲元從不留無法完全掌握的人,探子能起的僅僅是這兩日的作用,也就這麽輕易地消耗了。

越王自信地笑聲回**在園中:“沒想到仙師在小把戲中也會輸給凡人啊。”

第103章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事情的發展與先前規劃的有所出入,張實的大戲還是得接著唱下去。

張實一襲天青道袍,常握的拂塵留在外間,此刻手中空無一物,雙手向身後一背,不為越王不懷好意的笑容變色。不驚不動,含笑注視越王笑畢收聲為止。

四下不由一靜,張實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與大王有一點因緣未了,因此也不在意過程中的變故,隻請主家切莫怪罪作弄的宮人,他是良實的人,為虎作倀非他本意啊。”

姬羲元為他的機敏叫絕,阿姝果真育人有方,寵辱不驚二字,張實已得兩分真意了。

“公主府又不是吃人的狼窩,本就是同樂的宴會,一點小疏忽不至於苛責下人。”姬羲元搭在腿上的手指劃過衣袖上的花紋,收到示意的冬花著人套走角落的宮人。

宮人自是要送回宮中,自有宮規條例等著處罰他。

這話說的過於直白,越王不至於愚蠢到自認其罪,他笑道:“無論仙師如何辯解,與我同隊的仙師都該受罰了。”

越王身邊站著的是越王府屬官家的親眷,他順著越王的話接著說道:“仙師既能得宣儀公主的青眼,料想道經是倒背如流的。可惜我方才已經背誦過了,不知道仙師還曉得一些什麽法門?”

人群中立刻有人道:“聽說張隱士於測算一道頗受追捧。能從天象推天命,不如為我們表演一二?”

跟在張實身後的是翰林院的侍從李隸,李隸經過上次一遭,對張實言聽計從、佩服不已。聽不得有人把張實當做取樂的技人。

李隸走出一步,“微不足道如我,也聽說過‘天機不可泄露’的古話,這是要遭受的天譴的大事。再者,作為陛下的臣民更不該輕視陛下的客人,剛才出言的人實在是失禮。如果仙長不願,請隨我離開此處。”

場中的人都是李隸平時在宮中遇見不能抬頭直視的貴重人物,猛然一聽李隸的言論確實很有道理。細思之下便知道這也是個膽大包天的人。

誰都知道那個人出言附和越王,反駁他就是與越王做對。這些年越王頂著長善公主的高壓發展勢力,雖然一時半會兒不能奈何長善公主,碾碎李隸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

張實為他的實誠感到驚異,世上竟真有這般厚道的人。他不等其他人回話,率先問:“我僅僅是一介方外之人,雖能保全自己,卻不能顧及身邊的人。你為我出頭,不怕吃罪與人嗎?”

李隸大義凜然道:“我不聰慧、也不高貴,但我記得仙長在街上救我一命的恩情。我是一個薄命的人,父母具喪、兄弟早亡,唯有自己一人,願為仙長仗義執言,以償還救命之恩。”

臉上的情感十分真摯,看著不像是假的。

這樣的人太罕見了,世上總是明哲保身的聰明人和自詡聰明的蠢人居多,在宮城中還能踏踏實實活到現在,隻能說皇帝陛下真是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

張實稀奇地多瞅了兩眼,毫不心軟地利用:“我之所以很少在外與人論道傳學,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因為人心不古、並不敬畏天命,不可傳仙道。年初,我夜觀天象,算出自己與鼎都中一人有緣,現在看來那個人就是你啊。你的品性淳厚質樸,合該受我一二衣缽。”

李隸卻拒絕了,“小人有自知之明,仙道高深,不是我能染指的。仙長授恩,還請教導我趨吉避禍的知識吧。我能因此幫助別人,也是積善積德。”

任誰都要驚歎一句:這是何等淳樸的人啊。

姬羲元撫掌笑道:“既如此,我等便沾光,有幸在一旁聆聽仙長教誨了。”她轉頭笑問越王:“四弟以為如何?這是否能算是罰了?”

越王也想知道張實還能編造些什麽,點頭道:“自然。”

張實一概應下,“那我便傳授你推星算命之學,你且細聽。若有疑問,盡可以提出。”

“多謝仙長。”李隸拜謝。

於是,張實坐而論道:“推命之術,必在乎精。先觀主曜,次察身星,當以二十八宿為本,以十一曜為用。尊莫尊乎日月,美莫美於官福……其十四,身入遷移,孛羅計守命,夫宮受製,三嫁不休之命也。此先天之妙法,後學當融會之。論命如鑒照形,罔有不中者矣。”

從一到十四,說盡貴賤富貧文武女男以及方外之人。

下手的李隸聽罷,勉力記下,疑惑道:“從仙長口中得先天之法,貴賤已知。那麽,遭到例如溺亡、兵禍、猛獸襲傷、縊亡等意外該如何判斷?”

張實張口就來:“有劫殺、陽刃、的殺、貫索、浮沉、天厄、桃花,都是要用到的。”

兩人一問一答,直至太陽西斜。

膳房將蒸煮好的新菜送入殿中,兩人仍舊停止,旁聽的人也意猶未盡。

越王一字不落地理解了張實口中的話,親自推算了幾個人,發覺竟是能對得上的。不由懷疑自己的猜測,難道是姬姝真從恒山帶回了仙人不成?

他決定聽從老師謝祭酒的建議,隻最後試上一試,“聽了仙長的諸多教誨,我心中有所明悟,隻是不能實用。請仙長從眾人中選出一位來,推演他的天命,也好叫你的學生能明白。”

張實說起自己剛入京的事,“天命是難以避開的,即使是我也很難改動,李隸能活命,是他本身壽數未到的緣故。我若當麵將一人的天命道破,那人就要惶惶不可終日了。這就是我的罪過了。”

越王不饒:“仙長不要推脫了,難不成在座諸位,具是惡命不成?”

張實淡淡一笑,“既然大王執意如此,我先說主家。長善公主是木同水入軫,月居井,日居昴,呼吸若雷,身長大,性剛強,有威權,更生天地之心,好山水之鄉,非凡人之命也。越大王星命為二曜朝陽,火星朝君,亦是好命格。”

姬羲元貴為皇長女,距離大位僅一步之遙,越王也是超一品的親王,命格不必想,肯定是貴極。隻要張實堆砌美詞,就不會出錯。

用來舉例,實在有些敷衍了事。

越王不知足,叫他再說。

張實早有預料,將醜話說在前頭,“再說,就冒犯了。”

越王大手一揮,“仙長盡可說道。”

“常人命中皆有天雄、地雌。天雄者,幹象也;地雌者,坤象也。而我初次路過越王府時,觀越王府西側有一異人,兼具天雄地雌之象,聚男女之氣,有混沌之感,其氣微弱,表有陽氣遮蓋,當為童男。”

張實笑歎,“此人之苦,非天之罰,而是人之罪,因此有克母之相。”

外人不知越王府內部的布置,等越王說出個二三來,論證張實的說法是否準確。

越王仔細回想,前院中西側的人隻有幾個為孩子請來的先生,至於後院,他實在是沒有太多印象,似乎趙孺人病後,被王妃挪去西側的園子將養。

難不成是哪個家生子?

越王妃近日查出身孕,已經不在外行走,無法問詢。越王便招來隨侍,問道:“府中可有對得上仙長所述之人?”

隨侍心知肚明:西側除開仆婢,隻有趙孺人以及次子時常走動。但他不敢說主人之子是異人,又害怕在眾人麵前扯謊會被叫破,隻能說:“依稀記得前幾年有仆婦有孕在身,難產後身子衰敗久久不愈,其子反倒是康健。王妃心善,不但供給醫藥,還讓那小子做了王子的隨從。”

話說到這份上,越王也沒有懷疑是自家兒子,隻當是仆從中出了不祥之人,當下向仙長道謝:“若非仙長明言,我都不知道孩子身邊還有這等人。”

算是承認張實所言不差。

張實道骨仙風,不與人為難,意味深長道:“大王明白就好啊,明白就好。”

觀越王麵色,對張實的身份是信了三分。

等越王回府查清真相,大概就有五分了。

之後,張實便與李隸在廂房飲酒論道,其餘人繼續歌舞佳肴。

宴飲過半,兩人都未歸來。冬花為李隸送了餐食,為張實備下美酒。

李隸是個實誠人:“為什麽不為仙長準備飯食?”

冬花笑道:“聽說仙人不好五穀,惟愛飲酒,故而公主令我以美酒相贈。”

宣儀公主愛而不得的故事,李隸也有所耳聞,偷眼看了張實一眼不再多言。

張實拎起酒壺傾倒入喉,甫一入口他便嚐出來,是磨得稀碎的米湯,其中加了菜汁勉強做出綠蟻酒的模樣。

不好喝,但能果腹。

一飲而盡,張實不辨日月,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李隸不敢打擾,端著餐飯小心地退出門外。

宴散後,越王帶著隨從回府,到了完全沒有外人的地方,親隨跪地請罪,將府中趙孺人和小王子的事情說出口。

越王眉心一簇,剛要發火,隨即聽見門外有走動聲。

溫柔和婉的女聲伴隨著推門聲響起,“大王晚歸,定是飲酒了,我備了些茶餅與醒酒湯與大王用。”

作者有話說:算命參考《李憕問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