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伯回府後果然厲聲嗬斥周明芹回後院備嫁,轉頭好聲好氣將姬羲元送出府門。

周明芹年齡到了,有人來提親,父母相看了覺得行,於是要將她嫁出去。人倫所在,任誰也找不到錯處。

可為什麽就是現在許出去了?早不嫁晚不嫁,偏偏姬羲元傳出太子位旁落的風聲後周明芹要嫁人了。要嫁的人家還是早八百年念叨著女人繼位牝雞司晨的李家。

姬羲元打小不挑食,就是不吃虧。

這一茬她要是忍下來,以後豈不是人人都認為她可欺?

出了周家當即命力士調轉馬車,拜訪晉王府。

晉王是成帝的幺弟,姬羲元要叫他太翁。成帝登基時他還在娘胎裏,成了遺腹子。成帝像是養兒子一樣將他養大,若不是他以德行不足為由堅決推辭,成帝是動過傳位給他的心思的。

他在姬氏旁支中素來有威望,年逾古稀,可稱得上是姬氏族內目前最年老的老頭子。

他前後娶了兩任妻子,原配裴氏死於難產,隻留下一女兒姬玟,為子嗣計,晉王續弦先妻的嫡親妹妹小裴氏,沒成想在拜佛歸途墮下馬車滾入山澗。

晉王因與高僧辯經留宿寺廟而逃過一劫。

被人尋到時,女兒被小裴氏抱在懷裏好好的,小裴氏卻從此雙腿癱瘓。

坊間傳聞都說是姬玟接連克母,會在拜佛歸來途中受難是佛祖不舍,該將姬玟送去修佛。

當時正是病重的成帝要傳位於晉王的風聲最大的時候,晉王夫婦不信外頭的胡言亂語,心知必定是有人暗害。

明察暗訪之下,結果很快被公之於眾。

成帝震怒,賜死主謀的三子,廢了插手的次子。

成帝長子病弱,隻剩下十三歲的幼子。

晉王牽著昭宗的手跪在成帝病榻前,含淚陳情:“因兄弟之情傷父子之情,實屬臣之罪。再者內子受臣牽累,不忍傷其心,絕不再納二色。自知不堪大位,願為賢王輔佐侄兒。”

才有後來的昭宗繼位。

晉王完全遵照當年在成帝麵前所言,不納妾生子,一心輔佐昭宗。小裴氏在六十餘歲時病逝,姬玟在昭宗時受封長公主,女帝登基為之加封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不婚不育,對待姬氏的獨苗苗小輩們相當和藹,幾乎是無所不應。

姬羲元衝進晉王府準備好好告他一狀。

可惜來的不巧,大長公主外出訪友,得要一會兒才能回來。此刻隻有晉王在府裏。

晉王正慢悠悠用膳,見姬羲元來勢洶洶,不急不緩道:“來來來,還沒用飯吧?一起吃一點。”

未免太不湊巧了,偏偏撞見太翁。

姬羲元心裏哀嚎,嘴上下意識回答:“不餓、不吃。”

“那可不行,死刑犯死前都要吃頓好的,有什麽事情能比吃飯重要?”晉王令人擺好碗筷,催促道:“快快坐下。”

姬羲元隻好在他對麵坐下,耐心陪著晉王有一搭沒一搭地吃兩口,直到晉王用盡麵前餐食,飲水漱口。

“冒冒失失的,想清楚來做什麽了嗎?”晉王笑得慈祥,說話毒得要命:“小孩子的事情我可懶得參合。你今天能說個一二三出來我就允許你所求,但你要是叫人幫你搶玩伴,不如換了垂髫著采衣來,叫我看看你幾歲了?”

劈頭蓋臉一頓嘲。

姬羲元利索地從錦墊上起來,退後兩步插手一禮:“阿幺給太翁認錯,今日未送拜帖貿然登門實屬不該,請太翁原諒則個。”有著大部分學生都明白的真相,對待師長、尊長的詰問,第一時間認錯是最明智的。

“這還差不多,坐吧。”晉王喝茶潤了潤喉才繼續說:“你來找阿玟作甚?”

姬羲元從不在人老成精的老頭子麵前搞花頭,坐下老老實實交代:“我對弘文館那幾個死板子煩得要命,想求求太翁和姑婆,看看能不能給換了。”

“以什麽理由換?怎麽換?換成誰?換出來的人放哪裏去?”晉王皺眉,“想清楚再說。”

姬羲元歪頭思考一會兒才道:“不算伴讀的話,弘文館目前除了淑長公主家的表弟和月奴以外,全是小娘子在讀。女子和男子之間本就不同,而且多有不便。不如更換部分教習,以利宗室女修習。”

說完瞅了眼晉王臉色,嘟囔道:“那幾個死古板聽了肯定讚成,就他們天天掛在嘴邊的。”企圖勾起晉王的同情心。

晉王不為所動,繼續問道:“這點子事你直接和陛下說了不就完了,還有什麽小心思一並說了吧。”

姬羲元小心翼翼地補充:“我想請姑婆主管弘文館,請幾位世家才名出眾的女子為教習,再請阿娘身邊女相為弘文館博士偶爾來講學。如此一來,諸位妹妹們才知道以後能做什麽,要怎麽去做。至於換出來的老頭子們就送去太學吧,那裏古板多,合適。”

老臣們念叨的是弘文館是□□所立,不該隨意用於小女孩教學,又不敢明著對女帝說:我覺得收女學生不行,陛下你改改吧。隻能碎碎念男女大防。姬羲元釜底抽薪直接拆了男的出去,也算是滿足他們。

晉王神色舒展開來,笑道:“不錯,還算周到。”

姬羲元立刻打蛇上棍:“我也覺得像姑婆那樣醉心研究數術又人品上佳的人可不多啦。”

晉王“哼”笑一聲,算是受了她的馬屁,又問:“那李家呢?”

“李家?什麽李家?”姬羲元知道分寸,咬牙笑道:“雖然我知道那幾個死古板和李家那死老頭有師生情誼,指不定還為彼此子女婚嫁搭橋牽線,李家大郎也是個蠅營狗苟之輩,但我不是個公報私仇的人啊。”

遲早有一天……哼。

晉王意味深長道:“你心裏有數就好,別做傻事。陛下身邊得用的不都是寡婦嗎?以後的路還不一定呢。那孩子掛累太多,經此一事未嚐不是好事。”

“她也和我這麽說。但是,能不受苦還是不受苦的好。”姬羲元雙手糾在一起,滿腹牢騷無處表達。總不能真找人解決了那李氏子,叫周明芹做寡婦吧。

“都行吧。剩下的你還有事就等阿玟回來和她說吧。她要是願意參合,我就替你上書。”晉王對小孩心腸裏的三五道彎彎不感興趣,看完曾侄孫女的熱鬧就準備出門消消食,和幾個同樣閑的發黴的老家夥分享分享。

姬羲元在宮外的府邸還沒修葺好,得趕在宮門落鎖前回宮,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人。

大長公主收到消息後緊趕慢趕地回家,好歹是趕上與姬羲元見了一麵。

聽完姬羲元的要求,大長公主不問緣由當即拍板答應:“我記得弘文館還有個柳博士,於數術一道頗為精深,可惜勞於案牘。這下可好了,日後就讓他研修數術,才不浪費天賦。”

姬羲元當即拜謝:“多謝姑婆助我。”

大長公主微微一笑,很是感同身受:“都是這樣過來的。有那勞什子師生情誼在,總不好由學生打頭將換老師。你回去與陛下透露一二以外,其餘人處你隻說此事是我做主,他們必定退讓的。”

姬羲元眨了眨眼,心底冒出好奇,嘴上乖巧答:“我明白了。”

大長公主目光掃過天色,已是昏昏,“再晚一些宮城就不好進了,早些回去吧。”

姬羲元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大長公主與弘文館之間的淵源。

大長公主善數術是多年的舊聞了,除了幾個族親別人都是不曉得她在數術方麵稱得上是宗師,便是戶部幾個老算盤也比不上她。陛下登基以來但凡要查什麽賬麵,往大長公主那兒一送,再小的漏洞也無所遁形。

不過她為人低調,名聲也隻在小範圍傳播。

若要說大長公主與弘文館有什麽齟齬,必定是早年就學時候的事情。

姬羲元回想老半天,直到入太極宮,向資曆深厚的女官問了才錘手笑道:“原來如此。”

據說從前弘文館教學生是有單獨授課的。宗室子弟不靠科舉擇業,總會在學業上有所偏好。大長公主當初跟隨素有名望的數術博士學習,三年五載的兩人水平就旗鼓相當、不分伯仲了。時人稱奇,一時間傳為佳話。

一日,數術博士得了一道難題,冥思苦想一個月也不得結果,十四歲的大長公主見了,三日就得了答案。用的方法數術博士聞所未聞,不敢肯定答案是正確,也不能說是錯誤,於是帶著題目和答案去問其他擅長數術的學士。請的人多了,難題出了名,人人都談論這道題。

不知怎的都誤傳是數術博士解的題。即使數術博士當著眾人的麵解釋是大長公主所解,旁人也道是他阿諛權貴,為大長公主造勢。畢竟,女人哪裏會做什麽難題呢?能把家中賬麵算算清楚就是難得的了。

數術博士是個嘴拙的人,怎麽也解釋不清楚。後來有個世家狂生聽了傳聞,在一次宴會上以此為借口公然出言攻擊大長公主女德與品行。頓時惹了大長公主怒火,家中千寵百寵養大的獨女,從未受過這樣的指摘與委屈。

兩人當場進行算學比試,大長公主十試十勝,指著狂生最後空著的三道題譏諷道:“現在你該知道是誰仗著身份指手畫腳了吧?你多出的男子筆怎麽不為你答題呢?”

一時轟然,誰都知道姬氏出了個數術的天賦之人。

同樣的,高門大族裏幾乎無人向到了婚齡的大長公主求親,認為其人非恭順良婦。

身份匹配的不登門、身份低微的不敢上門。偶爾有暗示的,多在晉王夫婦的挑剔下敗退。大長公主的婚事就這樣拖延下來。

昭宗召大長公主入宮,許諾天下青年才俊若有入眼必為駙馬。大長公主聽了不過付之一笑,“幹將莫邪的舊事,本是莫邪奇思妙想以頭發代替人祭鑄劍,以仁愛成佳話。時至今日,世人多說是幹將以自身血肉鑄造名劍莫邪,以訛傳訛可以到達這樣的地步,多麽可怕。臣既然有天賦,實在是不想未來著書立傳寫就的是別家姓名。該是姬姓女阿玟才對。”

昭宗聽完哈哈一笑,“可見是凡夫俗子配不上我家阿玟。我們家雖然不在乎小節,但還是得延續血脈啊。你要是有喜歡的,就生個孩子頂立門戶。”說著揮筆寫下:符采彪炳,暉麗灼爍。書卷現今還掛在大長公主書房。

姬羲元再次感歎:那老頭還是有句話說對了,如果不是足夠幸運,她怎麽能投胎在與世界格格不入到了理所當然地步的姬氏呢?

既然她幸運,老頭倒黴也是應該的吧。思及此,姬羲元笑出聲。

門外等候的采薇聽見笑聲端著茶上前湊趣道:“殿下是聽到什麽有趣的了?”

姬羲元低頭瞟她,笑意淡下來:“我總想著你最近話有些多了。”

作者有話說:符采彪炳,暉麗灼爍。出自魏晉左思的《三都賦》這哥們長得醜而不被看好,最後是張華推薦,《三都賦》才進入世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