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認倒黴的周明萱在家的第三天被發現左腿落下不便,未免再出事端,平伯連夜將他送往老家良州躲避風頭,鼎都裏對他的熱烈討論漸熄。姬羲元當日大庭廣眾一槍挑落周明萱的事跡使得那些個自視甚高的刺頭們消停了幾日,然而也隻能消停這麽幾天。

雖然明麵上膽敢講究姬羲元的幾乎絕種,但五陵少年們正處於最肆意輕狂的年歲,私下各種議論是少不了的。在時間衝刷與刻板印象下大多數人還是認為姬羲元的身手平平而已,占得突襲的便宜,畢竟周明萱說到底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流言蜚語落到姬羲元耳裏,就是一頓好打。她不牽連侍從,隻自己上手,隻要不打死打殘,就沒人敢上書彈劾。原先囂張跋扈的都貓在家裏養傷,姬羲元向太醫署要了一隊青年醫生,專門治療跌打損傷。早晚上門,一旦傷愈,必須上學。有借口請假的,一一查實,著人家訪。一連三個月,整個國子監風氣頓改,處處都是向學之聲。

數千年的禮教,絕不會允許已經天然冠上男性標簽的朝堂被女子輕易涉足。聖人開了口子,姬羲元要做的就是把這口子拉大撕裂,再不能修複。因此,姬羲元打算日複一日的壓著國子監的監生。壓得他們心生不滿,促使背後的黑手伸出來,拔蘿卜帶泥的全剁掉,才算真正是了結在國子監的生活。

聽說溫長公主又準備出遊江南,於是乎,姬羲元把姬嫻踢回宮城裏讀書,親自登陳氏門表達謝意——三娘陪玩了三個月。溫長公主確認楊子青無憂後勉強與姬嫻見了一麵就啟程離開鼎都,被姬羲元說走後,再沒見過姬羲元,連帶著連女兒也沒再管。

聖人從私庫給溫長公主撥了一筆不菲的費用,打發這個礙眼又舍不得幹掉的妹妹離遠點。

姬羲元對現狀感到滿意。

臨近年節,國子監放了十天假。

姬羲元包袱款款的回宮暫住,向阿娘阿耶請安完回丹陽閣,賢太妃宮裏的宮女已經等候多時,來請姬羲元前去敘話,並奉送豐厚禮品作為多日照顧姬嫻的答謝。

賢太妃出身陳氏,是陳姰的堂姑祖母。陳氏可算是曆史悠久,大周立國後第一批重臣之一,數百年宦海沉浮,底蘊豐厚、機敏變通。且看賢太妃與陳姰之間教養的差異,就知道陳氏屹立這麽多年不是偶然。

“太妃客氣了,照顧三妹是我應做的。”姬羲元手指點了點堆放的禮物,“既然是太妃所贈,長者賜不敢辭。將我此前為太妃所備下的古玩帶上,這就出門莫讓太妃久等。”後半句是對春月說的。

春月應聲,安排人去收拾,“步輦一直都有人打理,殿下坐嗎?”丹陽閣離宣和殿可不算近。

姬羲元搖搖頭,笑道:“去給長輩請安哪裏有乘步輦的呢?”又對忙活個不停的冬雪說道:“你手裏的東西暫且放一放罷,雜七雜八的什麽時候收拾都來得及。你與秋實帶著禮去月奴、三妹處。”此次回來,姬羲元給姬羲庭帶了一車小玩意。也算是做長姊的心意。

姬羲元回宮的消息如風傳播,沒一會兒各宮宮人都知道,長善公主剛回宮就往賢太妃的宣和殿去了。原先長善公主手中的宮務因出宮被聖人轉至賢太妃手中,人人隻當是姬羲元年輕氣盛好弄權柄,一回來就去討要了。

賢太妃雖說是皇子女的庶祖母,大周禮法上卻是平起平坐,實際上作為皇長女的姬羲元更勝一籌。未免尷尬,姬羲元平時除開四時八節少與賢太妃往來。今日突然受禮,又有溫長公主一事在先,姬羲元必然是要前去問一問,免得誤會。

西風一吹,黃葉洋洋灑灑的落一地。大小宮人守著高高的宮牆,灑掃的內給使一刻不停的活計,姬羲元每走一段路就有數人停下叩首。一個個後腦勺就是權力最大的見證,荒蕪又詭秘。腳下踩到枯葉清脆聲響,當值的小內給使顫著身子請罪,聲音小弱:“殿下……”

姬羲元忍不住發笑。她駐足,前後跟隨的人紛紛停步。其他灑掃、輪值的人都停下,就這樣整條宮道安靜無聲地等著姬羲元笑。

宮規森嚴,女婢與寺人各有所屬、各司其職。皇城、太極宮、連帶著玄武門外的西內苑、大明宮四處的寺人統統加在一起,一共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其中去掉直屬內侍省的,下歸五局,分別是掖庭局、宮闈局、奚官局、內仆局、內府局。五局內隻有掖庭局有分灑掃庭院,可掖庭局掌管宮中女工之事。多是犯官家眷、淪落為官奴婢,來服苦役的。

物以稀為貴,人何嚐不是。寺人少,分了要緊的職務的就多。除非犯了錯的,負責灑掃的幾乎隻有宮女。眼前這個內給使七八歲,枯黃著臉,頂天了九、十歲。他能犯什麽錯?

姬羲元語氣和善:“這個時間點,你不在內教坊學文學藝,來這裏做什麽?”

內給使頭也不敢抬可憐兮兮地回答:“奴…奴是挨了上頭嬤嬤的罰。”

別管內侍省裏頭爭權奪位打成狗腦袋,各種醃臢事故,但出了門護短的要死。不是有人故意安排,姬羲元都不能信的。

因聖人忙於前朝,後宮難免有所疏忽。姬羲元打理宮務三年裏,敢做肮髒事對孩子下手的都剁了一隻手進了亂葬崗。姬羲元眾目睽睽之下命人將十條胳膊喂了五坊的獵犬,宮中風氣為之一肅。皇城內外膽敢朝宮裏伸手的人也少了,但也人人知道大公主姬羲元對孩子們有善心。

瞧瞧,這才離宮三個月,就又有人壯著膽子來挑釁了。

姬羲元冷了眼,懶得再問,支使身邊兩個腳程快的力士道:“你們帶這孩子去內侍省,把消息透露給賢太妃身邊的曲嬤嬤知道。”先帝當年下了狠心管教溫長公主,不但給溫長公主賜下管事嬤嬤,賢太妃身邊也賜了曲嬤嬤。如今曲嬤嬤內外一把抓,是宣和殿的第一副手。這麽一個孩子到了曲嬤嬤手裏,就跟白紙似的,想怎麽擺弄怎麽擺弄。

等姬羲元晃晃悠悠到了宣和殿,賢太妃已經曉得原委,拉著姬羲元的手歎氣:“我雖然迂腐了些,大道理還是明白的。這事兒我一定料理的明明白白的,不叫阿幺受委屈。”

姬羲元能怎麽說?

能當著威名赫赫的她麵耍小手段惡心人,還能與宮裏聯係讓賢太妃有所顧忌的人,掰著指頭數都數得出那幾家人。

“這麽大個宮城,誰還沒個疏漏呢?更何況上上下下一層蓋一層的,都是雜事。太妃可千萬別放心上。”姬羲元安慰她,“我這就是見您來給我送禮了,做晚輩的慚愧,跟您來告罪了。”

賢太妃連連點頭,放下前事不提,說起送的禮:“我是聽你那不爭氣的從母說的以為你要開宴請客,因此遲了本早該送到的喬遷禮,沒成想阿幺還沒辦,托我補上。”

《爾雅·釋親》:“母之姊妹為從母。”賢太妃這是提醒姬羲元,溫長公主該親近尊重的長輩。是在怪她隨口刷了溫長公主。

對母罵女,徒惹人不快。何況賢太妃對其他事都清醒著,單單在溫長公主有關的事情甘願糊塗一些。萬事不能強求盡善盡美,賢太妃說到底還是長輩。

“這請客都是請夫妻的,我就是請也作難。想想也算了。”姬羲元含糊地應聲,也不知賢太妃平日喜歡聊些什麽,勉強將話題引到除夕之宴上,“雖說清河郡主薨了,斷沒有長輩為晚輩守孝的道理,恭王處還是得請。二妹…還是大周公主,除非病得起不來床,不然至少露個麵。祖孫三人的服飾還得太妃多費心,派尚服局去好好琢磨。至於謝二郎,按規矩聖人該賜宴的。孝期壓著賜宴黃了,除夕之宴無論如何請帖是要送的。”

成家立業成家立業,依照規矩來說,還沒成婚很多事情確實不方便。

賢太妃年輕時候也是大家族裏曆練出來的,這些難不住她,反過來誇姬羲元:“你能想這些就對了,是定親的小娘子了,細致許多。你到底是有弟弟的人,聖人當年是非她不可,阿溫阿淑都是不成的。有千千萬萬年的底子在,你怎麽爭得過全大周上下的男人呢?”

知道現在小娘子想法不一樣,賢太妃與時俱進地勸姬羲元見好就收,“鬧一鬧是應當的,出了個聖人之後各家的娘子日子都更鬆快。可你要是過了頭,最後吃虧的還是你。皇家公主日子怎麽過都富貴,我怎麽教嫻娘的你也知道。隻要嫻娘是金枝玉葉,那就是君,以後駙馬就是臣,隻要嫻娘高興,哪個臣敢反駁的?”

姬羲元雙眸垂下盯著手裏一杯茶忍下不耐煩,開口依舊是柔聲細語:“您說的是,我也覺得您教三妹沒教錯。三妹那樣正合適。就是溫阿姨處,您也不見得錯了,溫阿姨再糟心也有限,想耽擱大事也無能為力,無論阿娘還是我們兄弟姊妹幾個知曉她的性子,多有忍讓。不會平白讓她受人欺侮。但溫姨一輩子都不高興啊,她要被阿翁嫁給楊氏的時候,她其實是不願意的吧?知女莫若母,您真的不知道她喜歡周從宣嗎?未必吧。楊氏當時多興盛啊,周家雖然有幾分小財,但與楊氏的家業比起來還是多有不如。更不要說後來周從宣還病死了,這樣短命的男人怎麽配得上溫姨呢?您當時心裏慶不慶幸?是不是覺著您自己眼光比溫姨好得多?可我記著您明明不是那樣的人啊,所以到底是您拆散了這對有情人,還是不可說之人呢?”語氣埋怨,好似為溫長公主抱不平。

姬羲元眼神清淩淩的,仿佛能照見人心,一句又一句砸地賢太妃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略有幾分驚疑不定:“你是怎麽知道的。”

姬羲元一聽有戲,自然不可能漏了底,“我今天聽了個故事呀。我這人您是知道的,藏不住話,有什麽事情非得找人搞清楚弄明白了不可。裏頭的關節我是實在想不清楚,就像您說的,您盼著我們幾個姐妹都有好日子。可這不用您盼,我知道我隻要一天是我阿娘的女兒我就是富貴的活。就像您說的,我阿娘讓全天下的女人都知道了女人還能堂堂正正的活,多少人因我阿娘受益。我不希望阿嫻成了溫姨那樣的點心,讓人吃起來甜,但想放下就放下了。所以我就來問您了,當時到底是怎麽了呢?”

賢太妃年紀不輕了,先帝也死了十幾年,早沒了年輕時候的小心翼翼。年齡的增長似乎將她的情緒也帶走了,即使姬羲元說話難聽也難以生怒,她輕輕歎了口氣後抬起眼望著空處,似乎眼前還能見到那個男人:“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來的,也懶得管。不過實話告訴你也無妨。當時陛下與太尉的婚事已經定下了,先帝就問起阿溫的婚事。阿溫怕我不同意,直接向先帝求旨意。先帝他當時已經著手清理楊氏等主張迎偏支男嗣立太子的世家,周氏大多數人混混日子不怎麽參合,但那周從宣與南邊幾個旁支來往密切絕不幹淨。周從宣遲早是要死的,比起楊氏一黨周從宣實在是渺小,先帝根本不放在眼裏,更不要說把女兒嫁給他了。先帝擔心阿溫折騰出事,就派人將周從宣夜宿平康坊、千金養美人、雙親不慈和,兄弟不成樣等等消息告知我,要求我好生勸說阿溫放棄。又將楊氏推給我,命我好好教導阿溫。”

之後的一切賢太妃不說,姬羲元也明白了。

賢太妃情不自禁紅了眼眶,眼中是微薄但貨真價實的怨恨,“多麽狠心啊,就這樣利用我的阿溫。我以為楊氏當真是個好人選,一力促成此事。後來我才慢慢琢磨出味道來,他是覺得阿溫反正是要傷心的,不如幹脆嫁楊氏,卻叫我的女兒心如死灰,連我這個做娘的也被記恨。”

賢太妃舉起手示意姬羲元,悲哀道:“我一生隻想著清清白白的,實際上還是沾了血的。先帝坐在屍骨累累的皇位上,又為了陛下上位行血流成河之事。好孩子,我知道你心裏有阿嫻,盼著她能自己立住。可我也知道,一旦心裏有那個位置,無論有心還是無意,旁邊的人都不安全。未受人苦,莫勸人善。阿溫也好阿嫻也罷,隻要她們平平安安的,我就知足。你要是顧念情分,遇事多照拂,我就是入了地府也會為你祈禱的。”言下之意並不希望姬羲元與姬嫻多麽親近,以接近權力為災禍,希望當權者多照顧。

“可您少想了一點,人都是要受累的,手裏握著多少東西,就要出多少力,就能決定多少東西。”姬羲元同樣攤開手,手上的繭子不少。原先還會專門抽空保養,但在弘文館改製後姬羲元越發忙碌,也懶得去費時間了。

“阿娘今時今日對溫姨處處容忍,何嚐不是溫姨在楊氏案中受了委屈的緣故?當然,如果不是先帝她大可不必受這委屈,但她沒有拒絕的權力。太妃您也沒有,所以你就算感覺不對也無法反抗。先帝都沒讓太妃與溫姨知情,是不信任吧。畢竟溫姨多麽容易愛上一個男人啊,周從宣是這樣,楊氏子也是這樣,誰都不能放心將計謀全盤告知她。溫姨至今沒有原諒您,您是不是也怕她鬧出事來所以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過她?那她憑什麽原諒將她的姻緣硬生生拆散,又將她推入火坑的母親。”

“她一直活在虛假又繁華的世界裏,她理所當然淺薄。她要是深沉了,那層虛假的罩紗就撐不住她了。”

作者有話說:這一段是我很早之前寫的了,太囉嗦了。但是時過境遷想法改變,我很難修改,大家將就看看。後麵的對話會盡量精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