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歐陽雷問起肇事者,孟警官不由搖搖頭,歎道:“後麵那個撞車的,當場死亡,整個人由於慣性作用,直接從駕駛室中撞了出來,經我們現場勘察,此人係大量飲酒後駕車,所以,與其說他蓄意撞人,也可以說他是在根本沒有自製力的情況下,才發生的事情。至於前麵那個,隻是受了輕微傷,但一口咬定是當時前方有一輛車減速刹車,他才跟著刹車的。由於他也是被撞一方,單從交通規則上來說,並無半分責任,我們又沒有證據證明他說謊,自也無法對其作出任何處理,他的車又是公車,隻要他們單位出麵解決相關保險事宜就行了。所以,問完話,做完筆錄,就隻能讓他走了。”

歐陽雷心中怒火滔天,又是現行法規。在如今這個現行法規下,不知多少犯罪分子鑽這些漏子,屢屢得手,讓人咬牙切齒卻又沒有絲毫辦法。看來要想知道整個事兒的真相,這個司機卻是關鍵中的關鍵了。

哼哼,他一口咬定?好的很!倒不知他的心防是不是也跟他的嘴巴一樣嚴實,在自己的窺心術下,倒要見識一下。

他心中打定主意,抬頭看著孟警官淡淡的道:“不知這個司機叫什麽名字,他的詳細資料可能讓我看看?我想親自跟他聊聊。”

孟警官心中一跳,猛然搖頭道:“對不起,這件事兒我不能答應!我們是有紀律的,剛才跟您說了這麽多,就已經屬於打擦邊球了,在案子沒徹底有明確眉目前,我們不能透露任何當事人的資料給您。即便以後有了進展,也是要第一時間提交刑偵部門,而不是告訴您,這點,還請諒解。不過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一定會盡快匯總出一個結論,給您一個答複的。好了,我想你現在還是應該把心思放在親人身上,希望她早日脫離危險。我們還要回去繼續研究案情,就不能在這兒耽誤了,還有,請您留個聯係方式,以便有什麽新的問題,我們也能及時聯係到您。”

歐陽雷也估計他是不會告訴自己,有心想要用窺心術查探一番,但一來這會兒心思不定,精神難以集中,隻怕施展起來,多半不能湊效;二來,那人的資料,隻怕多半是記錄在案,這位警官也不見得就能記得清楚,自己即便施展出來,恐怕所得也不會多。思來想去,遂罷了這個念頭。

將自己手機號說了,讓孟警官登記,隨即又在問詢筆錄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孟警官幾人便告辭離開。

等他們走後,歐陽雷坐在那裏,心中不斷推敲,想要搞明白其中的玄妙,但心思煩亂之下,全是擔憂聶蘭的安危,哪裏能靜得下心來,起來坐下幾次後,終是長歎一聲,暫時拋開這些,將目光移到手術室的紅燈上,強耐著性子等著。

身後門一響,倪小海走了出來,默默的走到歐陽雷身邊,輕輕拍拍他肩膀,陪著他坐了下來。

歐陽雷偏頭看他,問道:“可是有了初步結果?到底怎麽樣了?你直接說。”

倪小海皺著眉頭,半響才艱難的道:“陳院長他們研究過了,眼下。。。。眼下能保證手術的成功率,僅僅在30%,到底行不行,還要看聶總自己能不能過的了這一關了。雷哥,我的意思,你知不知道她的家人在哪兒?最好還是通知下她的家人,畢竟這事兒就算是男女朋友,也不好代替人家家人做出決定的。”

歐陽雷心中一顫,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默然無語。聶蘭的家人?自己又往哪兒去找去?仔細想想,其實自己對聶蘭所知甚少,甚至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要說家人,貌似隻有聶天誠那個老人,聶蘭奇怪的稱呼為二叔,但卻不被接受的那人,算是她的家人吧。

想想當日聶天誠奇怪的神態,最終隻是囑咐自己好好待聶蘭,並沒多說,這會兒可好,聶蘭如今這個模樣,隻怕跟自己怎麽也脫不了幹係的。雖然說感情的事兒不能勉強,但終歸事出有因,這份心靈的責任,便是他自己也過不了。

轉頭看著手術室持續亮著的紅燈,這一刻竟然紅的是那麽刺目,如同鮮血一般,歐陽雷心頭忽然一陣的煩躁。深吸一口氣,想來想去,聶天誠那邊不管究竟是個什麽關係,但就憑那一聲二叔,怎麽也得通知到才是,輕歎一聲,摸出電話,起身給聶天誠打了過去。

此刻已是深夜,外麵的雨忽然大了起來,站在窗邊,道道銀絲劃破地坪燈的光柱,如同無數的銀蛇亂舞。刷刷聲不斷中,聶天誠那邊的電話響了好久才被接起來。

“唔,小歐陽,怎麽這麽晚打來電話?可是有什麽急事嗎?你隻管說,老頭子但凡能做到,定然全力以赴就是,嗬嗬。”

電話那頭,老人有些疲憊但卻依然爽朗的笑聲傳了過來。歐陽雷聽的心中顫動,無盡的慚愧升起,淚水不覺模糊了雙眼,囁嚅了半響,終是咬牙將事情說了。

等到說完,隻聞那邊聶天誠呼吸越來越急促,好半天後,方才顫抖著回道:“我馬上到!”隨即便掛斷了電話。

歐陽雷木然收起電話,靜靜的站在窗前,任憑飄進窗戶的雨絲,將自己打濕。臉上一會兒冰涼,一會兒灼熱,竟是分辨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淚水了。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大門處兩道光華急速的閃了進來,不待停穩,就見車門一開,一個老人的身影踉踉蹌蹌的走了下來,隨即被一把黑色的傘蓋遮住,急急的往大門進來。歐陽雷知道,聶天誠,到了。

輕輕拭去了麵上的水漬,也不理胸前早被打濕了一片,他轉身走到電梯前迎著。眼瞅著顯示樓層的燈光依次亮起,到了六樓,叮的一聲響過,電梯門一開,聶天誠那張蒼老的麵孔便出現在麵前。隻是這一刻,這張麵孔上滿是哀痛之色,涕泗橫流,目光看到歐陽雷,竟似未見,在他麵上一滑而過,便落到了那盞刺目的紅燈上,再也不肯移開分毫。

身邊那個一直跟著聶天誠的保鏢對著歐陽雷微一頷首,和他一起上前扶住,扶著聶天誠走了出來。歐陽雷能感受的到,這個老人全身都在發抖,似乎孱弱的要馬上垮了下去。但是卻又似乎有著什麽莫名的力量在支撐著,讓他幾乎是一步一挪的蹣跚著往前走去。

倪小海見到聶天誠,先是一愣,隨即連忙站了起來,緊走兩步,恭敬的道:“聶老,您怎麽過來了?”口中問著,目光卻望向歐陽雷。

歐陽雷麵容苦澀,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多問。倪小海默默點頭,也來攙扶著,讓那個保鏢跟在一邊。

站在手術門前,聶天誠目光呆滯,淚水涔涔而下,卻是呆然不動。歐陽雷不知該怎麽勸說,隻能默然相陪。好半響,聶天誠仿佛來自天邊的聲音,有些飄忽的響起:“小歐陽,有幾成把握?”

歐陽雷嘴角牽動了一下,輕輕吐出“三成”兩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聶天誠忽然慘然一笑,點了點頭,喃喃的道:“三成?也罷,三成就三成吧,總是有些希望。當年若是有三成希望,又何至於此?”

眾人一時間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都不知該如何接口,對望一眼,均是默然。聶天誠站在那兒,麵上神色變幻不定,半響,忽然轉身看向歐陽雷,歎息一聲,搖搖頭道:“你亦不需多想,活也罷死也罷,其間之歡樂悲苦,又有何人能知?死了並不痛苦,痛苦的隻是活著的人而已。”

老人似是感歎又似是悲愴的語調,滿帶著對世事的了悟和通透,讓人生出一種難言的沉重。似是有所覺,輕輕拍了拍歐陽雷扶住自己的手,這才轉頭看向倪小海,勉強一笑,點頭道:“原來是你這孩子,倪老近來可好?”

倪小海恭敬的道:“勞您老掛記,爺爺他很好。”

聶天誠微微點頭,不再多說,微微閉上雙眼,似是在猶豫什麽,半響睜開眼睛道:“生死有命,便你我站死在這兒,也是於事無補。小海,你留在這兒看著,有什麽消息及時告訴我。小歐陽,你隨我來,咱們去下麵轉轉,這裏,我覺得悶。”

他說的豁達,語音中卻透出一份深深的悲愴,聽的歐陽雷心中直欲落下淚來。這老人哪裏是悶?他是不願親眼在此看到什麽慘事,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是讓人肝腸寸斷,便如這個飽經世事的睿智老人,也是一般心思,與凡人並無二致。

輕輕點點頭,對倪小海使個眼色,這才在張天建和那個保鏢的護送下,扶著老人往外麵慢慢走去。

電梯一路向下,誰也沒有說話。等到了樓下,站在大門的雨幕之前,聶天誠讓保鏢在這兒等著,歐陽雷也示意張天建留下,這才在老人拐杖一抬,向著他指點的方向慢慢走去。那裏,正有一座獨立的石亭。

兩人慢慢走進雨中,歐陽雷盡量的將雨傘遮在聶天誠的頭上,怕他被雨淋了。聶天誠忽然抬起拐杖,一下子打開,迎著漫天而下的雨鞭,長長吐出一口氣道:“遮個什麽勁兒?遮了一輩子了,就讓我痛快一回吧。”

大雨中,天上驀然一道電光劃過,耀起一片光亮。那一瞬間,歐陽雷看的分明,老人臉上滿是忿怒不平,充斥著一種不屈和不甘。

黑色的傘蓋飄起,遠遠落下,隨即翻滾了幾下,傘把兒朝上在地上轉了半圈停住,恍如一張裂開的大嘴,向天在呐喊著什麽。

歐陽雷默然,扶著聶天誠一步一步的進了亭子,在一張尚未淋濕的石凳上坐下,這才恭立一旁,靜靜的站好。

聶天誠雙手扶著拐杖,望著亭外的瓢潑雨幕,微微側頭道:“你可還記得當日在白雲山我說的那些話嗎?”

歐陽雷輕輕點點頭。聶天誠自嘲一笑,點頭道:“當日我曾告訴你,有人在謀算我,他算定我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了。這一輩子,他樣樣不如我,便想要樣樣都追上我。我當日本想找個人,接替我的位子,隻要夠靈性,有我在後指點,臨了便跟他好好玩上一玩,也把一些昔日的恩怨一並解決了。那天,我沒跟你說過這人究竟是誰,今天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人,就是我的大哥,也是聶蘭名義上的父親,南江宏義門的舵把子,聶天仇!”說道這兒,老人麵上忽然泛起一片紅潮,急促的喘息了幾聲,似乎這個名字帶著神奇的魔力,讓他這一刻,竟然忽的激發出了生命中的潛能。

歐陽雷雙眉軒了軒,沒有接話,隻是靜靜的看著他,伸手輕輕撫著他的背,幫他平複一下。

聶天誠也不回頭,反手輕輕拍拍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繼續道:“我聶氏一族,本是南洋遺民,十餘代人的不懈經營,終是打下了一個偌大的天地。當日,國內戰事艱難,吾父慨然解囊,賣掉大半產業,不但以銀元數百萬以濟大事,更是遍邀數家子弟,成立宏義門,奔赴前線,並力拒敵。其間戰死之我南洋子弟,不知凡幾。如此種種,非為別個,念得便是我等雖身在外域,然此身為國人,便永為國人!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義之所在,便傾盡所有也要出上一份微薄之力。”

天邊雷聲隱隱,電光閃耀之下,老人說起昔日之事,不由的須發戟張,壯逸思飛。歐陽雷心頭熱血湧動,腦中不由的展現出一幅幅圖畫:倉夷滿目的祖國大地上,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無數的仁人誌士從四麵八方相聚而來,將一腔碧血染紅了祖國的每一寸土地。。。。。。。

雷聲如戰鼓激蕩,電光似畫角爭鳴,那曾經充斥著血與火的畫卷,便在這秋夜的大雨中,再次從老人口中拂去塵埃,慢慢展現開來。

“。。。。。。。。我與他當日俱是年不過十餘,卻都是參與了這場國碭之戰的,賴得國民之力,領袖之英明,過程雖是艱辛無比,但勝利最終卻被我們收獲。隻是,經此一戰後,我聶氏一族在南洋的產業盡毀,再無翻身之可能。家父臨終之際,囑咐我們,當落葉歸根,將有限之生,投之國家之利益。遵從我父之命,我與他分掌兩塊,我天生善於經營,便以商事以振經濟,他自掌宏義門,協助政權,靖清邊境。其時,兄弟二人未嚐不是同心同德,實為畢生之暢事。隻是。。。。。。。。”

說到這兒,聶天誠忽然麵色急變,氣息呼呼急促起來,連聲的咳嗽起來。歐陽雷急忙連拍帶捶的,為他理順著,那邊遠遠站著的保鏢大急,就要往這兒跑來。聶天誠卻一頓拐杖,怒道:“回去!”

保鏢一愣,不敢違逆,隻得頓然止步,返身而回。聶天誠喘息良久,這才漸漸平複,頓住了話頭,似是又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之中。

半響,才似自語又似解說般的繼續道:“後來,國家幾經挫折,實是走了些彎路。對於當日一些子弟,實在有些不公。然,國家於我等國民而言,實為父母一般。世上多不是之子女,豈有不是之父母?就算一時有些錯失,又怎會一直錯下去?但他掌權日久,卻是生了不平之心,覺得事事不對心,遂有了別樣心思。加上我當日雖也是舉步艱難,但卻走得是另一條路,所受之壓力,相對也確實小了許多,諸般事兒一湊,他竟是越想越不堪,最終竟走上了另一條路,宏義門不複往日之名,竟成了一閑散幫派之所,實在讓人痛心之餘,更是愧對先人。

我記得清楚,就在許多事兒過了之後,國家終於再次走上正途,他卻怎麽也不肯聽我之勸,迷途重返,我二人由此結下隔閡。就在那年之前,我終於在中年成婚,得了一個乖巧的女兒。。。。。。。”

聶天誠說到這兒,麵上忽現溫柔之意,滿是溫馨的神情,讓一旁的歐陽雷都禁不住的心中歡愉了起來。隻是不過片刻之後,卻見老人麵色一變,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兩眼中灑出一片寒光。

“我當日眼見國內建設如火如荼,心中歡喜,想及當日父親的囑托,便狠心留下她們母女,自己孤身一人出來打拚,這一走,就是五年。。。。。。”

聶天誠說到這兒,微微閉上眼睛,麵上浮起複雜至極的神色。怨恨、悲傷、慚愧、憤怒、惶遽、五味雜陳,在光影明滅之間,不停的轉換著。良久,又道:“等到終於算是有了小成,想想總該回去看看,一時動了歸心,心中歡喜著,想要給她們個驚喜。便誰也沒有通知,急匆匆而回。哪知,這一回,卻回出了個天大的禍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