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0章 科考風雲

華蓋殿裏,朱棣端坐上首,禮部尚書呂震、瀚林學士冷傲語、都察院左都禦吏陳瑛、國子監的陳安之各率本衙才學出眾的僚屬濟濟一堂,禦案上置放著十篇文章,正是本科取中的前十名的舉子的文章。

呂尚書、冷學士、陳部院以及僚屬都蒙恩賜了座位,大殿上靜悄悄的,甚至連人舉手投足間衣袖摩擦聲、展開試卷時紙張的奚索聲都聽得見。

沐絲和幾個小太監逐一把試卷送到各位大人手上,第一個就是禮部尚書呂震,呂震仔仔細細看罷,瞑目品味一番,便將試卷轉到瀚林學士冷傲語的手上,再接過第二本試卷繼續審閱。朱棣今兒連早朝都停了,從一大早就召集了這些人開始看卷。

科考共分三場,每場三天,第一場試《四書》義三道,《五經》義四道,測試考生對儒家經典地熟悉及認識程度。第二場試論一道,考察生員判別是非。撰寫各種公文行政地能力。第三場試經、史、策五道,考察生員們在古今政事方麵地見識。

會試是國家的選才大典,其重要性便是提到國家興亡的程度也不為過。但是在實際閱卷中,因為舉子眾多,試卷山堆海集,批卷時間緊,任務重,還得字斟句酌,斷不容馬虎,神也不能保質保量地完成全部評卷工作,因此例屆考官們便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閱卷隻重頭場七篇八股文。

為什麽隻重八股呢?因為這是一種格式極為嚴格的文體,對於考官來說,比較容易把握其對錯優劣,大大提高閱卷速度,便於評判試卷的合適與否,使所有試卷都能如期批閱,將考官的主觀因素降到最低,從而保證官吏選拔考試的嚴肅性與公正性。

所以,雖然其刻板程式、束縛僵化為人詬病,也確實是使考生隻能亦步亦趨,不敢逾閑半步。但正因為其對起、承、轉、合,都有著嚴格的規定,甚至在字數和句數上也有嚴格的規定,可以將考官的主觀因素降到最低,從而最大限度的保證考生的權益,使真正優秀者獲取功名。

才學出眾者,少有連這科考最重要的八股文章都做不好的,你要硬說他其他方麵的學問如何如何出色,實也有限。在官本位的時代,如果考官的評卷標準自由度過大,那就大有作弊的餘地,因此八股算是那個時代比較標準化的考試,算是當時最客觀,最公正的取才之道。

可是,它標準化的程度終究還是有限,如果不是彼此相差實在太過懸殊的文章,誰好誰壞,考官不同,欣賞角度不同,自然就能得出不同的結論,呂震正好從這方麵做手腳。

等到所有人看完了試卷,需要他們做出評語的時候,呂震、冷傲語、陳瑛幾位大人分別同其僚屬竊竊私語一番,交流意見,然後又互相謙讓一番,最後由呂震先做評論。

呂震畢恭畢敬地道:“皇上,臣仔細看過了試卷,解大學士所選的一甲頭名、一甲二名的卷子,從‘理、法、辭、氣’四方麵來看,確實算是佳作。三篇文章,對經書地掌握和程朱注釋地理解,對文章結構和學生的文字能力以及文心的詮釋都非常到位。不過……”

朱棣雙目一張,問道:“不過什麽?”

呂震道:“不過,臣觀第七名尤庭光的文章,清真雅正,情感充沛,文筆生動,對仗工穩。破題、承題,轉折自然,其意理闡述尤其出色,雖不及解大學士取中之第一、二、三名考生的文章詞藻華麗,然其得經傳旨,文理俱足,令臣十分的讚賞。若是臣為主考,當取此人為第一。另,第九名舉子常輝,其文……”

呂震說的婉轉,但是最後卻把解縉所取的第一二名全給否了,排了尤庭光為狀元、常輝為榜眼,隻有第三名探花未動。朱棣眉鋒一皺,沉聲道:“也就是說,解縉取士,並不公允了?”

呂震何等油滑老到的一個人,哪肯直接出頭與解縉打擂台,忙道:“這個,臣不敢斷定。考官喜惡不同,閱卷有所偏重,也是正常的。”

朱棣哼了一聲,目光又轉向瀚林學士冷傲語,這位冷大學士曾被解縉吟詩作對時當眾羞辱過的,他一個清貴的散官,與解縉很少打交道,卻不怕解縉權勢,當下滔滔不絕,把解縉選中的文章批了個體無完膚。他也不說誰的文章好,隻說解縉選的文章不好,那文章隻要想找毛病,怎麽也找得出來的,冷大學士抖擻精神,把解縉選的文章駁的一無是處。

朱棣臉色便有些發黑,再問陳瑛意見,陳瑛卻不直接攻訐解縉,反而替解縉說起了好話,什麽閱卷評卷都是同考官,主考官隻是最後對篩選上來的文章再把把關,決定一個名次啦;什麽時間緊迫,閱卷量大,難免有所疏忽了;最後隻是略帶遺憾地指出了兩個小錯誤,比如解縉選中的狀元卷子字寫的不夠娟秀、傍眼的卷子上有一處小小的墨跡雲雲,聽得朱棣心裏更加犯堵。

最後一個輪到國子監的陳安之,陳老夫子比瀚林院的冷大學士還閑,更不怕解縉若是不倒會如何對他打擊報複,當下擼胳膊挽袖子赤膊上陣,振振有辭地道:“這篇被解學士取為狀元的文章,其題理含糊,題情低徘,題神不振。反觀取作前十榜末的這篇浙江舉子東方明遠的亭亭玉立昌,卻比解學士所取文章高明十分。

皇上請看,這篇文章劈分八股,如連環鎖子,骨節相生。不用單句轉接,局法最為高老。中股後接起,皆有藕斷絲連之妙。每股煞腳,搖曳多姿。股中詮發實義,字字透辟細切。乍一看平平無奇,細思之拍案叫絕。來路至精,去路極清,可代聖賢立言矣!反觀解學士所取文章……”

陳安之把嘴一撇,不屑地道:“皇上請看,解學士所選狀元之才的這篇策論,臣隻粗略一看,就找出文中兩處錯字,還有一處句理不通,再一細看,竟是不曾句讀過的!解學士是否循私,臣不敢斷言,但解學士為朝廷選士,馬虎懈怠,由此可見一斑!”

前邊說過,當時取士,因為舉子多,試卷量大,而揭榜的時間又急促,根本來不及看盡考生的所有卷子,因此考官隻重八股,可是按照規矩,卻是所有文章都該字斟句酌,認真審閱的。旁人按潛規則行事,不出事自然無妨,解縉此刻犯了事,那就一查一身毛病了。

我國古代沒有標點符號,但是為了停頓、斷句,方便理解和閱讀,讀書人漸漸發明了類似於現代的斷號、句號的符號,在閱卷時,是應該加上這些符號,以表示逐字逐句閱讀過的,可是要想這麽做,就得整篇文章都認真看過,才能做出準確的斷句,這策論既不為人重視,同考官們自然會偷些懶。

如今陳安之把它提了出來,那就是無法否認的問題,解縉為朝廷取士是否盡心盡力,自然就成了大問題。

朱棣寒著臉道:“今隻叫眾卿閱前十之卷,就得出這種種結論,安知那排名在後的甚至落榜的舉子之中,沒有賢德幹才?學生們從一小小蒙童,寒窗苦讀,層層淘汰,待能考中進士者,需要幾十年時光。幾十年啊,一個奶聲奶氣的娃娃,年近而立,甚至更久,才能學有所成,朝廷豈可不予珍視?”

他把禦案一拍,沉聲道:“傳旨,本科榜單作廢!所有試卷,著禮部會同瀚林院、國子監重新評過,再予張榜公布!”

殿上眾文臣紛紛起立,一起躬身道:“臣領旨!”

內侍沐絲打著拂塵,慢悠悠地出了華蓋殿,左右掃了一眼,招手喚過一個小太監,低聲吩咐:“速去東廠,告訴幹爹,解大學士……完了!”

皇帝推翻原定榜單,著令重新批閱試卷,自然證明解縉取士不公,既然取士不公,自然要予以嚴懲的,這麽簡單的道理,沐絲如何還不明白?

文淵閣裏,解縉心神不寧,華蓋殿裏皇上正召集禮部、瀚林院、都察院和國子監的官員議事,不用問,所議之事也必與舉子們控告他的事情有關,解縉有心打聽那邊的動靜,可眼下他又實在不宜有所舉動。

他的親家胡廣當初攛掇他爭這主考官,如今捅了大簍子,胡廣自覺慚愧,竟是連麵也不露了,其他幾位內閣大學士見了他也都神情詭異,有點避瘟神的感覺,弄得解縉都不敢到廊下散步,生怕撞見同僚,大家都不自在。

他悔呀,真的好悔,想當初怎麽就不聽輔國公勸誡,豬油蒙了心一般,偏去爭那主考!眼見得這《永樂大典》即將編撰完成,有此大功還怕不能重獲聖眷?如今一班小人落井下石,這……這該如何是好?”

解縉越想越是心焦,恰在此時,一個小太監捧著一摞奏章走進來,解縉匆匆打眼一掃,竟是皇上轉東宮批閱的奏章。東宮與他交接奏章,一向是由東宮左諭德楊士奇負責的,如今怎麽換了一個小太監?

解縉詫異地問起,那小太監道:“太子叫奴婢送奏章過來,奴婢聽命行事就是了,閣老所詢之事,奴婢就不曉得了。”

解縉心中頓時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