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君欲揚帆

夜色深深,蟋蟀在草叢中唧唧地鳴叫著,劉玉玦在月下虛劈幾刀,凝神想想,再虛劈幾刀,十分投入地探索著每一招一式間的奧妙所在。

這是羅克敵傳授給他的一套刀法,玄妙絕倫,較之錦衣衛中人人都要練習的入門刀法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據羅大人說,羅家這套刀法本就是一位名武師所授,其父當年隨先帝縱橫沙場時又去蕪存精、不所完善,如今實戰的殺傷效果非常好。

劉玉玦想讓自己變強,他一直在不斷地學習,學習武藝,學習堅強,學習同僚們為人處事的態度,盡管他也很享受大人對他的關愛和照顧,但是楊大哥說的對:一個人要想讓別人尊重,必須自己具備能力,這是任何人也給不了他的能力。

又練習了很久,劉玉玦收起刀,從腰間抽出汗巾輕輕拭著額頭的汗水,準備回去沐浴歇息了。月下漫步,如履冰霜,所行處仍是蟲鳴唧唧,不受他輕盈無聲的腳步影響。劉玉玦下意識地循著走慣了的路,馬上就要到達羅大人的臥房時,才突然清醒過來:我怎麽到這兒來了,今晚,蕭千月住在這裏。

今天,蕭千月逼迫燕府護衛鄧庸依著他擬定的供詞招認了“罪狀”之後,馬上就來向大人請功,此後一直趨前趨後的不想離開,劉玉玦窺破他的心意,便說今夜要悟一悟大人所授的刀法,回了自己住處,想不到練完了刀,居然又到了這裏,習慣成自然麽?

房中的燈已經熄了,他們應該已經歇了吧。劉玉玦自嘲地一笑,沉默片刻,轉身又往回走,這一回,他的腳步更輕柔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大人的什麽人,嬖童、男寵?問題是,他並不排斥這種關係,或者說,不排斥被男人愛,並愛上男人。

但是他雖享受於羅僉事的強大所給予他的安全感,卻並沒有多少溫馨甜蜜的感覺,大人的心事很重、而且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每天都有一段時間,大人都要把自己關在房裏,整理許多不知從哪兒送來的機密卷宗。在大人眼中,他隻是一個柔弱的、需要照顧的對象,也許隻有在床上,於輕憐蜜愛之中,才不會把他當成一個孩子……

劉玉玦正想著,忽然聽到一陣悉索的腳步聲,非常輕、非常快,隻是一閃,再想去聽便已不複與聞,這麽晚了,誰會出現在這兒?而且還用這樣的步伐行走?劉玉玦心生警兆,立即閃身追了上去。

他的潛行術學自於羅克敵,夏潯也曾把自己的經驗技巧教授給他,融合了古今匿蹤潛行之術所長,劉玉玦習練時日雖短,在錦衣衛衙門裏,也已算是一流高手了。

前邊一個人影在月色下一閃,飛快地消失在長廊的陰影下,劉玉玦看得清楚,雖然隻是一個背影,卻那般熟悉,分明就是他的楊大哥。劉玉玦本來要高呼喊人的,看清了那人背影,他硬生生地把聲音憋了回去:“大哥不是在中山王府監視燕王世子的麽?這麽晚了,他偷偷摸摸地潛回衙門做什麽?”

劉玉玦心中疑竇頓起,馬上隱藏身形追了上去。

夏潯悄悄潛到自己的簽押房,拿出三張紙,這是桑皮紙,大明寶鈔就是用這種特製的紙張製成的,紙上有細密而清晰的畫紋,如飛魚、似飛龍,極其不易仿製,此外還有固定格式的幾行文字,隻要把空白處填上,再蓋上關防大印,在大明天下就可以暢通無阻了。

夏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利用身份的便利從另一處簽押房偷出來的,因為莫名其妙地少了三張空白關防,保管這些特殊用紙的那名校尉還被停了半年的薪俸,受到了嚴厲的訓斥。

隨即,夏潯又摸向另一處簽押房,一截細細的鐵絲在他手裏仿佛一把萬能鑰匙,很快,門鎖就被他打開了。夏潯打開門鎖,潛進房內,先掩好窗簾,又點著一盞燈,豎起幾份公文,將光亮擋在靠牆的一麵,便摸過去蹲在沉重的梨木鐵皮櫃子前麵,將鐵絲彎了彎,輕輕探進了鎖眼。

“大哥在幹什麽?”

劉玉玦悄悄站在門外,自門縫裏窺視著夏潯詭異的舉動。

“哢嚓”一聲,鎖頭開了,夏潯輕輕拉開匣子,取出了一方大印,又拿出一方印台,在三張空白關防上端端正正地蓋上了官印,輕輕吹吹紙張,借著燈光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疏漏、再無破綻時,這才微微一笑,把印台、大印重新歸位放好,然後把三張炮製完成的關防揣在懷裏,一口吹滅了蠟燭。

“哢嚓!”

房門重新鎖好,夏潯仿佛一條蛇般沿著長廊繞到院牆陰影下,迅速向遠處潛去,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劉玉玦從一根廳柱上輕輕滑下來,慢慢走到如霜的月光之下,眸中閃耀著驚疑不定的光:“大哥……,他要做什麽?”

“大哥,又要跟王駙馬吟詩作賦去麽?我不去,好生無聊。”

“哈哈,二弟,這回你可猜錯了,今天要與王駙馬東郊賽馬,你去不去?”

“當真?”

朱高煦雙眼一亮,喜道:“這才好,到南京這些時日,整日介無所事事,骨頭都閑散了,哈哈,王駙馬要和咱們賽馬?他也不看看咱們是打哪兒來的,若論馬術,他能跟咱們比麽?走走走,老三,快點,咱們與王駙馬去賽馬。”

朱高熾笑吟吟地道:“昨兒下棋時,大哥跟王駙馬打過賭,如果咱們兄弟贏了,他就把那副珍藏的吳道子畫作《鍾馗捉鬼圖》贈與大哥,如果咱們輸了,那咱們就得在金陵十六樓每家擺一次宴,連請他十六次。二弟呀,請人吃酒倒沒甚麽,可這臉卻不能丟,大哥跟王駙馬說好的,咱們三兄弟一齊出賽,王駙馬自帶兩名騎師,三局兩勝,你可有把握?”

“啊?”

朱高煦一聽,苦著臉道:“大哥,要是讓我跟三弟出賽,憑我們的馬術絕對沒有問題,可你……大哥,太平馬你都乘不了多久啊,你何必參賽呢。”

朱高熾笑道:“大哥若不是說我自己也要參賽,王駙馬會和咱們賽馬麽?”

朱高燧興衝衝地道:“二哥,怕甚麽,不是說三局兩勝麽,隻要咱們兩個勝出,王駙馬他就輸了。”

夏潯站在不遠處,對錦衣衛總旗李別不屑地道:“這三位小王爺,整日裏遊山玩水,倒是個不知愁的,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燕王府已危在旦夕,他們居然仍是每日玩樂不止。”

李總旗笑了笑道:“豪門紈絝,莫不如此,可惜了燕王一世英雄,竟然生了三個犬子。”旁邊幾個錦衣衛聽了都吃吃地笑起來。

“哎喲,大哥,我這匹馬可不成,三弟的那匹棗騮神駿異常,當然是沒問題的,可我那匹馬,南下途中,水土不服,到現在還病懨懨的呢,說是三局兩勝,大哥你是必輸無疑了,我若再輸,豈不丟了咱燕王府的臉麵?得給我弄匹好馬才成。”

“二哥,大舅父有匹好馬,我去馬廊時見過的,是一匹‘烏雲蓋雪’,一看就是千裏神駒,二哥騎了此馬,一定穩操勝券。”

“啊呀,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大舅對那匹馬寶貝的很,我上次也見過,當真是一匹好馬,走走走,咱們去借馬,非贏這一場不可,哈哈哈……”

朱高煦興衝衝地領著老三朱高燧直奔馬廊,李別一擺手,幾個錦衣衛馬上跟了上去。

夏潯慢慢踱到朱高熾身旁,低聲道:“一切俱已安排妥當,世子不必擔憂。”

朱高熾背著手,眼望著兩個弟弟離去的方向,嘴唇輕輕翕動,悄聲問道:“用賽馬這個由頭脫身也就是了,大人怎麽還慫恿二弟拐帶大舅的馬匹?大舅對我們本來就……”

夏潯微笑道:“欲要脫身,最難的就是脫離追兵最初的緝捕範圍。這匹馬是魏國公心愛之物,二郡王順走了這匹馬,朝廷派出追兵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水路還是陸路呢?”

朱高熾輕輕“啊”了一聲,閉口不言。

此時,燕子磯下的渡江碼頭,夏潯一家人正在登船。

一大早,彭梓祺突然召集全部家人,廳中早已放好了一包包遣散的財物,等把家裏的仆從下人全都打發離去,全家人馬上登車直奔燕子磯。

謝謝和師娘惜竹夫人也來了,眾人之中隻有謝露蟬還茫然不知真相,因為對於朝廷削藩又削爵的刻薄手段,謝露蟬雖也頗有微辭,但是言談之間終究還是心向朝廷的,夏潯擔心他會誤事,因此囑咐謝雨霏在逃出虎口之前,萬萬不可將真相告之。

謝雨霏便找了個揚州豪紳請大哥去繪畫的理由,把他誑到了江邊。謝露蟬一到江邊,發現夏潯一家老少居然都在,行色打扮分明是要闔家遠行,立即發覺其中有詐,不禁變色道:“謝謝,這是怎麽回事?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謝雨霏道:“大哥,事情緊急,你先上船,妹子隨後再和你說。”

謝露蟬犯起強來,死死抓住大船拴在碼頭的纜繩,吼道:“不成,好歹我也是一家之主,你這丫頭怎麽能擅作主張,你說清楚,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何天陽赤著雙腳站在船頭,一見這呆書生不肯上船,雙腿一拔就跳上了踏板,騰騰騰幾個大步躍到了他的麵前,揮掌如刀在他臂上一砍,謝露蟬吃痛,哎喲一聲縮回了手,謝雨霏驚道:“壯士輕些,他是我大哥。”

何天陽向謝雨霏咧嘴一笑:“姑娘放心,我是斯文人,不會對他動粗的!”

說著一把揪住謝露蟬的衣領,像拎小雞兒似的把他提上船,往甲板上一丟,揮手道:“快著快著,馬上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