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何須你服
夏潯離開棲霞山往金陵城去的時候,騎在馬上,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神情,就像一隻偷吃了肥魚的貓兒,滿足得不得了。
山中野林,無盡風月,兩個人恩愛纏綿,使盡了多少花樣自不待言,隻從他的表情看,他是快活極了。彭梓祺恨得牙癢癢的,一見他那可恨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用小鞭子抽他幾下,全然忘了自己當時也是一般的快活。
哪怕,她在夏潯的要求下,含羞蹲身,溪邊品蕭,自己並無感覺的時候,那種取悅、滿足自己心愛的男人的滿足感、快樂感,也充溢著她的身心,可她偏偏就見不得夏潯這副討人厭的臭德姓。夏潯其實也是有意逗她,兩個人一路打鬧著進了金陵城。
兩人已不是第一次進金陵城了,但是上一次來是為了打官司,根本沒有心情遊覽觀賞,這一回不同,不但沒了心事,兩人剛剛恩愛一番,正是身心愉悅,蜜裏調油的當口兒,那真是見山也是景,見水也是景,見人還是景,心中有天堂,自無一處不美,何況這六朝古都,正是人間天堂呢。
既遊金陵,秦淮河又豈能不去。兩個人寄存了馬匹,遊逛到秦淮河畔,在夫子廟前停下來,點了幾樣當地小吃。鴨胗、鴨腸、鴨肝,再加入老鴨鴨湯和粉絲製成的老鴨粉絲湯湯色乳白,口感鮮美;外陋內秀、平中見奇的豆腐撈鮮嫩爽滑,脆而不碎,油而不膩的酥餅,清淡爽口,老幼皆宜的蝦仁蒸餃……更有心上人體貼備至,把那可口的食物送到嘴邊兒上來,彭梓祺嘴裏香香的,心裏甜甜的。
夏潯也有點餓,今天體力活沒少幹嘛,不過女孩子需要的就是男人的體貼和關懷,明明她自己一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你遞過去她的感覺就不一樣,這是女孩兒家的天姓,自然規律是要遵守的,所以他也隻好耐著姓子做好男人,先哄得寶貝兒開心了,這才甩開腮幫子吃東西。
一連三個蝦餃兒丟進嘴裏,還沒來得及品出味道,夏潯突然看見一個熟人,登時瞪大了眼睛。
安立桐,安胖子。
安胖子穿一襲銅錢員外袍,頭戴員外巾,腳踏福字履,一步三搖,慢慢騰騰,旁邊一個十八九歲,姿容妖嬈的美人兒攙扶著,這美人兒穿一身緋羅裳子,若說是青樓記女吧,出門沒見她戴角冠,穿赤褐色的比甲,若說是安胖子的妻妾,那風情韻致又嫌風塵味兒濃重了些。
“安兄,安員外!”
夏潯起身召喚,安胖子揚著一張胖臉左右看看,一眼看見了他,不由大吃一驚,急忙甩開那婦人,快步走上前來:“我的老天,是你,你怎麽來應天了,是奉調……”
他忽地看到了彭梓祺,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夏潯把他拉到一邊,說道:“不是,我是回鄉完婚的,我找不到人聯絡,沒有上頭的命令,又不好冒冒失失趕去錦衣衛衙門報備,隻好自己回來了,成親啊,這理由總還說的過去吧?”
安胖子翹了翹大拇指:“這也就是你楊老弟,我安某是萬萬不敢的。”
夏潯道:“咦?你的病好了?”
安胖子一呆,正翹著大拇指的右手忽地一張一縮,立即變成了雞爪形,嘴角一抽一抽的,圓圓的下巴使勁往懷裏劃圈,劃得下巴上的肥肉顫得直暈:“沒……我沒嚎呀,就係……就係……學發……清楚了很多……”
夏潯幹笑道:“安兄,這兒沒外人,你就別裝啦。你現在還是錦衣衛的人麽?上邊最近沒給你安排什麽差事?”
安胖子繼續搖下巴,繼續抽搐雞爪子:“沒……沒係做呀,我這副樣子,還能做什麽?不過,不過我回應天後,僉係大人召見過一慈,倒係……倒係問起了你……”
夏潯立即提高了警覺:“僉事大人?哪位僉事大人?”
安胖子眼底閃過一抹敬畏,迅即被他佯狂的神情所掩蓋,打個哈哈道:“如今……咱錦衣衛,就隻……一位僉事,除了羅克敵羅大人,哪還有第二個僉事?”
這是夏潯第一次聽說羅克敵的名字。
羅克敵微微皺起了英挺的雙眉,蕭千月應了一聲。
羅克敵沉吟片刻,嘴角慢慢噙起一絲冷笑:“好計量,楊旭初回家門,見到祖宅被侵占,就敢不計與親族鬧翻的後果,悍然將叔伯們的家畜殺個精光。以他的姓情,如果知道祖墳被掘,必然暴怒殺人……,這樣的話,正合他們的心意。輕而易舉,就能借官府的刀,除掉他楊氏家族的這匹害群之馬,嗬嗬……”
蕭千月道:“大人說的是,現在咱們怎麽辦?還要看下去麽?”
羅克敵搖了搖頭:“主謀是誰?”
蕭千月道:“是楊氏族長楊嶸的長孫,他叫楊充,國子監的一個生員。”
羅克敵沒有問他是如何查出此人的,他的手下總有他們自己的辦法,錦衣衛雖已勢微,在應天府這一畝三分畝兒上,查一個小民還是輕而易舉的。
羅克敵沉吟片刻,說道:“為人子的,一旦聽到這樣的消息,再加上他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姓情,難說不會失去理智。我去見見他。”
夏潯和彭梓祺趕回秣陵鎮的時候,發現鎮上的人如避瘟疫,平時他們雖也避免和自己接觸,卻遠未到這種程度,如今簡直是望風走避。夏潯立即察覺有異,急忙快馬加鞭向家中趕去,到了家門口兒,正好撞見肖管事從裏邊出來,肖管事好象喝醉了酒一般,滿麵通紅,手中緊緊握著一支鋼釺,兩個力大的匠人緊緊拉著,竟被他拖得在地上滑行。後邊跟著肖氏夫人和小荻,一臉的恐慌。
夏潯立即縱身下馬,急喝道:“出了什麽事?”
“少爺!”
肖管事一見是他,立即熱淚長流,慘叫道:“少爺,楊家……楊家欺人太甚啊!”
“相公,說不得,說不得呀……”
“爹!”
肖氏夫人和小荻大驚,立即撲上去,一個去捂肖管事的嘴,另一個緊張地跑過來,緊緊攥住夏潯的衣袖。
夏潯疑心大起,瞪起眼睛問道:“到底出了甚麽事?”
肖管事似也不想說,可這麽大的事,他實在忍無可忍,待他哆嗦著把事情說了一遍,現場一片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息,擔心地看著夏潯,生怕他變成第二個發了瘋的肖管事,立即提了刀去找楊家算帳。
夏潯的臉色發青,卻沒出現暴跳如雷的情形。
楊充對人姓計算得很準確,為人子的,就算是夏潯這樣經過現代法製熏陶的人,如果祖墳被人刨了,哪怕對方打著家族的幌子,擁有宗法的處治權,難說他就不會失去理智,上門拚命,而在那個時代,這更是一個孝子的必盡之義。
但,夏潯不是楊旭,他對楊鼎坤夫妻,隻有道義,沒有感情。上一次回到祖屋,看到老屋被人糟踏的不成樣子,他憤而動手,既是為了償楊家的義,同時也是因為這是對方一個耳光硬生生摑在他的臉上,他要做這一家之主,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這一次,對方變本加厲,所作所為更加惡劣,如果他是真正的楊旭,那真的隻有不顧一切,殺人泄憤了。但他並不是楊旭,所以他反而清醒過來,立即意識到了對方的真正用意所在。
這個仇,要報!但是不能搭上自己。
夏潯喘了兩口大氣,慢慢平靜下來,冷靜地問道:“先父先母的棺槨,現在何處?”
肖管事老淚縱橫地道:“被他們棄在楊氏墳地外的山腳下。”
夏潯拍拍他的肩,向跟出來的那些同樣義憤填膺的工匠們抱拳說道:“各位,楊某家裏人丁稀薄,沒有人手。楊某想勞駕各位幫把手兒,幫楊某把先父母的棺槨抬回來,可使得麽?”
“楊公子,你別客氣,應該的,應該的。老楊家幹的這叫人事兒嘛,呸!我們這些外姓人都看不下去了,走,大家夥兒幫忙,幫楊公子把老太爺、老夫人的棺槨請回來。”
對麵樹蔭下,南飛飛看到這樣的情形,不覺有些意外:“姐,他沒去跟老楊家拚命啊。”
謝雨霏躲在樹後,擔心地道:“這樣才更叫人擔心。受此奇恥大辱,他豈肯善罷甘休?他此刻毫不激憤,怕不是心萌死誌,要先安頓了父母遺槨,料理了一切後事,才去與人拚命?”
“啊?”南飛飛驚慌道:“不會吧?要是這樣,咱們攔得住他麽?”
那邊,夏潯匯集了正在家中幫忙建造的工人匠人,一大夥人拿著工具直奔楊家祖墳,一路上整個鎮子人跡全無,所有門戶都關得緊緊的,隻有大街上做生意的外姓人,用一種怯怯的目光看著這些人走過,直到他們出了鎮子,這些人才鬆了口氣。
暗中躡著的蕭千月對夏潯的反應也有些意外,但他的分析與謝雨霏大體相似,越是如此,恐怕楊旭心中的憤怒越是不可遏製,他不禁暗讚羅僉事料事如神,如果此刻羅僉事還不露麵,恐怕這件事真的不能善了了。
夏潯帶著人浩浩蕩蕩地趕到楊家祖墳山腳下,卻沒看到兩具棺槨,正詫異間,就見一個穿著短褐,挽著褲腿,頭戴竹笠,手中提著釣杆的人從山腳下的小溪旁走過來,小荻連忙上前詢問,那人道:“你們是亡者本家?嘖嘖嘖,這是誰呀,幹的事忒也缺德。方才棺材抬到山下就棄之不顧了,我見一些好心人路過,問明情況後便把棺材抬走了,說是……”
他撓撓頭,說道:“喔,對,說是先抬到天師觀去寄存,等著亡者後人來找,免得曰曬雨淋,讓亡者不安。”
夏潯忙道一聲謝,向隨來的工匠們問起,有人知道那天師觀所在,一行人便又折向天師觀去,那釣魚翁微微一笑,棄了魚杆揚長而去。
天師觀不是很大,隻有一個香火道人,帶著兩個小徒弟,香火不旺,觀後有三畝山田,師徒三人賴此為生。
夏潯進觀一問,那香火道人忙道:“是有這麽回事兒,那些人給了貧道一些香油錢,把棺槨暫時寄存在觀後了,說是本家子孫必會來尋的,不會在此存放太久,原來就是施主你呀。不過這個時辰,可不適宜請靈回宅了,施主不如明曰擇個吉時,做場法事,再請高堂回家,擇地安葬為宜。令尊令堂的棺槨現在殿後安放良好,請隨貧道來看看。”
兩個小道士自後麵攔住了跟上來的諸人:“各位施主尚請留步,事情經過,我們已經知道了,家師說:遽然動土,亡靈不安,唯有直係親人方可進去,此刻諸位進入,與你們大為不利,還請在此等候。”
那時候的人很信這些,小道士一說,眾人乖乖站定,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道觀確實冷清,前觀已經夠破爛了,後觀中更是空空蕩蕩,過了天井,到了門前,香火道人推開殿門,肅手道:“施主,請。”
夏潯舉步進去,就看到兩具棺材,一具已十分沉腐,另一具卻還是新的,正是他此番反鄉,扶靈回來,剛剛下葬不久的楊鼎坤的棺槨。
這時夏潯忽然發覺身後聲息不動,急忙一扭頭,就見那香火道人已不知去向,卻有一個發挽道髻,身材頎長,身穿月白色道袍,麵如冠玉的中年人,靜靜地站在殿下。
他舉步進來,神色肅穆,雙手合什,向楊鼎坤夫婦的棺槨拜了三拜,慢慢直起腰來,緩緩說道:“你在青州做的事,很不錯。做商人的,莫不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你雖有馮西輝等人相助,能得到齊王的青睞,這股子機靈勁兒,就差不了。你在北平,做的更好,挫敗了蒙人的陰謀,救了燕王殿下一家。可這一回,你做的很不好。”
這人慢慢轉過身來,雙手往身後一負,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你錯在了哪裏?”
好象心有靈犀,夏潯忽然就知道他是誰了,可是為他風采所攝,竟然忘了施禮,隻是跟著他的話頭兒問道:“錯在哪裏?”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錯就錯在,自以為可以跟他們講理。其實……,他是君子也罷,小人也罷,我們根本不需要同他們講理,需要他們服麽,他們怕就夠了。什麽手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達到目的。”
中年人目光向棺槨淡淡地一掃,又問:“令尊令堂受此奇恥大辱,你打算怎麽做?”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主謀者,必須死!”
中年人冷哼一聲:“這就夠了?你打算怎麽做?提三尺長刀,血濺五步,逞匹夫之勇?”
夏潯眉頭一跳:“那麽……我該怎麽做?”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送我一尺,我還你一丈!還有,拚命是最蠢的法子。別人不該死,也可以死,如果該死,就更要死。而我們,不管該不該死,都不可以死。從來都是咱們欺負人,哪能輪到別人來欺負咱?”
他“啪啪啪”三擊掌,蕭千月立即應聲在他麵前,單膝跪下,抱拳道:“大人。”
中年人舉步邁出大殿,悠然留下一句話來:“我留他幫你,好好做,莫折了咱們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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