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潮濕的詔獄內。
鐵鏈聲聲晃動,黑暗盡頭的牢獄中,身形清臞的男人坐在枯草上,神色淡淡地凝著角落裏的一道縫隙。
外界微弱的光在縫隙裏折射。
二皇子盯著那一束光,眼睫輕動,下意識地想要去摩挲自己指骨上的青玉扳指,卻恍然想起那枚玉扳指,昨日便斷裂了。
鐵門被人從外打開,他坐在原地沒有回頭,神色渙散。
直至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二皇子才仰頭看去,對上周焰沉戾的一雙眼。
“嗬,周大人,又是您親自審問啊?”二皇子咧嘴揚起笑容,語氣輕鬆。
“殿下覺得,詔獄的滋味如何?”周焰淡淡問他。
兩廂沉默,二皇子雙手指腹互相摩挲著,想要從他的臉上窺出什麽,“周焰,你從來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怎麽也學得這一套?”
“殿下認為,我該是什麽樣的人?”
清冷嗓音回**在逼仄的四方牢獄中,二皇子一聲嗤笑,他想了一整夜,去估摸了千百種解局之法,卻還是輸了。
“你和小皇叔,一開始就在故意走入我的圈套是嗎?”
周焰不置可否。確認了答案,二皇子垂下眼開始嗤聲笑,笑聲越來越大,他死死地盯著那一處裂縫之光。
“告訴我,我兄長是如何死的。”周焰打斷他的笑聲。
他抬頭,眼底一片瘋癲笑意,一字一頓道:“不、知、道。”
然而他的回答,卻並沒有激起周焰的怒火,隻見他神情淡淡地點頭,身後之人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年轉身走出牢獄,官複原職的蘇荃領著一行內官走近二皇子。
二皇子的目光一頓,看向他們手中端著的一盞毒酒、三尺白綾與一把鋒利匕首。
旋即明白過來,周焰根本無所謂自己的答案,他不過是順道來的……
蘇荃尖細的嗓音在牢中擴開,一句句地念著那道明黃色錦帛上的黑字。
玉牒除名,從此他再不是皇子身份。
算計半生,終究與他那奴隸出身的生母沒什麽兩樣,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庶人程嘉鐸,攝政王賜你自戕,選一樣吧。”
最後一句話落下,二皇子盤坐在枯草上,驀地一笑。
一雙清潤的眼睛變得模糊,他笑伏在地,恍神間感受到那一縷微光。
笑聲戛然而止,程嘉鐸抬眼看著光。
記憶似乎回到了幼年時期。
那一年,他的生母剛離世,他被記在先帝的另一個寵妃名下。
整日鬱鬱寡歡的二皇子,遇見了剛入宮麵見太後的長明郡主。
那時正值隆冬,雪那樣厚,皇宮那樣冷,可是郡主的笑容卻那般耀目。
她走在寬敞的宮道上,腳步輕盈,頭頂簪著一支翡翠寶釵,搖搖晃晃的像鈴鐺一般響在他的耳中。
二皇子站在陰冷的角落裏,默默地注視著她走來。
一次又一次,他在坤和宮的必經之道等著她來。
從想見她一眼,變為想她回首一次。
終於在那個下著鵝毛大雪的午後,郡主回首看他了,因著他身旁沒有宮人服侍,秦朝雲大發善心,遞給他半兩碎銀,還叫他好好當差。
思及此,二皇子那雙眼睛裏淌過一抹濕意。
今年的冬日和往年的並沒什麽不同,還是很冷,還是一樣得不到……
二皇子緩緩起身,從內官端著的木盤中拿起毒酒,沒有一絲猶豫地一飲而盡。
荒唐的一生,隨著他腹中的絞痛而消散在這一年的冬日裏。
蘇荃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先帝的二兒子,隻見他口中溢出發黑的血,盯著牆縫那處裂縫不知道在念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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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焰走出詔獄,外頭的馬車旁周齊已在此等候他多時。
見他出來,周齊立即走上前,恭聲道:“主上,少夫人醒了。”
聞言,周焰那雙沉如死水的眼瞳微震,隨即便大步朝馬車處走去。
他昨夜熬了一整夜,不敢合眼,一場大火他將她從廢墟中抱出。
看著躺在**的朝雲,他從未如此後怕過,若是他晚來一步,是不是就從此再也見不到她。
惱悔、愧意、心痛,全都在撕扯著他。
今日天亮,他才從坤和宮出來,奉命辦著眼下前朝之事。
此刻馬車一路疾行於秦國公府,門外小廝見他來了紛紛將大門打開,周焰疾步走至暮雲軒。
剛從房裏出來的冬泱看見他,愣了愣,隨後福禮恭聲說:“周大人,郡主在屋裏。”
他點頭,提步至房門處,門扉微敞,裏頭傳來女子細細的咳嗽聲。
周焰把著門框的手一頓,長睫微動,心底湧動著情緒,還是將門打開。
他的腳步聲放輕許多,隔著層層簾幔,那道纖瘦的身影正緩緩坐起。
朝雲靠著枕頭,低眸虛弱地開口:
“冬泱,倒盞溫水來。”
片刻後,簾籠晃動,腳步聲走近,朝雲抬手去碰茶盞,卻恍然摸到一雙滿是厚繭的手。
熟悉的,溫熱的。
她抬眼看去,周焰的臉近在咫尺,原本俊美的容顏上多了幾處刮痕,顯得他本就凶厲的麵色,更為駭人。
他在床畔掀腿坐下,目光灼灼地凝著她,眼底忽然泛起了紅潤。
朝雲望著他眼底強壓的情緒,倏然彎唇一笑,捧著他端來的茶盞,輕啜一口,悠悠道:
“周大人,你怎麽眼睛都紅了?”
輕鬆的語調,聽得周焰喉頭一哽,待她喝完水,驟然間覆身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一時間,朝雲隻覺得有些怔然,但她忽然感受到了周焰身體的起伏,頓感心顫。
“無緒,你……怎麽了?”她有些心慌地撫著他的背。
周焰悶聲將頭埋入她的脖頸處,腦中全是昨夜那一場大火,他在火圈中發現昏迷的她時那幅場景。
劫後餘生。
將她救出火中時,他隻覺得是劫後餘生。
此刻,他靜靜地聽著朝雲說話的聲音,感受她此刻身體的溫度,感受她呼吸時的身體起伏,感受她在身邊的真實。
細膩的脖間肌膚,緩緩洇開一處濕潤,朝雲撫著周焰背脊的指尖微頓。
“無緒…你——”
話音未落,周焰的鬢發蹭過她的耳垂,而後悶悶說道:“叫夫君。”
朝雲本還在心疼他,此刻頓時覺得哭笑不得,推了推他錮在自己腰間的手,卻始終推不開。
好一陣嬉鬧纏綿,他才肯鬆開些。
此刻朝雲的腦中也清明許多,忽而仰頭問他:
“我姨母怎麽樣?可有醒來?”
周焰凝向她清淩的眼瞳,攬住她的腰,默了瞬,沉聲道:
“綰綰,雲太後死了……昨夜大火熄滅之時,她的身體已經燒幹了……”
在他沉默那一瞬,朝雲心中就隱隱感覺不安,此刻真正聽到姨母的死訊之時,一陣茫然。
她知道,昨夜那場火,姨母就最好了赴死的準備,她選擇了偏殿處,便是想去與那個早夭的皇子團圓的吧……
她想起放火之前,姨母猛然將自己推開時的場景,眼眶登時濕潤起來。
周焰看著她漸漸泛紅的眼,心口一窒,放柔了動作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無緒,你知道嗎,她曾經也很愛我的……”
那樣多的日子裏,雲太後對她、對君玡的愛撫與照顧,不是假的。
聽著朝雲微顫的嗓音,周焰垂眸捧起她的臉頰,輕柔地吻住她顫動的眼睫,一點點地吻過她的眉眼、鼻梁,最後含住她的唇瓣。
兩道氣息相融,周焰溫柔地吻過她的唇角。
“綰綰,你知不知道……我很愛你。”
非常非常,一想到差一點失去你,就覺得心痛難捱。
那雙狹長鳳眸裏,翻動情愫,朝雲在他的瞳仁裏看見的,全是她自己。
“所以,別哭了,我心痛。”他無奈地看著她。
滿室縈繞的檀香作祟著,浮動微晃的珠簾帷帳作祟著,心中難以壓製的暗火也作祟著。
朝雲勾住周焰的脖子,仰頭吻上他的唇。
鬢發相纏,長睫觸過他的臉廓,唇齒纏繞。
眼簾下是再也蓋不住的愛意泛濫。
情至深時,他的手撩開那一截輕紗,緩緩地遊走。待她仰脖時,他吮吸著她雪緞般的脖頸處。
身體滾燙著,被褥上的兩隻手緊緊纏握,朝雲散在腰間的長發隨著動作而在空中晃動著。
周焰的動作突然停下,耳畔是她微顫的聲音緩緩流入:
“阿焰,我也很愛你。”
極輕的一聲,周焰恍惚一瞬,時而抱著她悶聲笑,時而攫起她的臉,不耐其煩地一遍遍去吻她的唇。
元明二十年,十一月初,仲冬時節。
紫檀菱格窗牖外,悄然而至一場冬雪,撲簌簌地落向了暮雲軒簷角處的琉璃瓦片上,又紛紛揚揚地覆蓋著廊下石階。
雪落無聲。
滿室暖意融融,二人相擁著,抬目間,便見冬風刮開了半扇窗,紛飛雪粒映入眼簾。
周焰將人圈入懷中,以擁裹的姿勢緊緊地抱住她的腰肢,熠熠鳳眸漸漸暗下,吻過她柔軟耳垂,輕舒一口氣道:
“秦綰綰,冬雪已至,成婚吧。”
作者有話說:
周狗進化成功變成周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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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笑-5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