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過去。

夤夜沉沉,一尊懸月遙遙掛著,如水的夜,靜可聞風動樹沙。

朝雲掌心還包著布條,玉簪斷裂之時,錐入了她的掌肉之中。

另一隻完好的手攥著陶笛,朝雲垂下眼簾,靜靜地趴在窗前遙望外頭。

四下沉靜漆黑一片,她忽然就想起了周焰,想起他們一道登上的高塔,看過的那一場日落風景,還有他渾烈氣息留存在她唇齒間的味道……

想到此處,朝雲撥動眼皮,望向了軟榻旁案台上的白玉瓷瓶。

裏頭的玫瑰尚盛放著,但也凋零了幾朵,原本的一紮,隻剩下一半,周焰卻還沒回來。

另一頭程明璋的消息也並未帶來,轉而是白日裏宮中傳來母親的口信,隻叫她老實待在家中,不要亂跑,姨母娘娘的身子也有轉好,因而不必過於擔憂。

這也算是這些日子裏的好消息了,而同樣沒有消息的還有父親。

自他去澧縣醫治瘟疫那日起,便不再聽得他的消息傳回,但父親身邊有黑甲軍,加之他素來忙於公務之時確然不怎能顧及家中,朝雲倒也沒什麽擔憂的。

夜越來越深,她攥著那陶笛斜躺在**,漸漸沉下眼皮睡了過去。

-

翌日晨間,雨打窗葉,一場綿綿秋雨悄然而至。

廊簷翹角,滴露粒粒水珠,空氣中也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

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吱呀”一聲,有人將房門推開。簾幔後的朝雲也被聲音吵醒,掀動惺忪眼眸有些不悅地看去,便見是春鶯臉色慌張地行至她跟前,急聲開口:

“郡主,快些起來了,宮裏來人了。”

聞言,朝雲一臉懵地起身,由著春鶯快速將自己攏好衣裳,便步履速速地去了院子中迎宮中貴人。

行至正院時,朝雲腳步微頓,透過朦朧雨簾看清了前方來人,她心頭一滯。來的人不是旁人,竟然是皇帝的貼身總管蘇荃。

滿腹心思地,朝雲步入正院,邁著細碎腳步來到蘇荃跟前,便見這老太監笑吟吟地開口:

“郡主安好,咱家是來接郡主入宮的。”

“入宮?”朝雲心中頓感疑惑。

蘇荃尖著那副嗓子,麵上笑容不減,複而又道:“正是入宮,天大的喜事在等著郡主,郡主快些收拾一番隨咱家入宮罷。”

天大的喜事?

此話不由得讓朝雲心頭一驚,開始在心中思量起來,這又是彈的哪陣子算盤…

但皇帝宣召,不得不去。

約莫過了兩刻鍾,朝雲重作梳妝了一番,才隨著蘇荃等人一道乘車入宮。

粼粼車馬聲駛過都城的街巷,青石板路上水窪積著些許,濺起一氹氹小小水花。

一路通暢無阻地駛入承天門,而後又由著早已恭候的鎏金鳳凰鸞轎抬著,一行人浩浩****地去往了前朝的太極殿。

朝雲坐在鸞轎上,心中卻是不住地忐忑起來。

她見皇帝,何嚐有過這般大的排場?

一股子不安在蔓延。

太極殿前,鸞轎緩緩停下。

宮娥撐著傘於朝雲身側候著,她垂眸覷了一眼,隨後便起身由著一行宮娥與蘇荃等人一道朝著太極殿的玉階走去。

威嚴宮殿在她眼前鋪開,一步一階,朝雲的心微微下沉。

待到踏上最後一階時,一滴雨水落在她的繡花芙蓉鞋麵上,慢慢洇開。而與此同時殿門大開,數名宦官立於殿前,紛紛躬身垂首,朝雲腳步稍頓,一旁的蘇荃瞧了,眼觀於心,旋即笑道:

“郡主快些走吧。”

朝雲掀眸瞥他一眼,而後踏上最後一階,挺直了背脊邁入太極殿中。

身後是殿門關合的聲音,伴隨著殿外的細雨墜地。

眼前是金碧輝煌的大殿,金珠簾籠後,浮著嫋嫋沉香,朝雲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直視前方。

一張織金錦繡屏風處,映著一道男人的身影,瞧著身形正是皇帝無疑。

她心思躊躇著,朝那屏風處虛揖一禮,嗓音清淩著:“臣女參見陛下。”

屏風後,一道中年男人的輕咳聲傳來,朝雲垂首間眉梢微擰,而後她感覺到跟前襲來一抹黑影,但皇帝並未開口,她隻得繼續持著揖禮姿態。

那黑影漸漸越靠越近,朝雲驀然聞見一股熏香之氣,不是皇帝……

不待她多思,便聽一道柔婉女聲響起:

“郡主快些起來吧,本宮與陛下也不過是尋你來與嘮嘮嗑罷了。”

語氣倒是和善得緊,朝雲旋即起身,緩慢抬眸看向來人,隻見是那貴妃正姿態婀娜地朝她走來。

她話音一落,屏風後的皇帝也邁了腳步從中走出,一雙冷淡威嚴的鷹目掃了朝雲一眼,而後在一旁的桌案處坐下。

朝雲隻得謹小慎微地隨著貴妃一道坐下。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秦朝雲了,但卻是在知曉周焰對她的心意與不同之後,第一次這般正經地打量她。

不得不說,此女子生得一副絕佳容顏,而身上那襲緋色長裙,卻讓貴妃忽然想起周焰那時對自己說得那般尖銳的話語。

“緋紅張揚,並不適合娘娘。”

他的嗓音在那個如水夜裏,顯得分外涼薄。

而今,秦朝雲穿得一襲緋色海棠羅裙,紅得刺痛貴妃的眼眸,原來這便是周焰眼中的適合之人嗎……

思及此,貴妃轉頭望向皇帝,眼底劃過一抹黯色,又揚起嬌豔笑容:“陛下,郡主都來了,您快與她說一下喜事吧。”

晉文帝眉間一抬,指骨落在桌案上,輕輕敲動著,目光在朝雲身上逡巡一番後,忽而露出一道笑容:

“愛妃莫急,長明也勿要擔心,朕等另一人到了,一並說來便是。”

秦朝雲頷首稱是,垂下纖長眼睫,在她瑩白臉頰上落下一層灰影。

約莫一盞茶後,殿外雨勢漸大。

忽而傳來幾道隱約而嘈雜的交談聲,晉文帝端茶的手一頓,唇畔露出一抹笑。

殿門被蘇荃打開,便聽他尖著那副嗓子諂媚道:

“哎喲我的爺,仔細著莫要過了寒氣,你們快些將衣裳攏幹了,仔細著點。”

又聽一道清越男聲回道:“蘇總管不必憂心了。”

朝雲聽清了他的嗓音,心下一沉,驀然掀眸看去,隻見珠簾被人撥開,男子頎長的身影緩緩入內,劍眉朗目,端方俊雅。

他與朝雲短暫相視一息後,又拱拳朝皇帝貴妃揖禮參拜。

瞧著燕淮的神色,似乎也是對這一場麵聖毫不知情。

皇帝滿意地在他二人身上掃過一圈兒,而後撂下茶盞,灼灼地盯著二人,聲若洪鍾:

“朕知曉,長明郡主與子廷自幼青梅竹馬,感情甚深。如今子廷參科舉欲入仕,你二人年歲也不小了,可對未來有所想法?”

二人頓時愣怔原地,朝雲端著茶甌的手輕微一顫,她從怔忡中反應過來,蘇荃說得天大的喜事便是,皇帝這是要為她與小燕賜婚了!

思及此,她旋即放下茶甌,趕緊起身朝皇帝躬身福禮。

“回陛下,臣女與世子是以感情甚深,但對對方卻是並無男女之情的。”

她話音一落,皇帝目光稍厲地看向燕淮,燕淮瞳眸微閃,迎著皇帝的目光,頓時解開了今日這一路暗藏的詭譎之處。

但乍一聽見秦朝雲的話,他的心中還是止不住地輕痛幾息,他本想順著朝雲的話去說,此刻卻驀地如鯁在喉。

燕淮隻垂下眼簾,站在原地。

坐在皇帝身側的貴妃瞧出二人端倪,美目一轉,唇畔存了挪揄笑意:

“瞧著咱們郡主這般緊張,燕世子卻又不為所動的,你二人不會是鬧了別扭吧?”

朝雲口中微噎,偷瞥向燕淮,卻又聽貴妃話鋒一轉:“郡主也不必這般緊張,本宮與陛下當真隻是與你們聊天罷了,況且你們尚且年輕,若是有鬧別扭也是正常的,不必這般。”

此話說完,皇帝聽了麵色和悅起來,也壓了下嗓子道:

“貴妃說得是,你們兩個快些落座吧。”

待二人落座後,話題遞換間,竟一絲罅隙都不給朝雲留作方才話語的轉圜機會,皇帝與貴妃一來一去問了燕淮幾項秋闈問題,而後又與朝雲閑聊了幾句後,便放任二人離開太極殿。

但幸而是再未提及他二人之事。

然而,在他們轉身之際,晉文帝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起身走向一旁的龍案處,貴妃跟在他的身側為他研磨添香。

另一端,出了太極殿,二人一前一後地走下玉階。

宮娥緊隨身後,替兩人掌傘。

雨簾朦朧間,水花濺落聲在二人的間隔中響起。

朝雲走得略快,行在身後的燕淮,眼瞳一黯,唇瓣白了一片後,又加快腳程三兩步將人追上。

雨聲拍打中,朝雲聽見身後人在喚自己的名字,但她仍舊不願停下腳步,隻管往前走。

燕淮心口堵結,盯著那道纖瘦身影,他心中一陣澀酸彌漫,她走得那般快仿佛要將自己一人留在這片雨中……

然而,也不僅僅是這片雨……

那片壓抑著心痛的地方,忽然被漲潮的洪水衝刷著,燕淮快步追上將她攔在跟前。

兩把傘下,二人雙目對持著,朝雲眼底有微怒情緒,而燕淮眼底卻滿是黯淡。

秦朝雲瞧著他的眉眼,心中又軟了幾分,而後淡聲:“你做什麽?”

見她鬆動了眉眼,燕淮心中一口氣疏通流動起來,他籲了一口氣解釋道:

“綰綰,我方從貢院出來便入了宮中,陛下今日怎會這般提問我是全然不曉的。況且,我早知曉你心中之人是他,你知道的,我絕非這般陰暗手段之人。”

說完這句話,燕淮眼瞳轉向一旁。

朝雲一時間有些窘色,思及自己方才因著心情過於焦急而在他麵前發了情緒,現在想來不過也是被那貴妃一句稀裏糊塗的話給攪動了心思,此刻她也軟了態度,帶著些許歉意道:

“小燕,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更何況,你從前不是說了嗎,你遲早得找到你的心儀之人。”

今日之事絕非偶然,燕淮想起秋闈前,曾在父親門前偶然聽見的話,心中也有了些許猜測。

轉而盯著朝雲的臉,歎聲道:

“不說這些了,我得回家一趟,對了,君玡明日才回國公府,雨這般下著,你早些回去。”

“還有,我聽聞那個人去了雍州,近來你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隻管來找我,咱們這麽多年朋友,你可不興重色輕友。”

陡然聽燕淮說這麽長一串正經話,朝雲心裏微愣一息,而後朝他點頭,終於破開這些日子的臉上陰雲轉而露出一抹粲然笑容。

“曉得了。”

-

燕侯府中。

簷下秋雨連綿,細細雨聲不斷拍打著青石磚,長廊回轉中,燕淮快步從廊下穿過,徑直往正院書房而去。

此刻正院書房外立著三五名侍衛,甫一瞧見燕淮歸來,紛紛朝他行禮。

燕淮拂手示意,邁步至書房門前,將門敲響。

待裏頭人應答之後,燕淮才推開房門而入。

屋內一片沉靜,燕侯端坐書案前,正翻看著竹簡,抬目便見兒子少有這般肅容看向自己,他略一沉吟,示意他將門闔上,而後才平聲開口:

“剛從宮裏出來?”

燕淮劍眉微動,目光落在父親身上,沉默片刻後,才冷聲道:“陛下要為我……與綰綰賜婚。”

聽著兒子的語氣,燕侯倒也不意外,似早便猜到他如今反應般,目光沉靜如水般看著他,而後又笑問:

“怎麽,這不是你心中所想嗎?”

聞言一霎,燕淮目光波動翻湧起來,他低聲吼道:“父親,你為何要擅自去與陛下說!兒女情長之事,您不是不甚在意的嗎?”

一雙好看的劍眉擰起,而麵前的男人卻隻是平和地盯著他,燕淮心中發陡,忽地腦中急轉過彎,眼瞳一震與燕侯對持著。

“您……”

“淮兒,為父知曉你喜歡綰綰,我看著你們一同長大的,這也是作為父親唯一能為你們所做的事情。”

“什麽意思?”

直覺告知燕淮,燕侯話有玄機。

隻待燕侯輕歎一息後,才語重心長道:“有些事,我也不便瞞你了。淮兒,你娶了綰綰,便是救她一命。此番無論五皇子是否在太後殿中昏厥,太後與陛下遲早有一戰,雲氏一倒勢必會牽連秦國公府,陛下心慈百感糾結,秦夫人與綰綰都是雲氏血脈,遂,我日前將你與綰綰之事給陛下說明了一番,若綰綰日後是我燕家人,他也願成人之美,所以——”

“淮兒,你娶了朝雲,才是救她。”

燕淮心中一震,目色凝重道:“陛下與雲家有何仇怨?”

“血親人命之仇。”

寥寥幾字,擲地有聲,生生折斷了所有生路。

窗外雨聲不斷,一陣強風刮動窗牖,穿透那一絲的罅隙,將屋中簾屏吹得嗡嗡作響。

秋雨不絕,落珠如錐般砸在地麵上,潮濕與草泥氣味不斷彌漫,風雨也飄搖著傾覆了整座鄴都城。

-

陰天連著四五日,驪山腳下,一列軍隊正勻速前行,為首的青年,一襲緋色飛魚服袍角紛揚,烏紗帽下鬢角如裁,濃重的眉、狹長的眸,都似一把刀帶著鋒利銳色。

周焰領頭駕馬行在大軍前方,數百箱黑匣在他們中央被團團護衛著,軍人的刀劍持在手邊,寸步不可接近。

眾將士們這幾日趕著晝夜不歇,可算將火炮運至驪山。

雖此事尤為重要,但眾人還是覺得與周焰共事太過磨人,原本一月的行程,他逼著眾人隻用了八/九日上下。

不多時,周焰總算與驪山看守的守將接頭會合,二人一番交接後,已過暮色黃昏。

守將一路引著周焰等人入了驪山營帳,他與周焰這一路走著氣氛過於緊張而冷肅了,遂他便開口恭維道:

“末將之前接到密旨,離著陛下說的日子倒還是有些時日,卻不曾想周大人竟這般神速,倒叫末將等有些自愧不如。”

他兀自說笑著,卻也在偷瞥周焰神色。

好半晌,卻未聽見那人聲音,守將心中一緊,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故而正思索著如何原話。

絞盡腦汁思量間,卻忽然見那人眉眼低垂著側麵瞧去竟不似方才那般凜冽,複而他開口道:

“都城還有些牽掛,周某想早些回去罷了。”

眾人好一陣兒沉默,似怎麽也未曾想到周焰會如此回答。

有將士跟在身後,旋即機靈起來道:“周大人出了都城還在念著都城事務,當真是吾輩楷模啊。”

一時之間,守將反應過來跟著附和,周焰走在前頭,乜了一眼身後人,但終究也未多解釋什麽。

待到入夜之後,驪山風景倒是極好。

秋葉簌簌隨風飄落,周焰倚躺在錦帳中,並未將簾子撂下,眸子微掀,一眼便瞧見帳外鉤月星辰。

夜幕昏昏,一盞燭燈搖曳,晃出人影綽綽。

目光鬆散中,賬外一團綠灰色的螢光團團襲來,在漆黑沉靜的山間不斷飛舞旋轉。

長睫攏下,他隻靜靜瞧著景色,眼前卻兀自勾出一人眉眼形肖。

不過離開短短九日罷了,他竟然會心急至此……

以至於,他迫不及待地想衝破一切,將她帶到自己的身邊,長長久久的。

思及此,他身上有些煩躁攛掇,微涼秋夜裏,一股躁火焚身,周焰翻身額間密出絲絲細汗。

四下沉寂無比,有風吹拂帳簾,螢蟲嗡嗡,一陣低沉喘息掩蓋其中。

作者有話說:

嘖,周某人想老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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