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漁翁收
無意義的事從不著手,無意義的話從不出口,陸顯切實實踐這真理(今夜離港47章)。
未出三天,溫妍便收到律師信,秦贇秦四爺生前欠下巨額債務到期未還,如今債主聯合,向無償受贈人追討三千四百五十萬債款。
溫妍成長至二十二歲,未嚐與路人吵嘴,更何況要對薄公堂,承受對方律師層層盤問,言語淩遲。想一想那場景,法官穿紅袍,頂住個大假發,冰冷寡言,律師著黑衣,舌燦蓮花,步步為營。旁聽席小報記者拿紙筆,熱切仰望今日花邊新聞,寫完三百字通稿,當即一千五百塊薪資入賬,管你原告被告,是贏是輸。
社會版小小邊框,她會被寫成拜金女或是黑寡婦?都不要緊,最可悲是人財兩空,負資產回,被人看低被人笑。
難道要再去寫字樓求一份工,忍受主管更年期的刻薄多變?
多少不甘心都在此,未有足夠勇氣同自己說一句,不要緊,從頭來,勾男未必一擊即中,先廣撒網,才能精益求精。
溫玉拍她肩膀,悉心安慰,“等我去聯係律師,細節還未討論,誰也不能下定論。”
溫妍望住細妹,握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救生圈,全部希望通通下注,狂熱地令人恐懼。
“阿玉,阿玉,你去求陸生,求他幫幫我,我不能沒有這些錢,敗訴還款,一無所有,還不如燒炭自殺。”
真是奇怪,明明最惜命不過的人,卻要開口閉口將自殺放嘴邊,就怕身邊人不知道她精通自殺這一高等技能。要大聲喊,“喂,我警告你,我有權利燒炭死!”
“你不去燒飯我就死——”
“什麽?純水賣十塊?不降價我就死。”
有沒有意義?
這一時,陸顯在書房開圓桌會議,聽匯報,頗具氣勢。
顧少撣一撣煙灰,靠著椅背說:“四個大佬一個比一個難搞,火牛是孤寒佬,緊盯三毛五毛利,要抬價,九塊一顆的糖丸賣到十三十四。肥關老糊塗白日發夢,居然喊分賬,還有個雙番東,食炸藥長大,斬死德安又同新義連開戰,要代表我們龍興吞掉新義連,獨霸尖沙咀,讓我說,幹脆叫他去選港督啦,日日滿街喊口號。”
“讓他們吵,也不過橫行一兩年。肥關還想兩年後,推他細佬出來選?白癡,都無腦?我未選上時當然主張搞民主,到我做話事人,誰喊民主誰要反,造反還不死?”陸顯叼著煙,四方四證一張檀木椅,他坐得歪歪斜斜,將裝潢典雅書房變作歌舞升平夜總會,寫的是底層法則,即是——既無法也無天。
“鵬翔如何?還在逃?”
從前德安同鵬翔緊跟秦四爺,如今大樹都被鏟去根莖,枝枝葉葉怎會有活路,德安死在雙番東手下,鵬翔無音訊,不必問,隻會一個比一個慘(今夜離港47章)。
一間屋五個男人,一人一支煙,若濃霧襲城,看不清彼此變幻莫測臉孔。
書房煙霧報警器一定是被陸顯封死,不然怎會遲鈍到這個程度。
依然是顧少答話,“雙番東立誌要找到他,傳出話,他要抓鵬翔家中大肚婆,逼他現身。”
陸顯道:“雙番東最熱心殺人,一動手要對方全家性命。”
顧少嗤笑道:“冚家鏟三個字怎麽來?(注)規矩不就這樣,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有人同雙番東一樣,殺人為樂啦。”看陸顯神情,斟酌著出聲勸,“喂,d哥你不是吧,這個時候心軟?我巴不得有雙番東掃尾,省事省時。再說雙番東神經病的,d哥你剛上位,沒必要沾他的事。”
陸顯舒朗眉心,轉輕鬆話題,“怎樣,你們幾個都還好?錢夠不夠,不夠隻管開口,我貼給你們。”
汕尾仔第一個講,“錢多得花不完,好像做夢——”
大平說:“不是發夢啦,早說跟住d哥,要金山銀山都有。”
三五句調侃,為凸顯此處兄弟與別處不同,更發出邀約,描繪未來宏偉藍圖,末尾陸顯作結,“好好做,放膽做,萬事有我撐你們。”
他應當去評傑出領導,優秀雇主,年底政府登報表彰。
幾人出門時,溫玉已在客廳等過一杯茶時間,顧少眉目清秀,帶副眼睛書生相,大平頭頂天花板,超過一百九十公分,汕尾仔瘦兮兮身無四兩肉,富生皮膚黝黑,夜晚隱形。一個個異常知禮,遠遠點頭喊阿嫂,一聲接一聲,最大效用是令陸顯陰轉晴,撿到機會得意。
等人散,溫玉徑直入正題,“有人上門要債,要我阿姊還三千萬巨款。我猜陸生早收到通知?”
陸顯避開她最後問題,反而說:“我早說不義之財難長久,你記得勸她看開,財去人安樂。”
“我以為撈偏門,做最多是你,你的不義之財卻仿佛很安穩?”
“我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有關二爺照看。”說完,他自己都笑出聲。
溫玉去看牆上掛鍾,圓盤麵,時時刻刻奔走,提醒你,人生就在一分一秒鍾溜走。
她放軟語氣,“秦四爺已死,陸生,你何不高抬貴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陸顯仍裝不知情,“愛莫能助,我並不是債主。”
皮包握在手中,她須得忍耐再忍耐,才能忍住砸他頭的衝動,轉而負氣,“對,你沒理由幫忙!感謝陸生容留我們兩姊妹,供吃供用,零房租,你才是本港第一大善人。”
“多謝多謝,溫小姐過獎。”言辭交鋒,他曆盡千難萬險,扳回一城。
溫玉轉過身,往大門走。
“去哪?”陸顯在身後問。
“三點鍾見律師,我需準時赴約。”
陸顯拉住她,“叫司機送你去,三點見麵,五點回。”
溫玉簡直瞠目結舌,人身自由、個人這類話衝到嘴邊,最終下咽,她決定節省時間,不再對牛彈琴。
顯而易見,跟著她一同去的不僅僅是司機,還有忠心耿耿,將陸顯奉若神靈的汕尾仔,看她亦熱切,對待衣食父母一般。
通常與律師談案情都是同一結果——溫小姐,此案可在可行限度內減輕、減免,甚至規避,但耗時耗力…………
接下來要等事主自動割肉,自主放血。
溫玉提十五,王大狀喊百分之三十,即三分之一,債款至多不超過溫妍無償所得,即是說兩千五百萬贏回,他要拿八百萬抽成,難怪人家講律師如惡鬼,貪得無厭,一貫在最悲慘時吸你血。
溫妍聽後大怒,“輸便輸,我寧願燒給四叔都不給他!”
但官司不打,便要一分錢不剩,最終仍需妥協。
但願王大狀真如傳聞犀利。
網越收越緊,溫玉將要窒息。
厄運從來不甘心做單行本,它立誌成為連續劇,一播三百九十集,每晚七點半準時催淚,把生活最醜陋一麵翻出來逼你看。
無人想過尤美賢會以如此華美優雅姿態出現,在屬於暴發戶的富人區,撐住腰與空氣對罵,哭天搶地,三十五度高溫下堅持浪費身體鹽分水份,指著天,恨老天不公。
“要死要死,我辛辛苦苦二十幾年養兩個女,未喊過一聲苦,抱怨一句累,眼看她兩個住大屋——還是‘無敵海景房’呀,都沒一個肯管一管親生母,我做錯什麽,親生女兒要這樣對我?我不求名不求利,隻求阿妍阿玉你兩個,出來見一見阿媽,阿媽便心知足,再也不來打擾…………”
越想越委屈,越哭越亢奮,入戲太深,真當自己是無私偉大好母親,為兒女前途犧牲自我。
溫妍以頭痛避難,沒懸念,出來受路人指指點點的還是溫玉。
好在她繃住麵,抿緊唇,自有威懾力,是冰山美人,眼神中寫明“生人勿進”。
“哭夠沒有?”
尤美賢根本不理她,自顧自繼續哭,向路人講述辛酸曆史,千萬恨盡在其中。
溫玉態度審慎,雙手抱胸,似乎根本不認識眼前行跡瘋癲的女人,“起來,我帶你拿你家當,十五萬,我一分錢未動,就等你回來這一天。”
對症下藥,尤美賢的瘋病立刻見效,站起身拍拍土,再正常不過的一個人,跟在溫玉身後進屋。
兩千尺豪宅,帝王級景觀,尤美賢多年未見如此金碧輝煌堆金砌玉獨棟小樓,滿心滿眼都是羨慕,嘖嘖嘖感歎,“阿玉,我就知道你最犀利,比你阿姊有用,找個男人都不一般,幾多有錢,又幾多舍得花錢——”她一瞬間開朗和善,隻因前途光明,便沒心情再去睚眥必報,有錢,一切都好。
她兩隻眼放金光,終於肯正眼看一看溫玉。內心打量,細妹亭亭玉立青春無敵,正適時高價拍賣。
溫玉拿一隻文件袋遞到尤美賢麵前,“你的,十五萬,連同外婆留給你的翡翠項鏈。拿穩它,繼續去追逐你的偉大愛情。”
尤美賢不肯接,她受高人指點,溫玉如今飛上枝頭,這十五萬又算得什麽?要懂得放長線釣大魚。
“你發達了,就嫌阿媽是負累?想拿十五萬甩脫我?”
溫玉冷眼看,等她演高氵朝、重頭戲,“嫌棄三太,我怎麽敢?三太不是嫁給鬼佬躋身上流社會,怎麽有空來看我?放心,我同阿姊都沒有餓死,不會有警察敲你門,叫你為遺棄罪負責。”
“你還是一貫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才三句話不到就破功,尤美賢女士排戲也不夠稱職,下次派差再不要找她。
“師承三太,不敢疏忽。不過三太,不如我們開門見山,你不遠萬裏從白金漢宮飛來,大概不止見一麵鬧一場這樣簡單,鬼佬另結新歡,還是三太及時醒悟?”
尤美賢從溫玉手中搶過那一整袋千元大鈔,緊緊攥在胸口,喃喃道:“我欠賭債…………”
溫玉立刻召來女傭,“送這位太太出門。”
尤美賢此時異常矯健,上前一步抓住財神爺,“我是你阿媽,溫玉,你不能這麽狠心,你幫我,不過舉手之勞…………”
“什麽叫舉手之勞?”
“不過是陪人上床…………”
要生氣,仿佛也沒得力氣,溫玉甩開這位偉大且天真母親,“送客!再不走我便報警,告你私闖民宅。”
尤美賢不放棄,叫囂道:“誰的宅?你以為是你的?不知進退,這個客恐怕難長久。”
溫玉想,她這一生再不要遇見尤美賢,管她是誰的母親,誰的妻,都與她沒有關係。
然而恰當時刻,溫妍終於肯邁出步,探出頭,同尤美賢上演一出母女會麵,抱頭痛哭場麵。
同是天涯淪落人,一間屋,隻剩溫玉是外人,呆呆看眼前二位傷心傷懷,互訴心事。其實她早該習慣,被排斥於家人之外,做一個無感情的邊緣人物,隻有自己記得自己。
她略微的,莫名的,在這樣熱鬧嘈雜時刻,為自己難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