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分裂訣別
老鄉相見,總要淚眼朦朧感慨緣分奇妙(今夜離港35章)。
可惜男女之間,無論多複雜表象,大多數時刻水到渠成,發展為你來我往,唇舌之戰。清清靜靜校園也可點燃纏綿激情,身與身纏繞,情與情難分,如不是她出聲喊停,他多半要光天化日犯“流氓罪”,在大陸蹲十五年班房。
溫玉領他回金福鹵水鵝,近除夕,店內生意紅火,外婆同德安哥忙得腳不沾地。金桔樹進門,溫玉便挽起袖子招呼客人,指派陸顯坐角落喝茶,一塊錢一大盒的鐵觀音,澀口未回甘,浮浮沉沉廉價風光。
他看溫玉,笑意盈盈手腳俐落,同一桌接一桌客人談,想點什麽?冬天的鵝又肥又嫩,春天出的小崽冬天長成,骨頭都是又輕又酥,煮得透嚼得碎,不能不嚐,除夕夜擺盤最好,氣派又美味。
得啦得啦,穗穗人靚嘴甜,一隻上桌一隻帶走。
再點涼菜點心豬腳麵線雲吞麵,溫玉記性好,不必鉛筆小本,光靠腦也不出錯。
再來客,門外雨棚下又要加桌,溫小姐沒有做女人自覺,六人大圓桌,她敢一人扛,側著身避開進進出出食客,腰間掛一塊白抹布,桌子架開來,兩三下就擦幹淨桌麵,再一口氣搬四隻椅,是天生神力怪物出擊,招呼說,快坐快坐,有事叫我。
如花似玉小姑娘,又漂亮又勤快,誰家不想來說對象,可惜人家有出息,早不是一“國”人。
陸顯一杯茶見底,看溫玉三十平小店裏忙忙碌碌身影,突然生出一息俗世庸碌的慰藉與感懷。或許他心心念念想要混出頭,做大佬,橫行無忌,金山銀山夢想,並不如一杯茶靜靜相待時光。
他心中默數到第幾拍,她聽十一桌召喚,驀地回過頭,細細麻花辮斜陽微光中甩動,唇角淺淺笑,欣然未散,遇見他,也要羞澀低頭,一眨眼轉開目光,急匆匆,去應付一桌算賬買單食客。
不過她紅紅耳廓,算不清的賬目偷偷泄露心事,苦苦澀澀酸酸甜甜,未經風雨,琉璃易碎(今夜離港35章)。
誰懂白雲蒼狗,歲月無情。
這一缸鹵水鵝不到七點就賣光光,食客們排半小時長隊結果要空手回,多多少少失落,又要同人道歉,明天請早,一定留一隻最肥最嫩鹵水鵝。
好不容易到休息時,陸顯卻不見蹤影,溫玉麵對一桌飯菜食不知味,她灰心,猜測陸顯外出逃跑,耐不住痛苦要複吸,從前努力付諸東流,她自認沒精力拖住他重新來。
外婆夾一塊魚肚肉放她碗裏,叮囑她長身體時候多吃飯,多睡覺,才能長成溫妍一樣的長腿高妹。
溫玉最終放下碗筷,同外婆說,白天在春山家忘拿書,耽誤晚上溫功課。也不等長輩多講一句話,悶頭向外走。
誰知她要去哪裏?港口、碼頭,地下室還是棋牌屋?
西江一個小小鄉鎮,從西走到東,半小時完成,藏一個陸顯,卻輕而易舉。
而海的盡頭,斜陽西沉,淺紅昏黃的光照不亮巷道轉角,陳年垃圾堆滿天,好多個自然發酵、腐化、開出花,又得新生,多麽壯麗景觀,帶夾縫中頑強小草鋪陳腳下。
陸顯同大陸沿海第一批吸毒人、販毒人交易,瘦得隻剩三兩骨的“二流子”,滿頭滿臉油,兩支煙帶著兩顆頭湊在一起,駁火,交心。
陸顯手中捏住包“廉價貨品”,高調發聲,“你賣一個包粉賺幾塊錢?夠不夠你自己吸?不想多養個女人,high足之後還有有餘興節目,爽到過癮。你幫我同你大佬傳話,我有路,一個月十萬二十萬,看他有沒有膽做。”
油頭仔對他的發財建議嗤之以鼻,“你當我白癡啊,十萬二十萬,人民幣還是冥幣?嘁——鬼才聽你吹水。”
陸顯難得好脾氣,隻伸手拍一拍油頭仔肩膀,力道足夠他哭他死去老母,回家後紅腫淤青,半月不消。
“你大佬從哪裏拿貨?對岸?一塊‘美金’(注)摻k粉、葡萄糖、藍精靈,還當高純金磚價賣給你,等到你手上摻牆灰再出貨,貨不靚還想賣高價,你當街邊死道友(注)都傻的,沒大腦買石灰粉回去吸。”煙不離手,一塊錢兩塊錢一包低價香煙嗆喉嚨,吸煙像吞胡椒,煙熏火燎,眼淚鼻涕都逼出來。
陸顯手裏握住隻金色打火機,推蓋,推蓋,再推蓋,一聲接一聲叮叮咚咚響,節奏鮮明,跳脫。“同你大佬講,我有路,帶他直接從金三角拿貨,不必等對岸轉手,又有各個‘倉’接駁,十幾年走同一條路,障礙前人都踏平,隻等他出錢,就貨如輪轉,風生水起。”
油頭仔吸白粉吸的腦壞死,多講幾句就雲遊天外,要等陸顯一個個響亮耳光扇過去,一記耳光接一句,“明不明白?”
“我問你明不明啊死撲街!”
油頭仔左邊臉腫得變形,哆哆嗦嗦,恭恭敬敬答:“明…………我明啊…………大……大……大佬…………”
“滾——”
香煙在紅磚上摁滅,晚霞照亮他漸行漸近臉孔,他的輪廓鑲金邊,是最英俊那個基督山伯爵。
沒餘地,溫玉的失望在夕陽倒影中無限放大。
到此,她的粉紅色少女夢終於等到破裂一刻。一個女人,不論年紀,不論心智,她口中多現實多市儈,你知她內心總在做白日夢,或者等灰姑娘變公主,或者等騎士披荊斬棘來解救,或者似溫玉,想象自己是某個男人命中救星,因她出現,可力王狂瀾改變他一生軌跡,又要做他無數女人中最獨特一個,誰曉得,其實是最可有可無的一個。
誰要你倒貼呀,知不知送上門的最不值錢。
“我們談談。”溫玉說。
陸顯點頭,無異議。
溫玉領他回地下室,一瓶紅糧吉,兩隻缺口茶杯燈下分,她同他飲第一杯,酒精衝口,天靈蓋都在震,人卻更清醒,看陸顯像透過x光放射儀,一根根骨都數得清。
杯底磕桌麵,好大聲響,她好奇望住他,問:“陸生,你怎麽不喝?不肯賞臉?是我不夠資格同大d哥飲酒?”
陸顯不多話,舉起杯,一飲而盡。
“有什麽想問,我都一五一十同你講。”
她忍不住笑,笑自己的天真,也笑他虛偽造作的誠懇,“陸生,你來西江,是預謀還是意外?”
他捏住個空杯指尖轉動,眼睛看茶杯不看溫玉,低聲說:“我欠秦四爺一條命,他要我去殺誰,我就殺誰,明知是陷阱也一樣跳。死過之後大家兩清,他同龍根叔私下勾結,要斬死我絕後患,我回去,第一個殺龍根。再等等,該是我的一個都不能少。”
沒理由沒借口,他活著,便一定要回紅港,回社團,回歸屬於他的生死戰場,你同他說多少苦情故事,描繪多少前路艱辛都沒意義,他固執,倔強,不認命,絕不可能庸庸碌碌過一生。
他寧願千瘡百孔命喪街頭,也不要窩窩囊囊平平淡淡活在西江。
溫玉想,也許她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錯估了自己,也錯估了命運。
她即將為她的愚蠢付出代價。
“陸生,我敬你。”第二杯酒,火一樣燒過食道,焚毀內髒,烈火燒心,灼痛。
“我多事,再多問一句,你從油頭仔手上收的,是不是白粉?”
陸顯接一杯,沒否認,“是。”
她有多少痛,都在今夜。屋頂孤單單落下一隻燈泡,隨電壓一陣明一陣暗,光與影交替中撫摸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連同她眼角將要溢出卻又突然間蒸發的淚。
選擇臣服,還是反抗?
選擇放棄,還是堅持?
選擇訣別,還是糾纏?
多少不同選擇,多少不同路,你走哪一條,那就是你人生。
“陸生,看在我們相識一場,我又同你做過那樣多可笑白用工,你…………你能不能應我一件事?”
木然沉默,久久,聽見陸顯開口,“你講,我什麽都應你。”
溫玉握住酒瓶,為自己倒滿一杯酒,“過完年我就要回學校,今後不管陸生你回不回去,是橫死街頭還是風光發達,都同我沒有關係。你和我,橋歸橋路歸路,各過各,無瓜葛。”她同他碰杯,臨別祝酒,“陸生,祝你飛黃騰達,前途無量。”
她喝光這一杯,他的酒還未動,似笑非笑望住她,隱怒層層,“未見得我陸顯就沒有出頭日,你不必現在就著急撇清關係,好歹等我回去,看看勢頭再說。”
溫玉道:“我未指望從你身上得好處,不同人,不同軌跡,與其互相拖累,不如盡早劃清界限,大家輕鬆。”
陸顯說:“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狠心,溫玉,你同我講,上一句都是氣話。”
這世界最殘酷最可怕是什麽?不是從未得到,而是擁有過再失去,是割肉,尖利刀鋒劃過皮膚、隔斷血脈、斬斷所有血與肉的聯係。
溫玉說:“我能戒得掉煙,也一樣戒得掉你。”
陸顯抬眼,注目,“感謝溫小姐將我同偉大香煙相提並論。”
“我並不想要掩飾否認,沒錯,陸生,我喜歡你,不覺得羞恥也不覺得難過,從幾時起,我在乏味生活中期待你的突然出現,期盼你某一天同我說,伊莎貝拉,我帶你走。可是那又怎樣,夢醒來,最終還要麵對現實。大家心知肚明,你我天差地別,我不願意將就你,你更不願意為我改變,本來都市男女,速食愛情,幾分鍾愛上一個人,幾分鍾分手,平平常常,見怪不怪。”
她笑一笑,站起身,忍住酒精帶來的頭暈目眩。
補充說:“一條路好像登珠穆朗瑪峰那樣難,一條路平平緩緩在看得見終點,換你,你選哪一條?又不是唱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遇到個不守信古惑仔就要跳河自殺,放心,明天早起,我就忘記你。”
昏暗燈光下,陸顯握住她的手,寬大掌心一寸寸手心,令她痛,痛得皺眉呼叫,他才突然間,沒預兆鬆手,晦澀不明笑意於他嘴角蕩漾開,不知怎樣打算。
“以後你就知道,溫玉,你選哪一條,都沒意義。”
人人心中一杆秤,你的命值幾斤幾兩,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人生來富貴,金山銀山不換,有人生來爛命一條,為八塊八搶劫搏命,菜市口槍斃,死後姓誰名誰新聞頭條,要用以警示民眾,寧可窮死餓死,也不要違背富人政客,希爾頓酒店裏冥思苦想,為窮苦大眾定下的從生到死法律規則。
可惜陸顯天生反骨,違背世俗。